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冰 第7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说干就干,春时耳听着外头人语渐息,料定是全都赴宴去了,自己也便偷偷出门,去夜市上买了半斤牛肉,一斤黄酒,高高兴兴地拎回来,在奉冰卧房外的小厅里摆了个小小的席。拔酒塞之前春时还跑到窗户底下,对着月亮合十祈祷:“愿我们郎主这辈子都不要再遇见姓裴的瘟神了。”

  奉冰笑得前仰后合,“你变卦是真快。”

  “过去……那么多乱事,我都没有如此怨过他。”春时嘟囔,“如今想,兴许您与他,就真是不合适,八字相克。”

  奉冰歪着脑袋想了想,“我记得,他的八字是庚午,己丑,庚辰,戊寅……我们明明是算过的……”

  春时捂着脑袋大叫:“别想啦别想啦!”

  喝了一两黄酒,奉冰已经上头,面色微红,眼波流转,渐渐地笑谑不禁,身上虽然处处叫疼,心境却轻快敞亮了许多。也许今夜能睡个好觉。

  到得夜中,春时将碗筷杯盏都收拾起来,奉冰给他开门,目送他去厨下。庭院中的梧桐树枝桠虬曲地伸向天空,底下的积雪还有浅浅的坑,是他跪了两日的痕迹。

  他扶着门框,夜风夹着雪霰拂过他的衣角。他应当睡下了,不然那些贡使都将回来。

  “你还好吗?”

  一个声音突兀而含混地响起。

  奉冰一愣,转头,竟然是裴耽,他披了一身的雪,站在庭外,又往前走了几步。

  “快进门去,”他说,“这雪将下大了。”

  他口吻里的关心那么寻常、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奉冰若在这时摆脸色,那反而是奉冰不识抬举。奉冰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收进了门后的阴影里。

  裴耽急急地往前走。他穿着一身醒目的红,又似饮了酒,夜色下更显出唇红齿白的艳丽,是多少春闺梦里的少年郎。他盯着奉冰,眸中泛起酩酊的雾气,未注意脚下,却在奉冰卧房门口被绊了一跤。

  ——原来是廊下的那一道沟渠,折了他的脚,他往前颠仆,往雪地里闷声摔了个狗啃泥。

  奉冰想笑,憋住了。

  他端等他自己站起来。

  裴耽手撑着地,拍了拍身上的雪泥,站起来时,左足有些跛。

  他就那样,一瘸一拐地,不容退避地,在孤注一掷的沉醉中,迈过那道沟,向奉冰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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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出差开会开到体力崩溃,呜呜呜……明天废文维护,也就停更一天啦~

  开文以来收到好多大家的爱,好惊喜!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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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能想到我,病瘫在宾馆……

第12章

  今夜的胜业坊夕晖楼,高朋满座。

  裴相公在白日里刚闹出“眉妩”的笑话,但他穿一袭金红交织的襕袍衣,穿梭于席间巧笑着敬酒谈天,那眉眼生动得好像没有一丝阴影。不少养了女儿的贵人心中都松动起来:这可是前朝状元,当朝宰相,还那么年轻,那么好看!若说裴耽最大的劣迹,那无非是和一个男人离过婚,但这又从另一面说明了,他兴许还是觉得女人更好……

  所有宾客都落座了,他所邀请的州道贡使也几乎全来了,他张望许久,不曾看见奉冰或他的小厮春时。他花了不少心思琢磨今日的上表,也安排了几人与他在朝上一唱一和,他想圣旨应该已经原谅奉冰了才对。

  奉冰离开以后,这是他的第五个生辰了。每年他都会大操大办,十一月二十五日总是天气极冷,他要让酒楼各处都点上长命灯,烧起银丝炭,从教坊司借来的吹奏班子要连绵不绝地歌舞一晚上,他还包下了酒楼后头的房间,客人们累了可以在这暖和的天地中直接歇息。他是个喜欢热闹、喜欢鲜艳、喜欢放肆的人。

  但过去,与奉冰在一起的三年,他不是这样做寿的。十八岁时,奉冰带他去了乐游原上,陪他看野外的星星,清晨醒来还敲冰抓鱼,烤给他吃,结果吃坏肚子,不得不雇了马车回来就医。十九岁时,奉冰原奉了旨去京郊办事,让下人给他送了一座七彩琉璃灯,他接了礼物便策马去城门,等到城门关闭的那一刻,奉冰终于出现,他便捞起奉冰坐在自己马前,带他夜驰长安城,结果被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二十岁时,冠礼的日子由卜筮定在了阳春三月,生日也随之前移,他们一同回了河东裴氏祖宅,由族中长辈操持着给他加冠,他觉得自己终于是个大人了,于是抓着奉冰的手去拜祖先,又被三叔公拿笤帚打了出来。

  他的字是奉冰取的。当时他们把他隔在门外,大半天定下来允望二字,他还以为是长辈们集思广益。是到和离之后,吴伯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本韵书,上头满是圈圈点点、潦草文字,尤其是写了不少带“望”字的词,最后用红圈标出了“允望”。他认得奉冰的字,温柔敦厚,但又藏着不回头的清冷,就像他们和离的时候,奉冰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就平平静静地答应了一声“好”。

  他应该想得到的。奉冰是个不会争辩的人。

  劳燕分飞,是少年的他早已认下的代价,他不曾奢望唤回过去的时光。但他是不是,甚至不应让圣人召奉冰回来?牢州纵有风刀霜剑,先帝在位时自己到底将他照应妥当;一到了长安,反而似灯下黑,与奉冰见面之后,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身上微微一沉,是吴伯给他添了一件挡风的大氅,他才蓦然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酒楼外头的廊上。雪后的残月尤其地冷,万里清辉,对他不屑一顾。

  “我应当去瞧一瞧他。”裴耽低声,“听闻他跪了两夜。”

  吴伯道:“下午已有圣旨送过去,着他不用跪了。”

  裴耽道:“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天这样冷。”

  吴伯道:“也许他休息了。”

  裴耽静住。

  “我本来邀请了他的。”他的声音愈加地低,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若不是圣人搅和,或许他今夜会来的。全国的贡使都在……”

  吴伯看他半晌,不说话,叹口气。

  或许奉冰因为此事不能来,反而给了裴耽别的希望。

  他总是这样的,很固执,总要把自己一意孤行的猜测一直推论到尽头。

  裴耽将自己的脸笼入手掌中,呼了呼气,万物都模糊了。他揽着大氅往里走,有的宾客已经回家去了,剩下的要么在推杯换盏说醉话,要么已经径自睡下,由家丁扛到后头的客房去。裴耽自己也喝了不少酒,面色红扑扑的,他站在张灯结彩的厅堂门口,半晌,突然转身,“我要去瞧他。”

  吴伯拦不住他,他从酒楼后头牵出自己的马,利落地上去了,便是一挥鞭。马蹄声响彻了暗夜,但他如今是宰辅重臣了,就算扰人清梦,料也无人敢弹劾他。

  夜凉如水,他闻见对面奉冰的身上也散出一股酒香味。

  奉冰一定被他吓坏了。他刚刚才害奉冰受了两日两夜的罚。这样想着,他便忍不住要上前,奉冰的身影像一个幻梦,像梦中浮出的转瞬即逝的泡影,他正想伸出手去——

  就往那水沟里摔了个结实。

  左脚疼极了,刹那间像骨头都错了位,但他执着起来会忘记身体的疼痛,他一直往前走,直到把奉冰逼入了角落。

  奉冰连忙去关了门,回头便骂:“你是被降头了吗!”

  裴耽大咧咧坐在案桌边,见到那一瓶启了封的黄酒,便笑,“你喝了多少?”

  奉冰道:“你走开。”

  裴耽却瞧着他,“夕晖楼的葡萄酒,据说是西凉州的贡物,经胡商辗转卖与夕晖楼的,我今日问了西凉州的使者,他说味道醇正——”

  奉冰将桌上黄酒收了,“三公鼎足以承天下,贵人自当饮贵酒。”

  他在过去,也并非没有喝过进贡的酒,没有享受过高高在上的荣华。他再是不受宠,到底是帝王之子,二十多年来吃穿用度绝非寻常百姓可比。

  但那已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不想说太多,在裴耽面前,仿佛多说就会多错。其实区区夕晖楼的葡萄酒,有什么稀奇?

  裴耽看着他动作,笑影渐渐淡去,脸色却有些发红。他忽然开口:“你在牢州有女眷?你娶妻了吗?”

  “什么?”奉冰一呆,旋即抬头,带了怒意,“裴允望,你跟踪我!”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在黄氏医馆前找上自己!

  裴耽一手撑着脑袋,凤眸微微眯起,轻笑,“你真的还能娶妻?我不信,你能满足女人吗?”

  奉冰站在地心,方才饮下的酒的热力都散去了,此刻他手足发凉。

  裴耽看他半晌,蓦地又转过脸去,“那个陈璆,你以为是什么好人?玩惯了风月的公子哥而已,性子又怂不肯上进,只消几句话就能把他的胆都吓出来……我劝你不要与他走太近。”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奉冰的声音极冷,这像是他所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了,“你害了我前半辈子,如今还要来作祟么?”

  裴耽没有回答他。

  他如今就算只是个怨鬼冤魂,也一定要来作祟缠着奉冰的。更何况他不是鬼魂,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他知道只要自己想,奉冰不能逃离他的手掌心。

  可是他也有些懊丧。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一错再错,往错误的河流上随波逐浪地漂荡。

  他控制不了喝醉的自己,他不应当来的。

  “你不要,”他迟钝地开了口,“你不要生气。圣人已经知道我们,余情未了——是我,是我对你,余情未了——冯乘的案子就这样彻底结了。如今赵王颇得人望,太子又还太小,你回到长安,局面更加复杂,圣人不会轻易动你。圣人的问题在于优柔寡断……这些年来,我始终想为你平反……”

  奉冰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听一个醉鬼给他分析朝中局势。裴耽却忽而身子前倾,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奉冰惊得要甩脱,却被他握得更紧,青年的手滚烫,令他憋闷不堪,竟不停地咳嗽起来。他背过身去,咳嗽令他脊背都弯下来,喉咙里有一口浊气,怎么也咳不出,苦风把食管都要刮破了。

  裴耽慌了,松开他的手便要去找茶水,却忘了自己脚伤,左足一拧,又跌倒在地。

  他的脚动弹不得,疼得龇牙咧嘴,奉冰却不管他,径去开了门,沙哑地唤:“春时!”

  春时始终不来,这一整片庭院都如死了一般寂静。奉冰愈来愈焦躁,他两日没有好睡,身体早已紧绷到极限,红着眼睛默不作声回来,在裴耽身前蹲下,一把抓起了他的脚。

  裴耽看着他,好像竟感动了一般,低低地道:“四哥。”

  奉冰冷着脸,将他的左脚骨一抻、一合,咔嚓连响三声,给他正了位。

  裴耽再也没有力气乱说话了,头倚着墙,面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疼到极点,他反而没有叫唤,只是看着奉冰。

  窗是半掩着的,幽冷的月光透入,将奉冰的脸容照得如无情的仙人。

  但他与前几日又不太一样了。前几日,他说不恨自己的时候,那么平静;可现在他却面含怒色,眸底映出了裴耽的影子。

  裴耽不敢去拉他的手了,只凝视着他小声道:“四哥,我说了一些不应当的话,你不要生气……”

  有一道细长的影子忽而慢慢攀上了奉冰的脸。

  裴耽一愣,想也没想,蓦地往前抱住奉冰扑倒在地!

  奉冰反应不及,只闻一道迅疾的破空声响,他的后脑被裴耽伸手护住,整个地仰面摔倒,“你发什么疯!”他拼命地挣扎,不料裴耽没有反抗,被他一推便推开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与裴耽相接触的胸前衣襟全是鲜血,脸色刹时惨白。再抬头,裴耽的红衣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有一根短而细的小箭,正直直插入他的肩头,险险钉穿他的肩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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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西溪》“天涯常病意,岑寂胜欢娱”。

  裴耽都叫四哥了,能不能召唤大家的评论呢QAQ

第13章 看朱成碧

  窗外忽响起一声厉喝:“贼人,站住!”奉冰却认得,那是裴耽家仆老吴伯的声音。继而竟有忽远忽近的金铁交击声,像是绕着这邸舍的后院纠斗。

  裴耽没有昏迷,却像已不清醒,月光透窗筛落,照见他苍白的脸上一双幽黑的眼,直直盯着奉冰。

  奉冰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又立刻缩回,自己沾了满手的血,温热的,在炉火映照下妖异地红。

  他将裴耽的身子捞到自己身上,两人环抱的姿势,他可以为裴耽处理后背的伤口。裴耽却不安地转头,下巴蹭了蹭他的发丝,又叫:“四哥。”

  奉冰没有理他,一手拿布帕按着伤口,一手握住箭羽,闭上眼睛,猛地使力一拔。

  裴耽如一条鱼般陡然一挣,旋即瘫下,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鲜血顿时汩汩涌出,裴耽却抱得他更紧,奉冰没法分出手去找药,布帕很快被鲜血湿透,由艳红而至于深红。

  “郎主!”春时忽跌跌撞撞地进来,“吴伯让我来——天哪!”看到房中情景,尤其自家郎主浑身是血,他的腿便是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