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02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在卧房里都能看见冲天的火球,有横穿的利箭破窗而入,凌澈便知道城中的情况并不乐观。

  可怎么会是他们依赖着的后院着了火,起义军怎么会自平东三州横截而断,兵临东门?

  “将军,夫人说让您去东角门,疏散百姓出城。”

  “她要弃城?”凌澈突然拉停了胯.下马匹,这才发现百姓们的逃走虽然慌乱,但是总体趋势还是往东北角去的。

  “夫人已经让侯爷带百姓出城了,原本从苄州带来百姓就不少,再加上申城的百姓,数目不少,现在退走也要好一会呢!”

  凌澈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东门的熊熊浓烟,闭了眼,沉声道:“东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已经开始安排后事了是吗?”

  史廷目光微闪,躲开了凌澈直视的眼睛,没有回话。

  凌澈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凌然,突然夹紧了马背,朝着史廷高声道:“你去护着平东侯撤走!”

  既然江曦月明示在东北角有出口,一定是有隐秘的道路,至少在起义军还没有全然占领申城的时候,那条道便是安全的。

  而他们此时能做的,便是尽力拖住起义军,能多守住一会便能多争取一些撤退的时间。

  兵法有云,孤城不守。凌澈实在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逼到这样的境地里。

  越往东走,熙熙攘攘的人群越多,凌澈骑着马在人群中蠕动,半步都前进不了。他咬牙下了马,提着刀从岔路往东门而去。

  去向东门的路反而人烟稀少起来,凌澈一路小跑着,很快身上便黏了一层薄汗。

  东门的城楼已经近在咫尺,凌澈三两步跃上城墙,心在一瞬间凉了大半。

  东门下黑压压的大军压境,根本不是西门那里小打小闹可比的,乌压压的人头攒动,整齐划一的兵器发出令人胆寒的白光,战鼓一声比一声急促,几乎没有任何给任何喘息的机会,投石和火箭一齐朝着城墙而来,热浪熏得空气都在厚重地流动着。

  “凌侯爷?”江曦月手持双刀,正利落地砍下一架刚勾上城墙的云梯,另一把刀自准备从云梯上纵跃而上的士兵脚跟砍去。

  她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双刀并成一把,回身拉了凌澈一把,把他拉到了城墙边。

  浓烟并着血腥味,一齐涌上,凌澈这才发现城墙边已经铺了一层尸首,江曦月的银罗铠甲已经被血迹染得斑驳不堪,她的刀尖正在往下滴血。

  顾不上多说什么,凌澈粗粗扫了一眼城墙上的兵士,问道:“我们还有多少人?”

  “我给西门留了足够的人手,对付那里的起义军绰绰有余,只要西门不破,我们至少不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凌澈沉默了一瞬,道:“我们出不去了,这你应该清楚。”

  西门的那一点起义军已经拖住了手上一半人马,面对东门数量几倍于自己的敌军守城,城门告破只是时间问题。

  “我知道。”江曦月甩了甩马尾,利落地踢走一个碍事的尸体,亲自上墙重新调试负荷过重的弓弩。

  “这些机关弓弩还能抵挡一段时间,东门虽然没有西门那样的防守严峻,可城墙外也是步步机关,总是能拖延住一点......”

  “嗖——”凌空而过火球直直朝着江曦月砸来。

  “小心!”凌澈飞身扑了过去,压住她按到城墙一角,二人扑在地上的身形还未稳,一声炸裂声自极近处砰然而响,余震未稳,乱土碎石接连落在他们的背脊上。

  耳鸣仍在轰鸣着,江曦月稳着身子站了起来,就看到她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经塌了,机关弓弩早就炸得四分五裂,不知随着乱土滚到哪里去了。

  方才随着火球扔过来了还有火药,如今敌军已经明晃晃地起了强硬攻城的势头,以火药开路,先炸开城墙缺口,毁坏吗机关弓弩,再用连绵不断的士兵搭上云梯,用人命往上填,就为了能够攻下一座城门。

  这样举动明细,训练有素的队伍一定是经过统一的训练,他们配备的武器和攻城工具早已不是一个普通农民起义能够囊括的。

  之前他们在苄州遭遇的,恐怕也是这么一群人,而在西门的那群战力平平的起义军,是放出来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幌子。

  凌澈也从地上爬了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城墙上的士兵已经没有多少了,而城下的云梯似是会再生一般,刚打下去一个,又有新的搭建上来。

  冷眼看着敌军一个个自云梯往上爬,江曦月解开腰间的酒囊,仰脖喝了一口,咽下一半,另外悉数喷在血迹点点的双刀上。

  像是蜕皮一半,干燥的血皮随着烈酒的浸润一寸一寸地软化下去,她曲肘擦净刀刃,烧夏短刃和堕秋长刀重新恢复了光亮,锋利的刀刃在酒气的养护下更加显出一丝狂傲来。

  “喝吗?”江曦月将酒囊递了过去,自己低头撕了一块布料,咬住一头,扎紧手臂上的一道不浅的伤口。

  凌澈接过酒囊也仰脖喝了一大口,凌乱的发丝撩在他的额间,城下的攀爬还在继续,弓弩已经被毁,最终靠得还得是血肉之躯的搏斗。

  他又含了一口酒,将所剩无几的酒囊扔在了地上,溅出的酒被火舌吞噬,瞬间拔高,猎猎地在他们之间灼烧。

  他们隔火对望。

  良久,江曦月浅浅笑了,“久闻凌侯爷刀法刚正,却一直不得切磋机会,今日,倒是一个好时候。”

  凌澈拔起一把断箭,立在他们之间的城墙上,含笑道:“江家机关术冠绝天下,倒叫人忘了双刀之洒脱。以此为界,你守北,我守南。”

  “人头为数,定胜负。”江曦月眼中漫出一点惺惺相惜的意味来,她揪住爬上来的一个兵士的头发,烧夏短刃利落地横切,温热的血自来人的喉间喷溅而出,洒了几滴在她的眉眼处,她顾不上伸手擦拭,堕秋长刀已经抵住后头人的心口。

  凌澈斜眼看过去,提起一具尚温的尸首,挡住来人的长矛,顺势转刀回旋,拿下他的头颅。

  “小胜一人。”

  江曦月顺着他的话音看过去,烧夏短刀脱手,堕秋长刀击刀向前,短刀回旋带出一丝血线,又稳稳地转回了她的手中。

  “持平。”

  天色渐晚,漫天的火烧云映衬着地上的血水蔓延,耳边只听得兵刃相接之声,眼中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血色,滑腻的血早就爬满刀柄,湿滑得叫人难以握住,可身体的本能却依旧还在挥刀而下。

  城墙上站着的人越来越少,暮色落下,火把亮起,呼啸的北风吹透军旗,四周已经听不到半点人声。

  那是又一场屠杀后可以喘息的珍贵时刻。

  云梯再度搭上城墙,黑压压的人群再次席卷着倾轧而来,向那座已经空荡地没有半点活气的城墙而去。

  缓缓的,有人自城墙上站立起来,很快,他的身边又站起来一个人。

  两身血衣,一南一北,立于申城东门高大的城墙之上。

  盔甲残破,刀口结血,他们微微低头看城墙上附着的密密麻麻的兵将,像是在看再渺小不过的蝼蚁。

  他们的身后,“凌”字旗和“平东”旗号迎风而振,朔朔作响。

第140章 差毫厘

  凛冽的寒风同样吹拂在同一片平原之上,猎猎的“晋西”军旗自西向东,挑过山川,越过平原,迎风而来。

  紧绷的盔甲贴在身上,凌然的风吹过他胯.下的战马,棕色的鬃毛顺着风飞扬,执缰绳的手已经没有多大知觉,可梅韶手上的力道并没有松懈,几乎是整个身子贴着马身飞奔。

  自平都到晋西,再从晋西往平东,梅韶几乎不眠不休,嘴唇干裂得连舔一口都是血腥味,可他却没有空去喝口水润润。

  转过这座山头,便是苄州了,过了苄州,就是平东侯的封地。

  到了,快到了!

  “将军,不能再跑下去了,又有十几匹马累倒了!”从后方转过一个副将,扬鞭加速追上梅韶,和他并行而走。

  “骑兵变步兵,跟着后头大军过来。”梅韶咬紧了牙关,没有松口,“其他人,点火把,今夜必到苄州。”

  “是!”那副将只好应声到后头传令。

  依次点起的火把,照亮山间蜿蜒曲折的道路,星星点点地点缀在山峦峰顶之处,长龙一般首尾长衔,自上而下,盘旋而过。

  在第二声暮鼓敲响之时,梅韶终于兵临苄州。

  往昔繁华的街景,全然换了一个面貌,颓残而焦黑的城墙,大敞的城门里黑乎乎的,没有半点亮光,整座城就像死了一般,只有晚间的风穿过,带来没有半点人气的冷意。

  “去探。”梅韶出声后,他身边的一个前锋将领了两三人直接自城中穿过,快马朝着平东地区而去。

  梅韶稍稍放松了缰绳,凝重地看着凌乱的街市,城中倒是没有经历过惨烈杀戮的样子,店铺门虽大开,其中物什也多半是整整齐齐的,稍稍的混乱痕迹也能看出是主人家在找寻值钱之物出逃所致。

  传回平都的消息不似作伪,苄州的百姓真的是从慌乱中逃出城门,而看火烧痕迹,也只是在城门处。

  梅韶粗略瞧了一眼,便打马领军出城,再次往东而去。

  苄州地界不大,这次不到一个时辰,梅韶便至苄州边界,刚跨过苄州地界石碑,便见迎头三三两两的几队狼狈人马,慌张地正撞到梅韶大军里,不过几息之间,那些散兵便被包围。

  梅韶瞥了一眼他们手臂上绑着的麻绳,已经辨认出他们的身份,也不多废话,直接道:“哪处来的?”

  “申城......”

  “申城怎么......”

  “将军!将军!申城破了!”先前的探路的前锋将自远而来,大声吼道。

  “什么!”梅韶面容一凛,“凌侯爷呢?”

  前锋将的目光游移着低了下去。

  梅韶狠狠地剜了一眼地上被围的起义军,夹紧马肚,往东而去。

  他身后的兵士会意,利落地解决了那几十个杂碎,也相继跟着他往申城奔去。

  一路上遇到起义军的散兵,梅韶也没有心情和他们周旋,银枪直挑,身后的大军自上前吞噬处理,没有半分阻碍地到了申城西门城外。

  申城的西门就如同苄州的情状一般,受过火烧,焦黑了大半边城门,可城外的防备都没有尽被毁去,看着并没有受到强攻的样子。

  可越往城东走,残破的尸首和浓重的血腥味愈发浓烈,待走到东门,地上尸骨已经堆积了有半人高,梅韶只能下马步行。

  自偏城墙一路往上,一墙之隔,城楼之上,城墙之下,都是累累尸骨,没有半点能下脚的地方,梅韶木着脸踩在尸体一步步向前,脚下似踩在棉花上一般,不知是长久的奔袭累了脚还是脚下的尸首太过绵软,梅韶竟有些走不动道。

  越往城门中心走,尸首堆积地越多,直到敌楼上,他抬头看见不远处,插在城墙凹处的两根旗杆上,挂着两个人头。

  它们背后的旗帜已经被扯去,只剩下光秃秃的旗杆,直直地立在原地。

  梅韶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了。

  他身后晋西的将领冲过他的身前,踉跄着上前,放下了那两根旗杆。

  撕心裂肺的嘶吼声透过厚重地城墙,直穿人心,城下大军皆低头而泣。

  这黑夜压城,未曾移开半步。

  梅韶深吸一口气上前,半跪在凌澈和江曦月的尸首处,轻轻透过破烂的铠甲摸出证明他们身份的令牌来。

  两块玉石温热,却好似要烫坏梅韶手间的那块皮肤。

  昭元四年冬,晋西侯凌澈,平东侯夫人江曦月死守申城十七日,终不敌,战败而亡,援军到时,其尸尚温。

  ————

  南阳闵州。

  隐忍的几声咳嗽声自任和钰的嘴边溢出,他身边的女子立马拧起眉毛,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嗔怪道:“你的伤还好,巴巴地处理什么军务。”

  “朝廷的人都来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任和钰安抚地拍了拍兰蕙的手,哄道:“夫人,一炷香的时间好不好,我等会一定回去好好歇着。”

  兰蕙略微撅了撅嘴,不满意地出去了。

  没过多久,管家领着梅韶进来了。

  “梅将军,请。”任和钰伸出还能动的那只手,朝梅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愧疚道:“苄州慌乱一别,我捡了一条命回到南阳,一直没有平东的消息,谁知道......”

  梅韶瞥了一眼他悲叹的样子,道:“过几日,我会带着晋西侯得尸首回都,今日来,也是想要问问侯爷,当时苄州的情状,凌侯爷是怎么被逼到申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