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6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裴耽踱步过去,吴伯道:“郎主,午膳……?”

  裴耽笑道:“走,去畏月轩。”

  过去曾怜灯暗,如今只畏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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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百药《咏萤火示情人》:“窗里怜灯暗,阶前畏月明。不辞逢露湿,只为重宵行。”

  本章标题取自“树荆棘得刺,树桃李成荫”。鲁迅曾写作“种牡丹者得花,种蒺藜者得刺”。

第10章 岑寂欢娱

  车帘落下的刹那,奉冰便掩饰不住疲惫的神容,倚着车壁发呆。

  陈璆看他模样,小心地道:“李郎君……怎么会登裴相的门?”

  奉冰斟酌地道:“只是前日受他照顾,去拜谢他。”

  陈璆“哦”了一声,身子坐回去,半晌,又憋不住开口:“你明白你不应该交接大臣的吧?这若是被圣人知道了……”

  “我不会再见他了。”奉冰轻轻地道,“今日的事,圣人若要过问,你照实说即可。”

  陈璆尴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奉冰淡淡转过脸去。

  今上讳奉韬,是他的二哥,性格沉着而宽厚。二哥母族曾获罪被诛,他在朝中一无所援,但偏偏凭自己的性格招来了不少朋友,十王宅中,就数二哥的院落成日最为热闹。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如今,裴耽说,圣人有疑心病。

  年前奉冰在牢州,曾有一日遇上官府开仓,县狱大赦,百姓个个分到赏赐,喜笑颜开的。他才知道是新皇帝登基不久又立了太子,行了册命的大典。圣人三十五了,只有这一个幼子,人人都可见他宠在心尖上。

  奉冰小时候也曾受宠过一段时间。他刚出生时,母亲齐淑妃正是宫中最得圣眷的女人,父皇日夜留宿流波殿,与母妃两个逗着摇篮里的他玩儿。那时候——据母亲后来说——朝中甚至人心蠢动,以为父皇要换太子。但帝王的心很快也就飘走,他在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留下肺疾的病根,父皇不再来,曾经趋炎附势的大臣们也都纷纷背转身去。母亲为了让天子回心,总逼他像个婴孩一样坐回摇篮里,给他转拨浪鼓,当啷啷,当啷啷,他明明会说话了,母亲却要他闭嘴。他后来想这样不对的,他长大了,要讨父皇的欢心,母亲就应当让他多读书,博学通经,像裴状元那样,兴许母亲就不会死了——

  他十五岁时搬出流波殿,住进十王宅,与母亲渐渐疏远,次年冬天,忽而就听闻母亲染了宫外的时疫,无人能去探望她,他也最终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

  他曾有一次对裴耽说,你高中进士,雁塔留名,令尊令堂,一定为你骄傲极了。

  裴耽却只是笑:你不骄傲?

  奉冰发愣:什么?

  裴耽便将笑收回,好像很吝啬一般:我爷娘都不在了,哪有那么多想头。

  奉冰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么多漫无边际的事。也许是刚从裴耽府中出来,他心中一件大事尘埃落定,但没有任何旁人能看得出来,他需要一些别的调剂。马车的四面都严严实实封闭,他却觉得冷,摇晃而颠簸地,好像他从长安流放到牢州的那一路,四千五百里,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母亲虽然疯癫,但奉冰总还是记得母亲的拥抱,柔软的、宽容一切的拥抱;后来裴耽也会抱他,却很用力,时常箍得他喘不过气来。裴耽的胸膛很硬,但是炙热,他每每夜间咳嗽,裴耽揽着他的右手会去拍他的背,左手则会伸长了够来床头的茶水喂他——茶水永远是备着的……

  “——郎主?郎主!”

  是谁在唤他?

  春时焦急的面容在眼前晃来晃去,渐渐凝在了一起。奉冰想应声,喉咙竟干哑得说不出话,春时连忙按住了他,将手中的茶水放下,又压低声音、极害怕一般道:“郎主,圣人来看您了!”

  *

  奉冰环顾四周,才发现他已经在邸舍卧房的床上。

  他慢慢地回想,想到自己昨日坐陈璆的马车回来,度过了稀松平常的一日后便入睡,到此刻——日上三竿了。

  春时担忧:“您是不是在外头受了寒?”

  奉冰喝茶润了喉,才缓慢地道:“我有没有乱说话?”

  春时忙答:“那没有的。”

  奉冰又问:“圣人呢?”

  春时表情古怪:“在庭中呢,圣人一大早过来,发了怒,诸位使君跪了一大片了。”

  “为什么?”奉冰皱眉。

  “圣人说他们欺负您。”

  奉冰抿住唇,眉头更皱成了川字。他掀开被子,由春时搀扶着下了床,感觉自己虽然乏力,但还能撑持得住,换上干净衣裳,便出门去迎接圣驾。

  果然如春时所说,庭中那梧桐树下的雪地里跪了十几个贡使,而圣人披着一身玄龙绣金的大氅,正背对着他们训话。

  “……他纵是庶人,血脉上也与朕相连,乃金枝玉叶,你们如何敢这样排挤他?!冯乘,你出来。”

  冯乘跪行几步,身子在轻微地颤抖。

  圣人转过身来,却先看见了奉冰,眼睛一亮,“四弟!”

  这一声四弟可真令奉冰折寿。他双膝打直地跪下,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地道:“草民李奉冰给陛下请安,陛下长生无极。”

  急切的脚步踏碎了积雪,李奉韬双手欲将他扶起,“你我兄弟相见,不必那么拘礼。二哥听闻邸舍中贡物失窃,原本不算重案,谁知竟会牵扯了四弟,二哥心中不安,是以过来瞧瞧。”

  裴耽还说他不敢将此事报呈圣人,但天子的耳目何其聪敏,三省都传开的消息岂是他能锁得住。奉冰幸灾乐祸地想着,好像这事与他全无关系一般。

  但他不肯站起来,“陛下,草民有罪。”

  “什么?”伸出的手没有着落,圣人微微眯了眼。

  “草民过了五年穷苦日子,对京中富贵十分艳羡,一时鬼迷心窍,竟行偷盗之事,窃走了裴……裴相的东西。狱状已具,已由大理寺结案了。”

  圣人看他半晌,忽轻轻一笑,“朕还道是什么大事,裴相都不计较,朕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话说得暧昧,奉冰脸色红而又白,难堪得咬了唇。圣人又往一旁走了两步,对着诸位贡使,慢悠悠地道:“各位远道而来,风尘辛苦,朕感念在心。但朕也望你们记着,你们背后是一州一道的官员百姓,在京言行不可以轻忽,否则便要连累整个州道。剑南道丢失贡物,本来不算什么,但检举逆案,可就涉嫌诬告。冯乘,你有何话说?”

  冯乘蓦地抬头,一双眼睛几乎血红地盯住圣人。从没有人敢这样,圣人旁边的宦官立刻一脚将他踢倒,迫得他摔跪在雪地里。

  “臣……”不知被踢到了什么要害,冯乘痛得打滚,“臣知罪!臣知罪!”

  “四弟,”圣人又换了一副温和语气,对奉冰道,“你看冯乘当受何处罚?”

  奉冰低声:“草民不懂刑律,不敢妄议。”

  圣人似冷酷、又似轻松地“嗯哼”一声,“拉下去。”

  冯乘的告饶哭叫声渐渐远了。圣人笑着宽慰了几句庭中众人,终于准备离去了,众人都暗暗松一口气。圣人却忽又回头,问跪地的奉冰:“看四弟似乎身上不爽,不知昨日是见了什么人?”

  奉冰上下牙关一碰,发酸。他垂下眼帘。

  圣人又宽容地笑,“你和裴允望曾是夫妻,久未见面了,情不自禁,朕可以理解。但他如今毕竟是朕的宰辅大臣,你可不要将他拐到牢州去呀。”

  这话令一庭飞雪再度陷入死寂。

  无人敢动,无人敢言语,奉冰直挺挺地跪着,连一句“草民不敢”都说不出口。含着雪渣子的风像一个个耳光拍在他脸上,冷锐地疼,他眼前幻出一片片重影。

  他分出一些理智来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到底不该去给裴耽送礼……他只要一沾上那个人,就一定会自取其辱。

  李奉韬笑笑,往外走。宣徽副使袁久林预备去扶奉冰起来,却听见圣人抬高的声音:“他喜欢跪就让他跪着。”袁久林立刻触电一般收回了手。

  天子摆驾回宫,邸舍诸使皆出门恭送,继而回来,便看见奉冰仍跪在庭中。

  陈璆在人群之中,想上前说什么,却被旁边的人拉了拉衣袖。

  “那可是圣旨。”

  陈璆终于只有默默地从奉冰身边走过。

第11章

  到半夜里,春时终于觑得机会,给奉冰偷偷送了一碗饭,饭上盖着切成块的煮红薯。

  奉冰已跪得双膝都失去知觉。到傍晚又开始下雪,重重覆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淹没。当他默默扒饭的时候,春时便拿一把鸡毛掸子,小心给他将身上的雪都掸去,这样便簌簌地又落了一场雪雨,春时就在那雪雨中哭。

  “都怪我,这一切还不都怪我么……”春时哀哀地道,“若不是我多事,您与裴相原不会见上面……”

  “是祸躲不过。”奉冰的声音嘶哑如破弦。

  裴耽也许就是他命里的灾祸。

  圣人是在警告他,不要靠近当朝的宰辅大臣,不要生出不该有的权欲,也不要仗着那些旖旎往事卖弄风情。

  他再也不会见裴耽了,原本就不应该。他将身上的袍衫都裹紧了,一重又一重,雪水却仍沿着他的后颈流下来,穿过他的脊背,渗入他的心脏。春时给他带来了药和热茶,到半夜奉冰又咳嗽起来,他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还在床上,伸手想去拿茶碗,却抓到满手冰冷的雪,激得他清醒过来。庭院上方的月亮已渐残,微弯,像一抹冷笑。

  第一日熬过去,又是第二日,第三日。

  春时的照顾越来越明目张胆,似乎邸舍官员也不知拿奉冰如何是好,圣人很可能早已忘了自己下过这样的旨意,但又不能真让圣人的“四弟”跪死。奉冰想,真的有人会跪死么?两片脆薄的膝盖,真的能主宰人的命运么?

  第三日中午,使者们都在午睡,春时又偷偷摸摸地过来。这次,他还带来了一人。

  陈璆。

  陈璆张望四周,蹲下来给他递了一些点心,一边叹着气道:“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奉冰抬了抬眼,礼貌地表示了兴趣。他眼底布满了血丝,脸色冻得麻木,但却透出回光返照一般的精神气。

  “今日是裴相大寿。”陈璆道,“圣人要赐他东西,他却先上表请罪,说自己内闱不修,有污圣朝,请圣人责罚。”

  奉冰呛咳出来,春时连忙给他端水。

  内闱不修?真是好笑。

  “圣人倒没有罚他,只是笑话了他几句,说裴相公眉妩。”

  眉妩是汉代张敞为妇画眉的典故,张敞为京兆尹,也曾因此被人弹劾内闱不修,品行轻薄。冯乘上缴的那一条襦裙早在三省惹起了风波,裴耽亲自担下罪名,将公案化为私事,也不失为一种抽身之策。

  陈璆看他吃完,自将点心盒子收拾了,站起身,“经裴相这么一运作,圣旨大约很快就会原谅你了。”又对春时道,“先避一避。”

  春时机警,下午不再露面,果然邸舍官员自己过来,将奉冰恭恭敬敬地送回了卧房。奉冰已站立不起,只能半躺床上进一些汤水,盖上被子才觉出透骨的冷,脸色苍白,嘴唇发乌。春时慌了神,给他加大了药量,煎好来一瞧,郎主却又睡着了。

  奉冰太缺觉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不过眯了两个时辰,到傍晚时,庭院中嘈杂起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问:“怎么回事?”

  春时给他擦去被褥中的虚汗,不说话。

  奉冰凝神细听,听见“夕晖楼”“胜业坊”等语,明白过来:“是裴耽的寿宴。”

  春时忿忿,“他将全国州道的贡使都请过去了,好大的派头!”

  小家伙,经此一役,再也不会说裴耽的好话了。奉冰好笑地去捏他的脸,春时只得承受。

  “等他们都走光了,”奉冰柔声,“我们主仆两个,好好喝一杯,怎么样?”

  春时惊喜地睁眼,旋即压低声音道:“您的身体……”

  “我正要喝些酒来助眠。”奉冰道,“不然可太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