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5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奉冰轻声细语:“这是岭南广州一带的巧法象雕,我想纵是圣人御物中,也少见这样的。里头的小球是铜制,可以打开来添置香料,无论熏床怀袖,都不必担心泼洒。”

  熏床怀袖。

  裴耽没有看那香球,却去看奉冰。他是故意说这话的吗?不知是不是因为阁中温暖,奉冰那苍白的脸庞上也染了些微烛影的红。奉冰却也恰在这时抬眼看他。

  裴耽仓促地收回目光,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轻轻道:“多谢李郎君美意,耽……却之不恭。”

  他换了自称,又试图接过那香球,奉冰却将它放回了匣中。“裴相辅佐万机,劳事伤神,用此物熏香,定可以宁神静气,为社稷福。”

  裴耽眸光微动,“你为何要送我这个?”

  奉冰不惯与他面对面,五年前的少年如今已长开了,俊秀眉眼更添洞察世事的锐利,但此刻却显然是温和的,甚至有几分欢悦。奉冰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愿去猜,于是平静地只道:“我是来感谢裴相昨日赐药之恩。”

  裴耽微微睁眼,旋而失笑,无奈一般:“是不是又放了甘草?”

  奉冰“嗯”了一声。

  “甜一些好。”裴耽道,“过去你总嫌药苦,孙太医放甘草的手才越来越重,你还记不记得?”

  奉冰道:“不记得了。”

  裴耽静了静,道:“我却记得清楚。”

  他的目光里像探出了钩子,要试一试奉冰的脸色。但奉冰连脸色也不想拉给他看,自己此刻一定是麻木的,像个泥偶。

  他去了牢州五年,早已知道治病的药根本算不得苦。

  裴耽抿了一口茶,唇色微微润泽,又自顾自微笑,“说来,三日后我在胜业坊夕晖楼设宴,李郎君身为圣人辟召的大人物,若肯大驾光临,是耽三生之幸。”

  “三日后?”奉冰下意识问。

  “三日后,”裴耽伸出一只手掌比了比,“我将满廿五岁了。”

  收下礼物后,他的神态便更像个孩子,坐姿更随意,望着奉冰的眼神里亮着星星点点的光。奉冰却突然站了起来,脚下有些发软,衣裾带翻了一旁的香炉,又连忙去扶起。

  借此,他避过了裴耽那湛亮的眼神。

  他们成婚那三年,裴耽的每一个生辰,都是由他陪着,两个人一同过的。但后来他们和离,裴耽又步步高升,想必为他庆祝生辰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那他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他拿袖子去揩博山炉上洒出的香灰,却越揩越脏,金铜的山峦透出无边际的热,热得他眩晕。他又想起来,大逆案发,阖宅上下哭天抢地之际,他曾去秘书省寻裴耽,在省外等了他三日三夜,也没有等到裴耽出来见他一面。他又想去恳求父皇,父皇也不理他,在深秋的宫门外被禁军带走,下诏狱日日受刑部逼供,要他招认自己与叛变的太子有密谋。他们不敢对他上刑,就逼着他不睡觉,给他喂馊掉的糠米饭,还往他的牢房中放老鼠。他看着诏狱中其他人一个个被拖出去,他的仆从、亲眷,他们全都上了东市,再也没有回来——

  他在那地方熬了一个冬天,直到开春大赦。

  他的五指都抠进了博山炉的缝隙里,迷茫中他听见一声低呼,是裴耽将他的手抓了出来,捧着细看,一边道:“你莫将指甲都烧坏了。”

  裴耽竟离他如此近了,两人的手指间是滚烫的香灰,他的额头险些磕上裴耽的肩膀。他猝然后退,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才迟钝觉出指甲处钻心的疼。望向裴耽的一刹那,他的眼中甚至蓄起了疼痛的水光,旋即又沉没了。

  他不恨裴耽,裴耽在那时候躲了起来,纵是薄情寡义,但并未落井下石。但他为什么要为裴耽庆祝生辰?裴耽为什么,竟敢,要我来为他庆祝生辰?!

  天底下再没有这样恶心的道理。

  奉冰闭了闭眼。

  “草民戴罪之身,不便叨扰盛会。”他的声音像从冰河底下提起的利刃,传出模糊的嗡鸣,“元会之后,草民便将离开长安,永远消失于裴相的世界,还祝裴相从此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裴耽一怔。

  方才那种无所适从的隐秘的期待终于从他眸中彻底消退,一时竟好像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这让奉冰觉得可笑。当初和离之际,明明是裴耽在上表里说,要与他割席断义,永不相见。

  他复一字一顿道:“我此来,是想告诉裴相,这数月光景,我不会给裴相添任何麻烦。之前贡物的案子是我疏忽,日后若有人要疑我查我,裴相自可放手不管。”

  “放手不管?”裴耽忽道,“你将那条襦裙都带来上都,我如何放手不管?”

  奉冰脸色一白,“我说了,是我疏忽——”

  “但明眼人一看,都会猜测,你是想来讨我的欢心。”裴耽又欺近一步,眸光炙热。

  奉冰没料到他如此不要脸皮。凝视着他,冷淡地道:“裴相也如此猜测吗?”

  裴耽目光顿时滞住。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未伤要害,但挂了彩便极难堪,脸上阵红阵白地不说话。奉冰知道他一向风华高蹈,然而这件事上发现自作多情,就会把他所有孤傲的猜测都打回原形。

  奉冰感到残忍的痛快。

  “那你,”裴耽放低了声音,有些嘶哑,“为什么要带它来?”

  奉冰淡淡回望他,“裴相一定要知道?是我家小厮不懂事,往我行装里放下的,他以为可用它在京中送礼。”

  “是春时?”裴耽很快地道,“春时明明知道那是我送给你的,是按照你的身量——”

  “裴允望。”奉冰仿佛终于找回了上风,于是连截断的话也变得和和气气:

  “我们早已没有任何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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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什么没有关系,”裴耽声气已弱,却还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来了长安,人人都知道你我有关系。”

  奉冰呼吸了几口气,忍住了将出的咳嗽,慢慢地又道:

  “裴允望,你长养名门,勤读苦学,一朝金榜题名,你有你的远志宏图。我当年本不受宠,甚至还身陷大狱,你不愿受我牵累,我并不恨你。但是——”

  “——你不恨我?”裴耽突然道。

  奉冰抿唇。

  裴耽的眸光渐渐冷了下来。好像方才从他心腔里跃出的那个孩子一下子又被摁了回去,他树起了当朝宰相威严不可侵犯的藩篱。

  “滋滋”声响,是小红炉中的水又沸腾了一遍。裴耽再度回到案前坐下,一撩袍襟,重新煮茶,动作行云流水。

  他是个风雅青年,做这种事的时候虔诚温厚的模样,一向令人心折。奉冰目光不定地看着他,半晌,也坐了回去。

  “向崇的案子,你如何想?”裴耽却问。

  奉冰一愣。

  裴耽端然等着他回答。

  “他……”奉冰揣测着裴耽的语气,“他或许是偶然遇到了山贼,也或许是……因我而死。”

  裴耽挑挑眉,“原来你知道。”

  奉冰咬了咬牙。

  “你此来长安,无数人在暗中虎视眈眈。”裴耽提起憨态可掬的白瓷壶,慢悠悠地倒滚水,“有的人相信幽恪太子还有残党,他们怀疑你。还有的人,本身就是幽恪太子的残党,他们却恨你,当年太子党羽数千全数问斩,偏偏你活了下来,还活得不错。”

  奉冰惊疑地望着那细白的水柱,不说话。

  裴耽抬眸,长长的眼睫像冷酷的微笑,“那个冯乘,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头风,或许以为能从一条裙子咬出你是叛贼的证据。但他也确实吃准了圣人的疑心病,至少我,是不敢将此案上报的。”

  奉冰道:“我应当感谢你?”

  “你应当恨我。”裴耽摇摇头,“是我让圣人召你回京的。”

  *

  这却大大出乎奉冰的意料,他没能掩饰住自己震惊中甚至带了些怨的眼神。

  他在牢州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将他再拉进长安的漩涡里来?

  “让我猜猜,”裴耽拿扇子点着下巴,似笑非笑,“你心里一定在想:我在牢州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将我再拉进长安的漩涡里来?”

  奉冰睁大眼睛,此刻激动的心情让他那死水般的眼眸也仿佛点染了些许生气,但他学不会骂人,只能憋着一股劲道:“你……你多管闲事。”

  “去岁先帝驾崩,那时最合宜让你回京,但遇上事耽搁了。”裴耽将茶盏往他面前轻轻一推,看他表情,一嗤,“你以为牢州很安全?高山峻谷,瘴疠横行,处处是异族凶神,若有人想害你,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你自己想想,有没有遇到过危险?”

  奉冰根本不愿想。他有些混乱,连茶也不想喝,因为茶是裴耽煮的。“到长安来,同样会有危险,还要受人侮辱,受你侮辱,于我又可有半分好处?”

  裴耽沉默。

  茶叶的清香散出来,嫩绿的蕊在水中舒展开,是碧涧上皎洁的明月。

  “是,于你没有好处。”裴耽最后承认,“都是我的好处,我多管闲事,我偏想把你从南叫到北,送上门来给我侮辱,行不行?”

  他放弃解释了,话说得破罐破摔,奉冰听不进去,起身要走。裴耽并不留他,他自开了门,却碰上那老仆正走过来,两人一个照面,俱是一愣。

  老仆连忙躬身,“李郎君可谈完了?裴相准备了午膳,请郎君移步畏月轩用膳。”

  风雪扑面,将奉冰激得冷醒了一些,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但没关系,裴耽方才的话比他更失态。他回过头,裴耽已经披了一件外袍立起,好像本来正看着他的,却在他回头的一刻淡淡移开了目光。

  “裴相真是用心良苦。”奉冰讥刺。

  那老仆却像听不懂话,“是啊,裴相见郎君来,便吩咐小人去请外头酒楼的名厨,先给郎君好好置办上。若在平素,裴相俭朴,中午都只与小人两个随意煮点青菜而已……”

  “锦衣夜行,做给谁看?”奉冰冷笑了笑。

  老仆明白过来二人气氛不对,住了口,求助地向门里望去。

  裴耽终于走了出来,手中多了两把伞,递给奉冰一把。奉冰默默伸手接了,裴耽便自己走在前面。

  奉冰撑开伞,见伞面上是一枝红梅,雪落其上,灼灼然刺人眼。他跟在了裴耽身后。

  走出花园,绕过池塘,再过三进院落,便出了大门。

  奉冰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在门前的石狮子旁将伞还给裴耽,“多谢裴相一路相送。裴相请留步。”一边将风帽戴上,雪白的绒毛拂在他脸颊,他轻轻呼一口气,便吹动那绒毛扑簌簌地飘飞。

  不近不远的距离里,裴耽凝望着他。不避忌的眼神让奉冰局促,他不知道这世上和离了的夫妻,到底有没有人竟会这样看对方。

  “五年前的事,”裴耽张了张口,干涩地道,“我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你当真会被大案牵连,否则——否则我不会与你和离。”

  奉冰状似轻松地耸了耸肩:“我晓得。”

  是很老套的说法了,市井里每一个说故事的都这样说。

  说裴耽和离,要么是明烛机先,要么是鸿运当头。

  裴耽似乎还想再说,但就在这时,一乘车马从门前过,车上的人撩开了帘子,惊怔地唤了声:“李郎?——啊,裴相!”

  却是陈璆,他当即叫停车夫,要下车来行礼。奉冰却觉自己像被他解救的溺水之人,长出一口气,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陈使君,方便让我搭个车么?”

  陈璆还未及反应,奉冰已经挽着车辕要上来。陈璆连忙伸手扶他,见他身上有雪,便随手给他拍去。车帘哗啦地落下了,陈璆只好打开了窗,又对裴耽道:“那我们先行一步,裴相安好!”

  裴耽淡笑欠了欠身,那车窗便又合上了。

  天与地缓慢归于寂静苍茫。

  吴伯在门后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