望春冰 第34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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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景阳宫井双桐》:“血渗两枯心,情多去未得。”

第64章 轻身灭影

  奉冰牵着裴耽走过诏狱中长长的巷道。不断有兵士与他们擦肩而过,往更深处急奔而去,冷风从大开的狱门口灌入,将壁上的风灯都拂得飘摇,无数个高大得夸张的影子便如水草般在四壁间晃动。

  这一日一夜天旋地转,如梦幻泡影太不真实。裴耽侧首,小心看向奉冰的侧脸,奉冰却正直视着前方,开口道:“遗诏还在我那里。”

  “你没有——”裴耽一惊,“那赵王是如何调动了神策军?”

  “你不是早就部署妥当了?”奉冰笑笑,“我只是给北衙六卫的将军们各去了信,让他们遵奉赵王的号令。”

  “你?”裴耽不由得停住脚步。

  “我。”奉冰微抬下巴,“难道这天底下就你一个会写文章?何况我是……难道我还叫不动他们了?”

  “何况”什么?“何况我是代你说话”,抑或“何况我是你的人”?

  没有说全的话,拖着令人心痒的语尾,像投入滚油中的火苗。裴耽望着奉冰,眼神是奉冰所陌生的。

  ——也不能说陌生,只是隔了五年的旧夫妻,对于情欲二字,难免不那么熟识。

  他们出了刑部,见到几位北衙的将军,但裴耽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他不想应对旁人,周旋的力气全留给了奉冰的那一只手,他将拇指摩挲过奉冰掌心的茧,便如愿获得奉冰的一记眼刀。

  四哥在看我。

  他想。

  他于是不得不打点精神,随奉冰礼数周全地问候了几位将军。经过囚牢中一番惊心动魄,奉冰却仍旧衣冠整齐,容色温和,向将军们抬手的模样带着生来的倨傲。将军们也自然地奉承着他,说到赵王兵不血刃,已将宫里赴宴观灯的贵人控制住,皇后、太子也在座中。又问圣人如何,奉冰朝身后黑漆漆的监牢望去一眼。

  “不要让他死了。”将军们从他们身旁走过时,裴耽听见奉冰冷声说道。

  天已全黑,华灯渐次亮起,街道拥挤,一半是因为过节,一半是因为宫变。奉冰等不来马车,回头,“此处离崇仁坊不远,我们走回去吧?你还有力气么?”

  “嗯。”裴耽干涩回答。怕奉冰听不见,又补一句,“我跟你走。”

  奉冰微微颔首。愈往外走,人潮愈是熙攘,神策军这一次乘隙入宫无声无息,长安城中竟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两人曾险些犯下篡弑的大罪。佛塔上次第亮起灯光,将福佑普照下来,游人士女便发出快活的呼喊声。

  每个人都那么欢欣的模样,只关切着自己身周的事情。

  他们什么风景都来不及看,甚至不曾抬头看一眼月亮,便匆匆地走回了奉冰所居的小宅。裴耽惘然望向那似曾相识的庭院,有昏黄温暖的灯一壁隔着一壁地亮起,等候已久的吴伯与春时皆激动地奔出来,裴耽不由得想,自己会不会只是在做梦?

  他毕竟做过好几次这样的梦了。自己会如何地披荆斩棘,将奉冰从诏狱中解救出来,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到他们的家。谁料想梦与现实真的会相反,是奉冰救了他,是奉冰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到他们的家。

  奉冰或许就是他的神祇。

  吴伯握着裴耽的手,肩膀一抖一抖,竟然哭出了声。奉冰别过身子,另吩咐春时去烧热水。裴耽终于再度感觉到头疼,但是这一回他疼得欢喜,他始终也不肯放开奉冰的手。

  他想说哭什么哭,自己倘若是溺水的人,如今终于浮上来了,空气那么新鲜,月亮那么美。水也不再是可怕的东西,月亮会永远伴随着他孤独的影子。

  吴伯给他抹药时,夜风很冷,抄手游廊上的紫藤仍旧枯败,却执意将那月亮摇下,摔了一地的霜。

  春时来报说,热水备好了。

  奉冰回过头,大约本是不愿意笑的,但还是笑了,眼波流转,像有缭乱的雾气在燃烧。奉冰笑问他:“你要这样拉扯着我到什么时候?”

  奉冰的身后便是浴房。门半开着,有水汽扑上窗纸,灯光便湿漉漉地凝成了水线滑落下来,使他的心火发了潮,懵懵懂懂地暗燃。奉冰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嗤他:“呆子?”

  他不是呆子。他到底知道在这样久别重逢的、死里逃生的夜晚,最需要怎样的慰藉。

  他揽住奉冰的腰,与奉冰一同跌跌撞撞地进了浴房,而后他脚后跟将门一踢,一手将意欲往前走的奉冰拉回来,便用尽力气,从身后将他抱住。

  *

  他再也不能忍受奉冰与他之间的距离。

  水雾与光阴都如魔障,他如果抱得紧一点、更紧一点,会不会穿过它们,将自己从此与奉冰永远碾碎在一起?可是他已什么都没有了啊,他失了官,受了刑,他连拥抱住奉冰都用不上力气,他还能怎样留住他?

  裴耽将脸埋在奉冰的发间,很久,很久,咕哝出一串忧愁的声音。奉冰动了一动,他便以为奉冰在挣扎,惊惶地不肯动弹,却听见奉冰说:“你的手……裴耽,你让我看看你的手!”

  奉冰在他怀中转过身来。裴耽想将手藏回去,但却已经被奉冰捧起。右手掌受烧灼的地方已经上药包扎,但被拶过的指骨仍然脆弱,像小心翼翼地、羞涩地蜷起。奉冰低着头,裴耽看不清晰他的表情,心中的惊惶愈来愈扩大,咬着唇想说些什么来转圜,微红的手指尖却突然感知到温热的水滴。

  烛火之下,奉冰的眼睫轻颤,潮湿的水光闪过,一滴又一滴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落在裴耽受伤的指尖。

  在奉冰的哭泣中,裴耽反而得到了某种平静的力量。他抬手为他擦泪,手指使不上力气,却把奉冰的脸擦得愈加像一只花猫儿,不由得笑了笑。

  “四哥,”他的声音低柔,像随着烛影而微颤,“皇帝说得没错,你真的心疼我。”

  *

  这一句反令奉冰哭得更厉害,泪滴接二连三迟钝地摔落,飞飘,五年,八年,全都被浸透,被沉没。

  裴耽的身子稍稍朝他靠近了些,他便抓紧了裴耽的衣襟,像是主动恳求一个拥抱。裴耽未料及他的依赖,带着他跌了几步,身后却是一面绘着水墨山水的竹屏,“哐当”地倒落下,奉冰蓦地回神去瞧,忽意识到这一面竹屏,与他们新婚时的那一面一模一样。

  亦或许就是同一面,八年,它从未撤去罢了。

  八年,裴耽早已将他禁锢在一个无边界的角落,自己其实从没能真正地躲开他。

  裴耽的怀抱仍旧是引他堕落的深渊。

  意识到这件事,多少有些绝望。

  奉冰细细地喘息,极力将每一呼吸都变得绵长、平稳,犹如一只早已落入彀中的兔子,在徒劳与猎人计算着时间。可那猎人却不是裴耽。

  “你,”他哭得鼻头都通红,但别过脸去,努力克制着声调,“你还能不能自己洗澡?或者我来帮你……”

  “我自己来。”裴耽温柔但坚定地回答,他主动放开了奉冰,慢慢地站直身子,声音嘶哑,仿佛想唤回什么:“我去把自己洗干净,四哥。”

第65章

  奉冰为裴耽关上了浴房的门,穿过天井,走入自己所居的寝阁,外间清冽的风稍稍吹干了他颊上的泪水。他唤春时提一桶热水过来,将披落的长发随意束起,自己潦草地擦了擦身,换上了家中的常服。

  炭火已燃起,渐渐将寝阁催暖。小炉上煨着药,还温着酒,几缕气味古怪地糅在一处,令奉冰鼻尖发涩。春时盯着他先将药喝了,而后才取下酒壶,“今晚您受苦了,若想好睡一些,可以喝一点酒。”又小声补充一句:“但裴相受了伤,可不能让他瞧见。”

  奉冰失笑,“嗯”了一声,他闻见酒气渐渐流淌,仿佛能让五蕴六识都钝一些。他饮尽一盏,又将酒盏扔回给春时,问:“钟大夫呢?”

  “钟大夫给裴相看过病,也在牵连之列,您忘啦?他早先去乡下避难,吴管事已派人去请,明日一早开了城门,他就回来。”春时叹口气,“横竖不过几个时辰,您让裴相睡一觉,等一等,大夫也便到了。”

  奉冰沉默,这沉默中未免含了几分躁急。“我五更时分入宫。”

  此夜赵王在明,他固不可出头夺了赵王的颜面,但明早他终究要入宫的。

  “哎。”春时应道,“那我到时来叫您。”

  奉冰摆了摆手。他拿下案上的几份文书,一一地翻过,做了批注,让春时送走。

  一日一夜之内,裴府的大宅早被掀了个底朝天,暂时是不可能住人了。奉冰手撑着腮,另一手百无聊赖地将墨盒打开又关上,听那钝重的空响,便想,自己这小宅院里,也不知能否腾出一间厢房给裴耽住。裴耽旧伤叠新伤,只是明日钟大夫来时,自己已经入宫了,要嘱咐吴伯多盯着一些。至于那一只绣着兰花草的香囊,奉冰自己都从未在意过,甚至不记得是在何时弄丢的,也从不曾仔细去找寻,那左不过是一只香囊而已……

  他的思绪纷纷然,几乎要犯困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书案一角的书函底下仍压着那几张春帖红纸,下意识地扯出来,在房中走来走去,一定要为它找寻一个藏身之处。

  “——四哥?”

  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听在奉冰耳中却如惊雷。他蓦地转过身来。

  裴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一身月白绸子的里衣胡乱披挂在身,衣幅却有些窄,他一手努力拉扯着衣衽,却仍露出大片胸膛,底下的脚丫子光着,连木屐都寒冷地哆嗦。他窘迫地道:“春时……是不是给我拿错衣裳了?”

  “……”奉冰呆住,“这是我的衣裳!你发现错了,不知道叫他么?”

  “我叫了。”裴耽却更委屈,“他不理我。他是你的下人,怎么会听我的使唤?”

  “当年明明是我们一同雇下他的。”奉冰嘟囔。

  裴耽看着他的表情,往前靠近了一步,低声:“四哥,生气了?就因为我穿了你的衣裳?”

  青年步步紧逼,温柔的话语,却仿佛严丝合缝的网罗。

  奉冰一下子跌坐在了软榻上,裴耽便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来,却在这时,注意到奉冰手中的红纸。

  “这是什么?”裴耽问。

  “是你的东西。”奉冰回答。

  “我的东西?”裴耽更好奇了。伸手欲接,奉冰却不肯,抬高了手臂不让他拿到,仰倒的身躯不自觉地打开。裴耽的眼神一深,欺近过去,轻轻松松地便从奉冰手指间夺下了那几张红纸。

  啊——看清了纸上的字,裴耽却像被烫着一般扔掉了它,“——你怎么会有这个!”

  褪了色的红纸轻飘飘飞落在地,上面写着一些令人耳热的抱怨,抱怨情人的信,抱怨迟迟不到的春天。

  “你还说,”奉冰笑,“这样好的诗,你拿它糊在床缝。”

  裴耽一言不发地凝注着他,那眼神却并不安静。

  “你给我写了什么样的信?”奉冰又问。

  太近了。奉冰不自觉抬起膝盖,眼神闪烁,轻轻的笑声像推拒,又像勾缠,好像单凭这笑声便可以撩动看不见的琴弦。裴耽仍旧不答,左手握住了他的脚掌,神色逐渐地紧绷,贴近前时,忽闻见一阵酒气。

  “你喝醉了?”裴耽一愣。

  奉冰拿两根手指比了比,“就这么一小点儿,一盏都不到。”

  意思就是他没有喝醉,他岂会那样轻易就喝醉呢!

  裴耽凝望着他,哼笑。

  奉冰又道:“你不能喝的。我让春时都收走了。”

  裴耽好像根本没有听他的话,他的另一只手沿着奉冰的脚踝渐渐抚上小腿,身子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音都错了,大珠小珠清脆凌乱,散碎地落在地上,奉冰都来不及捡拾,于是只有怔怔地看着裴耽的手。受了伤的手,爱抚都用不上力气,像隔着水波抚弄粼粼的月亮,涟漪一圈一圈,抓不住却飞散,于是只有更痒,更急迫。

  奉冰想站直起身,双腿却早已被裴耽摸得发麻,一用力竟趔趄,裴耽连忙抱住了他,自己却被奉冰扑得仰倒在地。

  连软榻也在地上滑了半寸,嘎吱的声音甚是难听,叫两人都红了耳朵。

  裴耽扶住奉冰的腰,眨了眨眼,右手继续往上,隔着纱布与衣衫,按住了奉冰的左胸。

  奉冰一惊抬眼,呼吸急促起来,发现自己此刻正跨坐在裴耽身上,而裴耽衣衫不整、春情满面地凝视着他,竟好像他才是那个登徒子。

  “四哥。”裴耽的手掌覆在奉冰的胸膛,于是那心跳的声音也遮掩不住,在水波中无垠地扩散,“四哥的心,好软啊。”

  是啊。奉冰想。自己的确是太心软了,才会这样在他手底任他揉搓。

  裴耽抬起身躯,鼻尖便碰上了他的鼻尖。不知是谁突然短促地喘了一声,粗重的气息里有清苦的药味,立刻又被旷冷的夜吞没。

  是吻。和上一回的试探不同,这次是熟悉的占有的吻。是奉冰以为自己早已忘掉的吻。

  裴耽习惯在接吻时闭上眼,那长长的睫毛会拢成一扇刀光剑影,脆弱得令人心碎。裴耽的鼻梁挺直,唇峰微微上翘,触碰到的时候会有颤抖的欢喜。

  最后才是舌头。柔软湿润的舌头,和裴耽这个人的禀性不甚相称,暴露出来时,不是强迫,却是一种年少欢愉的邀请。他曾经多么迷恋裴耽的舌头啊,好像那舌尖上有蜜糖,他总是忍不住去追逐嬉闹,然后便不知不觉与裴耽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