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01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城门上挂着那样一个东西终归是有些不雅,临近的士兵已经把它拔了下来,狠狠地在地上踩了几脚。

  江曦月的余光忍不住随着那个士兵的动作飘了又飘,轻声开口道:“史廷,去把那个物什收起来。”

  这样折辱人心的东西留着多半是为了鼓舞军心,凌澈理解地微微点点头。

  江曦月抿了一下唇,又道:“别让侯爷看到了。”

  被这样的屈辱碾过,再豁达的心也要梗上一梗,更何况孙哲还有心疾,受不得刺激,凌澈觉得这个嘱托也是恰到好处。

  “唉——”史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嘟囔道:“当然不能让侯爷知道了,不然他铁定要穿,又得折腾半夜,夫人明日还怎么守城......”

  话音的尾端随着史廷的远去在凌澈耳边短暂地打了个旋儿,凌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目露惊愕,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曦月,只见她的耳尖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一下子就铺满了整个耳朵。

  江曦月也觉察到自己耳朵在发烫,有些讪讪地转过去,对着凌澈尴尬地笑了笑。

  凌澈心中的惊异还没散去,平东侯平日里的跳脱已经是他以往不能想象的,他在私下里居然更加的......开朗吗?

  在心中滚了几遍,凌澈才选出这么一个词来形容他。

  好在他面上的神情掩饰地很好,对上江曦月的眼睛后,凌澈立刻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转过头去看远方的敌营。

  尴尬的气氛在弥漫着整个敌楼,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过了半晌,江曦月似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深吸一口气,掂量着怎么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又不至于吓到凌澈。

  她张了几次口,才出声,“正如凌侯爷所见......家夫性子外向,可实在不是......轻浮之人。”

  江曦月脑中孙哲没皮没脸的样子在一个劲儿地晃,她实在是用了平生最厚的脸皮,才说出“不轻浮”这样的违心之语。

  她一点也不怀疑史廷说的话孙哲干得出来,可是为了维护他一个侯爷的形象,江曦月憋了半晌,才说出这句聊胜于无的解释来。

  “嗯......我懂,侯爷率真......”凌澈显然没有想到她会主动深入这个话题,整个人都蒙了,动用了自己全部的表达力,才找出这么一个找补的词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尴尬了。

  江曦月想想孙哲平日里的样子,觉得这么干说他的好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毕竟人都是有两面性的,不能只拣好的夸,于是她转过头又笃定地补了一句。

  “起义军方才说他吃软饭.......”

  “......嗯?”凌澈硬着头皮接话。

  “这个是真的。”江曦月的神情真挚了许多,“他确实靠我养他很多年了。”

  多了这么一句,“不轻浮”顿时变得可信起来。至少,江曦月是这么觉着的。

  作者有话说:

  史廷:侯爷,敌军送你肚兜侮辱你!

  孙哲:夫人想看我穿吗?

  史廷:侯爷,夫人说你是吃软饭的小白脸.......

  孙哲:(雀跃夫人觉得我好看唉!

第138章 逐月华

  好在这样尴尬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没过多久,夜晚守城的兵士吃过早饭,由各自队伍的头儿带着换了岗,上来给凌澈和江曦月汇报完昨夜情况,便各自回城中歇息去了。

  城中靠城门的墙角下都埋有空的缸子,便于夜间窃.听城外的动向。根据专门看守的兵士报告,昨夜起敌方起营的次数只有三次,骚扰依旧分布广散,找不到什么规律,可能明显看出攻击次数要比前段日子少了些。

  结合方才看的起灶数量,凌澈觉得敌方军心已经渐渐松散,等不了多久他们自会退兵而走。

  大致听了半晌值夜兵士的报告,江曦月并不否认凌澈的想法,可她也有别的疑虑。

  “若他们真是到了强弩之末,为何到如今我们还是一封书信都传不出去?”

  凌澈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对这个疑问也没有合理的解释。

  “即便我们没有传出消息,平都此时也该意识到不对劲了。”凌澈沉声道:“我启程之前,答应过白相,每隔三五日便传信一封,如今已经那么久没有音信,白相定会察觉。”

  “凌侯爷就这么相信平都?相信若是他们知道你如此情状,便会来援救?”江曦月冷声道:“陛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或许没了侯爷,晋西军才是陛下想要的晋西军。”

  凌澈微微皱了眉头,他知道江曦月说的是什么意思。

  从始至终,赵祯并没有全然相信自己,他从自己手上想要得到的,一直是一支已经有了严明军纪的军队,至于将领人选,他自然是要培养全身心忠于他的,比如梅韶。

  可凌澈想要从赵祯那里得到的也不是什么君臣相待的情义,他们各取所需,满足对方的利益,也全了自己的念想,这样没有任何情义负担的关系,在凌澈看来是最好的。

  他也确实对赵祯没有什么十足十的信任,可莫名的,他有些信白秉臣。

  即使在外流传这位白相大人心思难测又不讲情面,可在知晓苄州之乱时,他的担心不像是假的,再加上凌澈总是对当年马场的事儿有些感怀,总觉得会说出“世间之路不止南北与东西”的人,心胸不该似外头传言那般,只装得下名利权势。

  不过见着江曦月的样子,倒是很不待见这位帝王。

  “陛下就算要落井下石,也得等到自己羽翼丰满,如今,晋西军还全权在我手中,我倒是不觉得他会置我于死地不顾。”凌澈衡量再三,还是捡了一个听上去更能令人信服的理由说了,毕竟他摸不清江曦月真正的态度,但是这个时候军心不能动摇。

  “也是,侯爷毕竟是驸马爷,就算陛下会置侯爷不顾,长公主殿下也不会答应的。”

  江曦月说话虽然淡漠,但很少有咄咄逼人的时候,引得凌澈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什么特别的神情,只是那双眼睛倒是变得深沉而又幽远,似是在回忆什么往事一般。

  “我听说先晋西侯病重之时,凌侯爷不在床前看护,倒是千里迢迢地跑到平都比武招亲,侯爷想必对长公主殿下情意深切吧。”江曦月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转了过来,换了个话头。

  凌澈闻言微怔,继而将目光投射到远处,慢慢地蓄起一点柔和来。

  “不过是在我落魄时,曾受到长公主殿下的一点恩惠,而后便时常仰望,不敢忘却......”

  “那长公主殿下对侯爷......”

  “我不需要。”凌澈目光中带了一些郑重,“若是殿下有心仪之人,我必不会去参加比武招亲。我之所以去,也是觉得整个平都的青年才俊都没有我的地位可以给她更好的尊崇......当然,也有我的一点私心。”

  瞥见他嘴角一闪而过的落寞,江曦月眸光微动,似是有些动容,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声,道:“我......有一个远方小姑姑,待我极好,她未出阁时,我成日里都和她在一处,我从未见过像她那般温柔和缓但有没有丝毫怯懦的女子,那时的我深深以为,像她这样的人,必定会有一个好的归宿。其实后来她嫁得也很好,嫁给了平都武将世家柳家,柳家公子性情洒脱,又是同辈谷的弟子,一点也不在意我们这样的江湖人家脾气,阖家上下都觉得这门亲结得极好,可只有我知道,姑姑并不开心,所有这些放在明面上的门当户对都打动不了她,原因无她,只是因为柳家公子并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

  “她喜欢上的是江家的一个暗卫,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甚至连自己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孤儿。可这注定是不能如愿的,即便那个人再怎么努力,他这辈子的顶点也不过是个暗卫头领,逾越在他们之间的阻碍没有丝毫减少,而姑姑甚至都不能等到他当上暗卫首领的那天,便踏上了嫁去平都的路途。”

  “好在那个暗卫一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再加之两人的关系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顺理成章的,他跟着姑姑一起到了柳家。我以为这就是他们此生最好的结局了,至少余生还能时时相见,可世事总是事与愿违。”

  “他确实很沉稳,武功也不错,很快得到了柳家的赏识,成为了暗卫的头领。而那个时候,姑姑也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就在这个时候,他外出做事时着了别人的道,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烧了好几日,这件事被姑姑知道了,她反常的关怀举动终于引起了他人的注意,他们的事儿捅到了明面上。”

  “柳家公子倒是真的爱护姑姑,就算这样,他也没有过多苛责他们,甚至没有让家里人知道。只是那个暗卫终究不能再待在柳家了,可对于背上了许多人命的他来说,失了家族的庇佑,便只有死路一条。柳家公子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寻了个由头,让他去了当时正和几个武家混得熟络的白家里。自此,也算了了这么一桩事。”

  “只是再大度的人,这件事也是梗在心头难以消解,柳家公子郁郁寡欢,抛下怀孕的姑姑,外出散心,正好遇上时疫,本来他不在疫区,不会有什么大事,可他得了同门的书信,筹集了药材,赶到了当时最严重疫区旌州,便再没有走出来。”

  “姑姑生下来柳家的遗腹子,起名永思,而自那事之后,白家和柳家之间也没有那么亲厚了。再后来,便是苍山事变,姑姑牵连入狱,秋日处斩,结束了她的一生。”

  凌澈静静地听完了全部,即便江曦月没有说出那个暗卫的名字,但是他也知道那个人应当是白秉臣手中的暗卫头领江衍。他无意窥探他人的私隐,只是陡然知道了一件往事,倒是叫他有些感怀起来。

  “凌侯爷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侯爷说这段往事吗?”

  “江家主是想告诉我,我和江衍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更幸运一些。”

  “若他不是连人身自由都卖给了江家,出去闯荡一番,倒是真的有可能得到些军功地位,就像凌侯爷一样。”江曦月轻声道:“可是就算他不顾一切地逃出去了,想要出人头地也至少需要两三年,我姑姑已经等不了他了。”

  “在我有限的人生中,目之所及,地位悬殊,再深切的情感也不得善终。世间的才子佳人不过是话本子杜撰的,实际上哪有那么多事随人愿?可凌侯爷不一样。”

  江曦月的目光变得柔和而深远,好似在凌澈的身上找寻着什么影子,笑了一下,道:“本来我真的没有这个立场和资格去评判侯爷的过往,可是侯爷真是少见的可以抓到自己仰望的月亮的人,而那轮月亮如今也没有倒影着别的影子。那侯爷为何妄自菲薄,为何不去争取一下,尝试能够拥月入怀呢?”

  她的目光坦诚而真挚,中间没有夹杂一丝虚伪。

  “那江家主当年选择孙侯爷,也是抱着门当户对的想法?”凌澈想了一下,反问道。

  “是。”江曦月回答得没有丝毫地迟疑,“我只是在有限的选择中,选了一个既顺眼的,又能膈应两家人的。这已经是我能做的最大的反抗。”

  “不过,我好像还是没能成功反抗,孙哲他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他抚平了我当时的戾气和冲动,至少和他在一起,这一生好似也不算得过且过的将就。”

  “可我知道,我们不一样。心悦一个人后去追逐要比成婚后慢慢了解喜欢难得多,前者是一道不走到最后一刻不知结果的赌注,而后者则是在一条既定的路上去发觉同路的人原来总是有几分和自己契合的。”

  “我亲眼见过这样的不得善终,也曾经想要遇到一个值得自己追逐的人,所以我感佩凌侯爷孤掷一注的勇气,也是真的希望能亲眼看一看,这条坎坷路上的奇迹。”

  “就好像看到姑姑当年走的这条路不是全然的死路,而这世间总是有那么一两件事,真的可以人力胜天。”江曦月似是很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说这么多的话,她忽地感觉很是松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侧头笑道:“我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不成熟......”

  “我确实没有想那么多。”凌澈突然道:“我一直想的,都是努力地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可如今离她那样的近,我反而踌躇不前了。可是在最开始,我想要的就不仅仅是远远地看一眼那月亮上的风景。”

  他似是被点醒了一般。

  凌澈想起在他地位最低的时候,在训马场狼狈地在刑凳上受刑时,他在晕过去的一瞬间想的是:我要摘下那轮月亮,让她在自己身边依旧光彩夺目,只独照一人。

  作者有话说:

  梅梅:我怎么觉得你这个愿望和我的那么像,但是我的老婆是爱我的,他是主动跑到我怀里来的,但是你还需要追哈哈哈

第139章 囚孤城

  除了夜市禁止,申城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街市上热闹如旧,小商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各大酒楼饭馆依旧满座,只是留意些能看见,每个摊子下都藏着一两件护身的家伙什,以应对随时会打破的平静。

  凌澈逆着人潮回了他在申城的居所,草草洗漱了一番,准备歇一歇一.夜未睡的疲乏,可等到他真的坐到床上,又没了困头。

  他脑中迟缓地想起自己和江曦月在敌楼上的那番谈话,忽地涌起一种很想见赵景和的冲动来。

  他打开床边的一个暗格,取出一个木盒,拿出里头的一沓书信来,一张张地摊开在床上。

  由远到近,一张张信纸铺开,最久远的甚至已经泛了黄,最近的一张是还是这两日写的,用得是江南特有的桃花笺,凑近了闻还会有隐隐的墨香。

  这些从未送出的信,横贯了他认识赵景和后的日子,所有说不口的话,他都付诸笔端,以笨拙的语调写下,却没有一个适当的身份可以送出去。

  可现在,即使没有那个身份,他也想送给她。

  默了一瞬,凌澈收起书信,格外珍视地在盒子上印上克制的一吻,重新将它锁进床头的暗格中,合了衣沉沉睡去。

  他睡得并不安稳,隐隐约约地听见战马嘶鸣,金戈碰撞之声,突然一声巨响似惊雷自上而下,震得整个屋子都狠狠地晃动了一下,凌澈猛然惊醒,猝然抬头。

  一团红色火团自窗外呼啸而过,砸出了凌澈的目光所及,随机呼号声,哭喊声随着烈火烧木声混杂着穿过门廊,闯入他的耳中。

  凌澈快速起身披上了战甲,拿起斜靠在一边的太初刀,正赶上一人急急地推门而进。

  “将军.......”

  史廷话音未落,凌澈瞳孔微缩,横刀抵住了破势而来的羽箭。

  “将军!”史廷眼睛微红,急切道:“起义军进城了!”

  “怎么回事?”凌澈提起刀往外走,眉头紧锁。

  不过是一觉的时间,原本络绎不绝的人烟变成了灰黑的狼烟,街道上四处奔逃着百姓,东门的火光染红了半个天色,灼热的气息混着火星,牢牢地压制住半个申城。

  “白日里没有半点不对,到了晚间的第一声鼓,东门突然起了火光,夫人在西门措手不及,等赶到西边,已经穿着布衣的起义军混进城中,在城中四处放火,百姓奔逃,更加难以分辨。”

  “东边不是平东侯的封地吗?”凌澈驾马自火光四起的颓墙飞跃而过,风声将他的声音撕裂得沙哑而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