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00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白秉臣微皱了眉,道:“各地驻军无紧急情况,本不能抽调,这次事态紧急,凌将军带走沿途州府大半军力,必不能让起义军攻下平东之地后,反身背刺。能将这场战火压在平东之地解决最好,不要外溢,多生事端。只是......如今可以用的军队,只剩下晋西军了,凌将军又不在平都,就算梅大人有心领晋西军援助,也没有完全保证能调得动晋西人马。”

  四大军侯之所以明面上为臣,赵祯却不敢过于动用他们的兵马,就是因为这四处的兵符都是握在他们自己手中的,如今即便凌澈臣服,晋西的军符他也不会交出来。

  没有兵符,仅凭赵祯的一纸诏书,梅韶能不能顺利调来晋西军都是未知数,更何况,凌澈念着老晋西侯的知遇之恩,继承了晋西侯位后,对他的儿子并没有多加打压,这次知道凌澈出了事情,他们指不定会做出什么背后起火的事儿。

  在旁沉默了半晌的赵景和突然道:“兵符在我这儿,调兵不是问题,只是我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梅大人什么时候可以启程?”

  赵祯闻言挑了下眉,给白秉臣递过去一个眼神。

  “若是有兵符在,出兵不是什么难事,我这几日就能启程,只是劳烦长公主殿下现在去取一下兵符,可以吗?”梅韶应了她的话。

  赵景和看了一眼赵祯,眼中是询问之意。

  “景和你去吧,朕和梅卿再看看行军之路。”

  赵景和听出他们是在支开自己,她也无意知道什么朝政大事,只要得到赵祯肯出兵的承诺就已经够了。

  等到赵景和离开后,赵祯才开口道:“若是能解决兵符的事,梅卿去平东有几分把握?”

  梅韶紧紧地蹙着眉,深深地注视着赵祯,沉声道:“如今最难办的恐怕不是出兵的问题。

  他重新摊开赵景和带来的书信,一一放在赵祯面前的沉香木桌上,道:“臣怀疑,苄州城内的不是百姓,那些逃出来的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苄州城,很有可能在凌澈去之前就陷落了。”

  赵祯震惊道:“你说什么?”

  “方才长公主在,臣不好细说。这些家书有问题。”

  “梅大人的意思是,这些书信不是凌将军写的?”白秉臣凑近看了看,皱眉道:“字迹辨认臣不是行家,如果要仔细辨认,恐怕要请御史大夫来一趟。”

  “不是字迹的问题,是内容。”梅韶侧过头看了白秉臣一眼,指着书信中的一处说,“这里,凌将军写道,应长公主所托,在城中买了些江南特有的香烛‘春山祭’,蜡烛身子上刻着‘福’字云纹,这儿不对。”

  “‘春山祭’有三种云纹,外观上没有区别,只是在云纹弯起处缀着的佛字不同,分为‘寿’、‘祥’、‘福’三种。长辈祭奠用寿,兄弟姊妹用祥,后辈子侄用福。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本就是当地人才有的忌讳,外头人不知道也是合情合理,可卖给凌将军纸烛的货郎怎么会弄错这一点呢?”

  “会不会是忙乱了,卖错了东西?”赵祯迟疑着问道。

  “且不说刚经过战乱的城池能有多少生意,祭奠之事本就是难容错漏的,因此‘春山祭’虽然分为三种,可从不放在一起,且会用明显的外包纸张隔开。凌将军那样地位的人去,店中老板更是诚惶诚恐,恨不得多检查几遍,怎么会出这样的错处?”

  白秉臣沉默半晌,神情凝重起来,“若真如你所说,那苄州早就成了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凌将军前去简直是自投罗网,这绝不是普通的农民起义做出的事儿,就算有匪寇从中作梗,平东侯、南阳侯、再加上凌将军,这三队人马绝不容小觑,怎都轮不到一个半路出家的起义军把他们逼到如此地步。”

  “城中具体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但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要么就是起义军的首领绝非凡俗,要么就是起义军的背后还有其他推手。”梅韶的目光聚在刚才他们整理出的起义军进军路线上,看了半晌,眉心微动,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拿下苄州后不往西折返,不往南,不往北,偏偏继续往东呢?”

  “你说什么!”白秉臣似是突然被点醒了,急切地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梅韶被他吓了一跳,结巴道:“我说......起义军为什么往东,而不往其他地方......”

  白秉臣脸色都变了,整个人散发着难以言说的郁气来,赵祯也凝了眉,周围的气压一下子就低了下来。

  能为什么!东边有什么东西是让他们那样势在必得地去攻打,去争夺的!

  白秉臣咬紧了牙,心中思绪乱得可怕,若真的是为了吴都......

  他脸色复杂地看向赵祯,在心中又迅速地否决了这个答案,或者说,他不敢承认这个答案。

  吴都......除了他和赵祯、佟参,还有......梅韶,谁会知道吴都里有什么,就算是梅韶,他也只是知道那里有赵祯养得私兵,具体的军制人数,武器地点,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还有谁能知道吴都的情况,想方设法地要探进去,又或者,正是因为不知道上头藏着什么,才这样费尽心思地要去一探究竟。

  “陛下近日可曾联系过佟参?”

  “未曾......”赵祯也怔了一下,反应过来,瞳孔微张,“他们是冲着吴都去的?他们知道了吴都里......”

  “梅大人方才的话点醒了臣,凌将军自西而东,带兵而走,苄州以西的几个城池都处在军防不备的状态下,南阳侯受了重伤,南边也是自顾不暇的状态,可他们偏偏选了最难啃的硬骨头,去攻平东,有着充足粮草、两员大将,还有江家机关术护城,这怎么算都不是一个好拿下的地方,他们却还义无反顾地去了,只有一个可能,他们原本的目标就是吴都,起义的目的就是为了吴都。”

  白秉臣顺着这样的思路一想,突然灵光乍起,终于明白在凌澈临走前,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急切道:“在最初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侵地一事是从苄州开始的,所以苄州有此动乱是符合情理的,便一直没怀疑过这起义地点的合理性,可是苄州,一个有两处军侯夹击的地方,怎么算都是难以成功起义的地方。他们就算在苄州成功召集了人手,搅乱了州中局势,也该急流勇退,往更安全的州府撤走,以此争取更多的土地去谋求来日,为什么还待在原地,非要拿下整个苄州才作罢?”

  “除非真的如重锦所说,苄州真正的农民起义是有,只是早就被压制下去了,有人鸠占鹊巢,占了这个名头,将事情不动声色地闹大,叫我们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叛乱,因此才急急地派了凌将军去平定......他们若是目的在吴都,下面要做的一定是攻破平东三州,才能摸到吴都的门户。能有攻下那三州的兵力和粮草,平东侯的处境委实不好过。”白秉臣生出一点因为自己后知后觉而误事的悔意来,连话中都带了些愧疚之意。

  赵祯听出他的自责之意,沉住气道:“而今之断,皆是臆测,还是得实打实的人派出去,才能知道其中情状。平东不能失,吴都绝对不能外露。”

  梅韶深吸一口气道:“如今平东境况不明,臣最好是尽快领兵前去,才能救急。”

  有了上次情急之下没有考虑周全的前车之鉴,白秉臣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梳理了一遍,才道:“重锦先去晋西调兵,有军符在手,应当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要小心老晋西侯得那两个儿子,最好不要带他们同去,免得中间会做什么手脚。此外,臣不得不去想最坏的状况,苄州此事背后要是和朝中重臣有所勾连,陛下今日下旨,明日重锦领兵的消息就会传到起义军的耳中,我们已经处在劣势,在发兵一事上,一定要握牢主动权。”

  “白卿有什么要求可以直说。”

  “陛下对外直说,苄州陷落,需要在朝中选将支援苄州,而后在朝中正常选将外派平东之地,该怎么着急就怎么着急,选中兵将也照旧往东边派。”白秉臣顿了一下,道:“之前凉国太子一事,陛下为了堵凉国之口,革职了闵秋平,此时正派上用场。陛下可以李安奔逃为名,下诏书命重锦前往北地巩固边关,在明面上,重锦便有了不在平都的理由,随后,重锦与闵秋平一路向西,闵秋平改道向北,做足了面上的这场戏,而重锦带兵后,回折往东。如今东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各州之间的断联影响是相互的,既然我们不能通过沿途各州知晓苄州的真实情况,那他们也无法知道我们的动向。如此以来,只需在路上掩人耳目,等待大军压至苄州城下,木已成舟,起义军也不能临时做出什么谋断来。”

  “会不会太繁琐了些?”赵祯稍稍有些迟疑,闵秋平至少算得上是梅韶手下的一员力将,这个关头,把他支到北地去,没有两个三月是回不来的,平都要是有什么变故,他连赶回来都来不及。

  “本来没有苄州之事,臣也想着让陛下派人去北地一趟的。”白秉臣叹了一口气,道:“李安出关之后,晟亲王那样沉稳的性子都有些按捺不住,几次上书陛下发兵姜国,朝中总是要派些人去安抚一番。而且,黎国内乱一起,秦承焘说不准正虎视眈眈,此时正需要派个人去给明立场,不要叫他轻看我黎国无将。”

  “只是......”白秉臣苦笑一声,“臣才疏学浅,又事发突然,再三思忖调度,也只能谋划到这个地步了。”

  赵祯的眼中微有动容,他哪里不知道,白秉臣已经做到了极致,说到底,还是黎国积弊太深,一朝一夕难以去除,就连自己这么一个君王养兵都要偷偷摸摸的,简直是窝囊极了。

  不过他还那样得年轻,他的臣子们也都还那样年轻,总能熬过去的。

  赵祯目露柔和,落在白秉臣和梅韶的身上,安抚道:“春天不远了,再熬熬,会过去的。”

  这样安慰的话,是说给他们,也是说给他自己。

第137章 守申城

  平东申城。

  城楼爝穴上的火炬已经燃了一.夜,青黑的烟吐尽最后一口灼热的气息,零散着飘向微白的天际。

  稳健的脚步声“哒哒”地上了城墙,随后便是稍稍粗重的喘息声和略显沉闷的零散步子,约莫一队人高马大的士兵两两并行,抬着木桶上了城墙。

  为首的人掀开盖子,蒸腾的热气混合着包子的香气扑了他满脸,他胡乱地晃了几下遮住眼睛的热气,心急地抓了两个包子,反而被烫得龇牙咧嘴倒吸了一口气,他手忙脚乱地用早上刚换的衣裳角兜住了那两块滚烫,回头招呼城墙上守着的小兵们。

  “兄弟们,刚出锅的,吃点!”

  背后士兵们依次从木桶中各自抓了两个包子,又回到自己的站守的位置上。他一只手隔着布兜着热烫烫的包子,沿着城墙一路走过去,另一只手顺手在站立的士肩上熟稔地拍两下,吆喝一声,往后指指,“吃点热乎的醒醒神。”

  左右张望了一阵,没找到人,他终于没忍住拉住一个往下走的士兵,问道:“凌将军呢?”

  那士兵遥遥一指,他顺着方向看过去,敌楼上站着瞭望的哨兵,在哨兵的旁边一个穿着黑色盔甲的人在擦刀。

  自东边的云端泄出一丝亮光,反射在刀刃上,舔过雪白的锋光。

  史廷三步并两步跑了上去,殷切地将衣角掀开一条缝展示在凌澈眼前,道:“我捂着呢,一路没散热气,凌将军先吃点?”

  凌澈放下刀,看了一眼,朝自己身后的站岗的哨兵努了努嘴,示意史廷把这份给他。

  史廷没看懂他的眼神,以为他是嫌弃不干净,呵呵笑了两声,豪迈道:“才换的衣裳,不脏。”

  凌澈轻咳一声,对那站岗的哨兵道:“你先下去吃点,我替你站一会儿。”

  哨兵应声去了,凌澈还没开口,史廷一把将那两个包子塞到他的手上,自觉走到刚才哨兵站着的位置,道:“将军你吃着吧,我替他站会儿......哟,起得够早啊,也吃着呢。”

  凌澈咬了一口包子,机械地咀嚼着,朝远处望去,一片焦土之上,有连绵营帐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生火做饭的炊烟袅袅而上,消散在半空。

  史廷粗粗扫了一遍,乐呵道:“这锅灶足足少了十几座吧,我看他们还能撑多久!”

  趁着寒风还没有侵袭透手上的包子,凌澈三两口一个,囫囵吞了下肚,往前两步,细细看了一遍敌营的分布,问道:“已经几日了?”

  “十六日了吧。”

  这是他们弃苄州,退申城的第十六日。

  凌澈深深地看向申城前的防御,城门之外一道曲墙围着瓮城,瓮城外是一堵稍稍矮些的羊马墙,再往前才到护城河,护城河外又有四道防御,拒马枪前的坑道用来陷马,鹿角木和铁蒺藜铺在最前沿。

  这都是他领军撤入申城布置的。苄州的反扑来得意外,好在当时平东侯还在苄州城内,且战且退后,他们决定带领苄州百姓撤入平东地界,驻守申城。

  平东三州富庶安定,作为申城的后援再好不过,申城城门又因是门户之地,防御稳固异常,他们只需在城中安守不出,就算是到了明年此时也不是问题。

  当初凌澈撤到此处也是想到了这点,想着起义军的粮草定在自己之前耗完,他们必不会死攻申城,谁知都过了半月, 起义军还没有半点撤退的迹象。

  站在这座易守难攻的城池上,凌澈反而有些心慌起来。

  这半月来,起义军的动态实在是太不符合常理。

  原本攻城就处在劣势,在没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下,起义军不该这么头铁地啃东边这块硬骨头,毕竟凌澈在苄州是主动撤退,手中兵马没有多大的损耗,被困申城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此时起义军应趁着平东消息被封锁,平都还未收到消息时,主动散退,以求不被合围。凌澈也正是在等他们主动撤退的时机,好领兵追残军,重回苄州。

  可这半月而来,起义军没有半点撤退的迹象不说,他们甚至连没有强硬攻城的姿态。这十六日来,大大小小的正面攻城五次,一次都没有攻到过护城河前,更多的是数不清的投石骚扰。

  强硬攻城本身就冒着极大的风险,因此攻守双方胶着到最后,比拼的都是粮草贮备和人心所向。可这样相互拉扯的场面,多半出现在边疆之地,攻城方有着充分的后援补给的情况下,才会花时间熬着。

  守孤城是得到了最惨烈的时候,全军上下都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为首的将领才会考虑。可如今明明有的选,起义军却选择了守着苄州一座城池,不顾腹背受敌的隐患,死熬申城。

  凌澈一时不知到底是他们的首领真的不懂半点兵法,还是说他们有不为人知的粮草运输通道?

  可看着日益变少的起灶数目,又不像有充足后援的样子。

  凌澈虽年轻,大大小小也经历过几十场战役,攻守方皆有,这不是他遇到最棘手的一场守城之战,却是最费解的一场。

  充满着前后矛盾的行为,将这半路起家的起义军割裂成门外汉和老手两个极端,有时它出其不意的攻击叫人收敛心神,有时它的松散又让人觉得他们只是些不足为惧的游兵散民。

  那处的营帐歇了炊烟,放了几个人在稍近处朝着城门大喊大叫,做出挑衅之态来。

  凌澈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

  “听什么呢,这么入神。”一道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凌澈才反应过来,往下头看了一眼,条件反射地挡了一挡,道:“江家主......没什么。”

  江曦月瞥了一眼他欲盖弥彰的动作,自己向前两步听了一听,没有半分神色波动。

  凌澈觑了一眼她,见她脸上平静的神情不似作伪,心中松了一口气。

  为将之人,最是忌讳动摇心神,底下的人正叫嚣得欢的便是江曦月和孙哲当年结亲的那桩事,说孙哲那样的出身和身子,要不是凭着一张小白脸的容貌,借了江曦月的东风,这辈子都当不上平东侯。现如今还要女人出来守城,自己躲在屋中,头都不敢露,不如穿着女装在闺阁中绣花。

  编排完孙哲,他们又开始添油加醋地描绘江曦月是多么的色中饿鬼,当初看到孙哲怎么就走不动路了,硬是把人抢到了手上,逼迫家族扶持孙哲上位。

  下头的嬉笑喧闹之声越发响亮起来,最前头的一个起义军甚至用一杆长枪挑了一个桃红色的肚兜晃荡着,说着要把这个肚兜送给孙哲,一阵污言秽语后,他竟然把它绑在弓弩上往城中瞄准。

  那人的射程极准,羽箭正中城墙的一处,桃红色的肚兜晾在灰黑的墙面上,竟显现出一些滑稽来。

  凌澈带来的士兵都咬着牙,攥紧了拳头,双目怒睁,反观平东侯的人倒是淡定得很,史廷甚至颇为感兴趣地眯了眯眼,企图看清那肚兜上的纹样,“夫人,那是鸳鸯吧?还是凤凰?”

  凌澈没有想到他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暗自惊了一下,看了一眼江曦月的脸色。

  江曦月依旧神情淡淡,看不出什么,她似是意识到了凌澈的目光,转过头来,微微扬了嘴角,道:“凌侯爷也觉得我家夫君是吃软饭的?”

  凌澈脱口而出道:“当然不是。”

  说完后,他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别的什么了。

  他和平东侯虽在地位上平起平坐,可这些年来他们驻守各自的封地,对对方倒没有什么了解。也是这一个多月日日在一处讨论军务,对彼此的性情才摸清了一些。

  孙哲天生心疾,凌澈是知道的,在他的想象中,平东侯大致是虚弱的,少有言语,甚至眼神中带着些阴郁的。可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若不是知道江曦月比孙哲还要小五岁,凌澈几乎要错认他们的年龄。

  不似他想象中的那样,孙哲竟然是爱笑的那个,动不动就插科打诨,活跃得和年龄丝毫不符,反倒是江曦月沉稳静默些,不像是个江湖里养出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