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14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南阳侯府,任和钰和梅对坐,桌上冷酒已经消了大半。

  任和钰自斟一杯酒,遥遥一敬,笑道:“我还以为梅将军会带着晋西大军一同投奔我呢。”

  “我就算把大军带来了,侯爷敢让他们进城吗?”梅韶斜眼沾了沾杯口,眉眼略挑,“侯爷想要的不过我而已,用砚方来拉拢我,再用我扰乱砚方,这才是侯爷愿意招揽我的原因。”

  吴都确实被任和钰围攻已久,只是吴都的军资充足,又有白秉臣和佟参两人坐镇,任和钰一时讨不得什么好处,想要困城,又碍于梅韶的大军压迫,怕梅韶和白秉臣通气后两处夹紧,自己在中间反而不便,干脆利用二人的关系,先招了梅韶来自己的阵营,让他去对付白秉臣,自己从中获利。

  任和钰喝得脸颊微红,闻言呵呵一笑,伸出手凭空点了点,笑道:“梅将军既然知道我的心思,为何还要自入牢笼呢?”

  “诚如侯爷所说,我想要的太多,现下明显是不够的。”梅韶顿了一下,道:“更何况,侯爷的手段我是知道的,他在吴都,与其让侯爷去攻,不如我亲自去,手下也有轻重。”

  任和钰知道他是在说自己以车轮战逼死江曦月和凌澈的事,眸光闪过一丝危险,装模作样道:“我向来爱才,就算梅将军不来,我也不会动白大人半分的。”

  这话说的梅韶也信,任和钰就算攻下吴都,一时间也不会逼死白秉臣的,因为他还要留着白秉臣来对付自己。只是按照白秉臣的性子,到时候会做出什么来,梅韶就不敢再深想了。

  两人聊到半夜,都喝得醉醺醺的,梅韶趁着酒劲,呵斥了上前想要搀扶任和钰的几个小厮,自己扶着他往后院走去。

  任和钰的院落守卫极为严格,梅韶送到门口,便被拦下了,他假意扶着墙醒酒,看着房中出来了一个女子把任和钰搀了进去,又多看了两眼,才随着领路的小厮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梅韶此次孤身来南阳,就只带了两个随从,现下一个人坐在房中,酒气微微上头,脑子迟钝得很。

  他躺在了床上,空洞地盯了一会房顶,突然觉得床上空荡荡的,清冷得很。

  不知不觉,连被褥也没有盖,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

  接下来的几日,梅韶跟着南阳侯认识了一番他手下的人,着意留神了一下费永昌,发现他平日里进出内院外院还算频繁,看着是任和钰极为信任的一位近将。

  任和钰对内院看得很紧,梅韶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直到一次夜宴上,才得见那位传闻中兰夫人一面。她看着年纪不大,性子开朗,坐在任和钰的身边,任谁都要说一声郎才女貌,可知道隐情的梅韶只觉得越看越膈应,不一会收回了目光,正撞上往那儿看的费永昌。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短短一瞬,便都各自移开了。

  在宴席上,梅韶留意了一下那一位兰夫人的饮食喜好,中途寻了个由头出了席,到了后院的小厨房,找到兰蕙吃的那盏燕窝,掏出药瓶,磕出些细粉,搅匀了又盖了上去。

  四处无人,梅韶利落的做好一切,转身折道往开宴的花厅走,刚到一个拐角,便见费永昌正环着臂膀,靠在柱子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费将军也出来醒酒?”梅韶不动声色地打了一个招呼,越过他往后走。

  身后上菜的丫鬟们依次从厨房端着菜肴往外走,梅韶余光瞥了一眼,自觉地靠在回廊的另一边,顿住步子,避开了。

  他看着那盏燕窝正在其中的一个丫鬟手中,心中稍稍安下心,提步刚要走,就听到费永昌的声音响起。

  “站住。”费永昌喊了一声,一个丫鬟被他拦了下来,梅韶的步子一顿。

  他看着费永昌掀开那盏燕窝看了看,眼中浮现出些许笑意,嘱托道:“这可是给侯爷夫人的,珍贵的很,只此一盏,可别洒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梅韶冷淡的神色,放了那队丫鬟过去。

  丫鬟们刚转过回廊让开了路,梅韶便提步跟了上去。

  “梅大人。”费永昌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叫他的,“我们谈谈。”

  梅韶转了过去,隔着一个回廊的距离,没有上前,淡淡道:“费将军想谈什么?”

  费永昌无视了他的冷淡,主动走到他身边,看向东南角一片焦黑的屋檐道:“大人你看,那里就是谢怀德自.焚的屋子,那夜的火扑到半夜才熄,连着一溜的房屋屋檐都焦黑了,侯爷忙于战事,也没来得及请人修补,就留了下来。”

  梅韶顺着他的话往那处看去,在威严古朴的房屋,那处焦黑像是一块丑陋的疤,抹不去也清不净,牢牢地扒在南阳侯府。

  从程念口中听见谢怀德的遗言时,梅韶心中的震颤直到现在都不减,他无法想象一个生怕因为自己忍不住拷打的疼痛而选择自.焚的人,是如何生生熬过烈焰焚身,灼热噬心的。

  费永昌看着梅韶陷入沉思的神情,在一旁补了一句,“烧得很干净,什么都没留下,侯爷根本无法去辨认什么,这便是南阳侯府,恢弘的气势下掩藏的污垢数也数不清。既然知道它会吃人,梅大人又为什么要以身试险,在夫人的盏中下药呢。”

  梅韶眉毛挑了一下,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嘴角溢出一丝嘲笑,“费将军可真会说笑。”

  费永昌认真地回望过去,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现在那盏燕窝还没有到席间,我可以随时叫下来命医师去检验,府中给夫人调理身子的医师一直是我找的。”

  前半句还像是威胁,后半句却是隐隐绰绰地暗示着什么,梅韶看着他,静默着没有回答。

  “只要梅大人想,夫人以后每日都会有一盏这样的燕窝,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你是跟着南阳侯的‘老人’了。”梅韶特意着重了那个“老”字。

  费永昌笑了一下,脸上的疤痕随着牵动露出狰狞的一面,他眼中的情绪却是温和的,“想必侯爷也和你说过我的事儿,我的夫人确实是我的妹妹。那个时候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侯爷收留了我,而后威虎山一事,也让我报了仇,侯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自然是难以忘怀的。侯爷当初说能治好我妹妹的病,用的药便是兰夫人现在服的那种,吃了之后会让人记忆混乱,忘记过去的一切,只可惜,我妹妹吃的还不是最终的药方,因此落下了点痴傻的毛病。”

  “你知道侯爷的身份,你想要借着兰夫人的手破局,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你给我一点给刚才给兰夫人下的药,我知道那种药是能唤醒记忆的,对吗?”

  “你的妹妹……”梅韶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真的想要她想起过去的一切,让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成了你的妻子?”

  “我没碰过她!”费永昌低声喝道,整个人纠结又挣扎,“我只是没有办法,这个城里,整个侯府,都不正常!你要是不和他们一样,便会被当做异类,梅大人是因为什么才进来的,难道大人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我只是想要她不再那样痴傻着过一辈子!别的交易我也不会和你做,你给我药,我替你瞒着,仅此而已。”

  费永昌说到最后话语阴狠起来,身上的匪气暴露无遗,梅韶微微低头看他,只觉得他这番暴怒的样子可悲可恨又可怜。

第156章 双生子

  像是在梦中一样,兰蕙呆呆地睁大眼,无数的画面走马一般在她脑中一一闪过。

  她嫁给任和钰那天的鞭炮轰鸣,满堂贺喜,满目的红霞她是笑着的;她在南阳和任和钰巡视各州时,他会陪着她赶当地的庙会,给她买一个最喜欢的小花灯;她有了他们的孩子后,任和钰便很少出去,一直在府上陪着她。

  温馨的记忆一下子被割裂,随之而来的是泥土里的血腥味,是漫天的火光,和不得解脱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兰蕙睁着眼,无声地流下泪来。

  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嫁给的人是任和钰,他如松如月,温和又儒雅,是她的青梅竹马,是她自年少便满目倾慕,韶华之时就得偿所愿的翩翩公子。

  而不是枕畔这个和她夫君长着一样的脸,却恶心无比,卑劣难堪的混账!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那年的匪寇劫掠,滂沱大雨中,儿子的尸身在怀中慢慢变凉的触感,远处夫君跪在泥泞中,血腥味混杂着泥土的腥味,穿过记忆再次回到她的鼻端,胃中忍不住阵阵痉挛,她恶心得想要干呕。

  兰蕙捂住了嘴,强忍着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她从床上半坐起来,乌发散了半个枕头,手上握着一根簪子,毫不犹豫地扎进了“任和钰”的胸膛。

  鲜血染红了她发抖的手,“任和钰”闷哼一声,睁开了漆黑深沉的眸子,他没有半点惊讶,手下用力,握住了她攥着簪子的手,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温热的血溅在鸳鸯交颈的被子上,染红了鸳鸯的眼睛。

  “你醒了。”“任和钰”平静道:“你不该醒的。”

  兰蕙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神,害怕得发抖,整个人竭力挣扎着,却逃不开他钳制住自己手腕的蛮力。

  “任和钰”看着她恐惧的眼,伸出手想要摸一下她眼角的泪珠,兰蕙一抖,避开了。

  “任和钰”深沉的眼眸里起了难以言说的波澜,他强硬地伸出手按住兰蕙的脸,狠狠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珠,轻声温和道:“哭什么?”

  兰蕙狠狠地看着他,侧脸避开他的手,死死地咬住嘴唇,低声骂道:“任和铭,你混账!”

  任和铭听着她喊出自己的本名,眸色又暗了几分,他抚上她唇,强迫她松开牙关,抹了她唇间的血迹划开,指甲蜿蜒着在她脸上滑下,扭扭曲曲的血痕像是丑陋的伤疤一样附在兰蕙清秀的脸上。

  “你别碰我!”兰蕙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任和铭舔了舔嘴唇,手掌按住兰蕙的后颈,死死地压进自己怀中,感受着她纤细的脖子就在他的掌心,只要他想,便能扭断,这种掌控的感觉让他觉得舒适又安全。

  他仿佛不知道疼痛,不顾兰蕙的挣扎已经把他没有止血的伤口撕扯得更大,浓郁的血腥味充斥在帘幔中,沉闷得让人呼吸都要不顺。

  “夫人。”任和铭目露柔情,缱绻地蹭了蹭兰蕙的乌发,感受着怀中的人在细微地发着抖,耐心哄着,温和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别怕,有什么好怕的呢?你仔细想想,跟着我之后,我有让你哭过吗?你只有想起他的时候,才有数不清的眼泪,给你带来痛苦的是他,不是我。夫人,你喜欢性子温和的,我便是温和的,忘了他不好吗?”

  兰蕙只觉得被他包围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栗,听到任和铭的称谓,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失声道:”你没这个资格叫我!”

  任和铭眯起眼睛,捏住兰蕙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咬牙道:“你想听我叫什么?叫嫂子吗?”

  他尾音上扬,透出轻蔑而嘲讽的意味,“兰蕙,就在你睡着的这张床上,我们云.雨了多少次,你唤过我多少次夫君,现在想撇清关系,做这种清高的样子,是不是太晚了一点?现在我是名正言顺的南阳侯,你就是我的侯府夫人,应当唤我夫君。”

  “叫啊!”

  兰蕙的脸颊被捏得生痛,她强忍着泪水,眼眶通红,恶狠狠地斜视着他,不发一言。

  任和铭失了耐性,揪住兰蕙头发,狠狠往后一拽,痛得她往后一仰。

  “叫不叫!”任和铭手下用力,凄厉而尖锐的叫喊声划破寂静的夜晚,在外守夜的费永昌听见动静,跑过来敲了敲门。

  “侯爷?”

  “进来。”

  任和铭的声音比平日还要低沉,强压着怒意,费永昌顿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看到帷幔后的两个影子交叠着,任和铭揪着兰蕙的头发没有松手,一只手伸出帷幔,扔出一根带血的簪子,“夫人梦魇了,去把药端过来。”

  费永昌眼尖地看着任和铭身上的血迹,迟疑道:“侯爷,你身上的伤……”

  “无妨。”任和铭顿了一下,意有所指道:“把府中的将军都喊到议事厅去,我倒要看看,是谁惊扰了我的夫人。”

  没过多久,费永昌端着一碗药回来,透过帷幔递了过去。

  帷幔里传来挣扎的动静和闷哼声,任和铭“嘶”了一声,手一甩,空碗砸到了地上,碎了一地。

  费永昌看到任和铭垂在床边的手腕上有明显的两个齿印,咬得都出了血,他正欲出口劝一劝,一个清脆的巴掌声把他的话吓了回去。

  任和铭阴狠地看着兰蕙,顶了顶被打的脸颊,讥讽一笑,“怎么,现在要脸,要给我哥守节了。我哥死得第二天,你就在我床上了,现在装什么贞洁烈妇?嗯?”

  兰蕙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永远不会是任和钰,我会去平都告知陛下,我会告诉天下人,你是个鸠占鹊巢的卑鄙小人。”

  她慢慢地从床上跪坐起来,伸手拉着任和铭的手往自己脖子上送,“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再喝药,我会一字一句地告诉南阳的百姓,告诉侯府的部下,你的真实身份不过是个匪寇!”

  “哈哈哈。”任和铭低声笑着,眼中充血,“我是土匪?那和我流着一样的血的任和钰就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凭什么!就凭当年那微不足道的一点运气吗?如果不是被丢在山上,我也是南阳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而你,本来也是我的妻!我不过是来拿原本就属于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置喙?”

  任和铭可笑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脸颊,轻声道:“还说什么把我的身份昭告天下的傻话,你以为现在的南阳还是任和钰的南阳吗?它是老子的南阳!老子现在反了,也没有一个人敢说不,你当任和钰这个名字是南阳的圣旨?我就带你看看,整个南阳还有没有人听你说一句话。”

  帷幔后又发出一声痛呼,任和铭直接把兰蕙从床上拽了下来,像拖死物一般,毫不怜惜地往外拽。

  费永昌不忍地看了一眼衣衫不整的兰蕙,出声道:“侯爷,现在再大战紧急关头上,还是……”

  “滚!”任和铭积蓄的怒意都发泄在了费永昌的身上,他狠狠地踹了费永昌一脚,拖着兰蕙往议事厅走。

  哭嚎声传了一路,没有一个你奴仆敢多看一眼,兰蕙被生生拖到了议事厅里。

  议事厅中聚满了人,兰蕙披头散发地被丢在大厅中,任和铭越过她,坐到了上首,环顾了一眼四散的将军们,着重在梅韶身上定了一会,居高临下道:“兰蕙,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坐到我的身边来,一切便一笔勾销。”

  兰蕙拨开脸上的乱发,从地上爬了起来,盯着任和铭半晌,看了一眼厅里的人。

  整个厅中没有一个当年任何钰手上的老人,兰蕙何尝不知道这些年来,任和铭将自己的心腹一个个安插到南阳侯府,渐渐蚕食了以往任和钰留下来的势力,可她还是不甘心,她不信这满厅的将士都那样的是非不分,明知任和铭的身份还要认一个匪寇为尊。

  最重要的是,她想寻死,在失去记忆的那些年,她做着违心之举,同自己的杀夫杀子的仇人同床共枕了这么多么多年,已是让她嫌恶自己至极,她一点也不想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不想再走到这个人的身边。

  “任和铭。”兰蕙终于开口道:“以匪寇之身,冒领南阳侯之位,连通山匪,绑我幼儿,杀我夫君,又纵火烧我兰氏一族,其罪行昭昭,难以言表。”

  厅中确实有不少不知内情的将领瞪大了眼睛,窃窃私语起来,有人甚至壮着胆子,上前问道:“兰夫人可是身体不适,这些狂悖之话……”

  “让她说!”任和铭喝了一声,走了下来,眼中积蓄着风暴,厅中窃窃私语的人都歇了声音,等着他的回音。

  “我确实不是任和钰。”

  此话一出,厅中一片嘈杂。

  “我也确实是匪寇出身。”任和铭盯着兰蕙道:“可有谁生来为寇,你怎么没有说出我的真实身份?怎么不说任和钰是我同胞兄长,怎么不说他拥有的一切本就应该属于我!你为什么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