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第30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古代架空

  两人躲在沙丘的暗影里,顾晚书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这大漠上的干燥空气,比洛阳要不近人情得多,却也因此,让他感到一种蓬勃的脉动,以至令他生出留恋。

  “原来塞上是这个模样。”他低声说,“不知若出了塞,到匈奴王庭,又该是什么模样?”

  顾图看他一眼,咧嘴笑了,“恐怕不会好到哪儿去,匈奴人逐水草而居,人烟稀少,走上大半天也遇不到一户人家,却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牛羊。”

  顾晚书想了想,“那也没什么不好。孤还未见过漫山遍野的牛羊。”

  顾图眯起了眼,“殿下若不会牧羊,最好不要靠近羊群。”

  “不过是一群羊。”顾晚书嘴硬道,“孤连天下百姓都牧得。——何况还有你在。”

  顾图轻声,“殿下想与我一同出塞瞧瞧么?”

  空气陷入了突兀的沉默。马儿垂下脑袋低低地嘶了一声,大风将湖边的细碎石子裹到两人脚边来,久久,两人微微沉重的呼吸声里,好像透露着另一种结局。

  这世上有坐拥四海的哀荣,也有一无所有的自由。

  顾图往沙丘外走了几步,刹那间血红的影便笼罩了他。顾晚书忙举步跟上,骇然远望,竟见那风沙呼啸的无垠沙海的尽头,一轮无法逼视的太阳正缓慢地收束着天光,大漠的沉金色在空阒中堆积,直到愈来愈浓,愈来愈深,与晚霞应和作一片孤独的红。

  黄昏的烈风振振吹过两人的衣摆,已是冷了,顾晚书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手炉,往顾图身边更靠近了一些。

  “殿下。”顾图的声音也像被风沙磨得粗粝,“该回去了。”

  “嗯。”顾晚书简短地回答。

  “殿下,您来此之前,我曾收到王景臣的信。”顾图道,“他说,您预备正月受禅了,是不是真的?”

  顾晚书的手心蓦然发凉,像有冷汗倏忽地滑过。

  “是。”他道。

  顾图回头看他,又温厚地笑,“殿下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

  顾晚书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自己会是个好皇帝吗?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一个好人。

  顾晚书沉默片刻,“你读过专诸刺王僚的故事了吧?”

  顾图面色一僵,“读过。”

  顾晚书道:“你记不记得,公子光对专诸说过一句话。”

  他转过身,一手按在顾图的肩膀,又轻轻地吻了一吻他的唇。不带情欲的吻,宛如一个雪花般安静的承诺。

  “‘光之身,子之身也。’”顾晚书说。

第52章 向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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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图把小泥巴也带回了北地郡的邸舍。

  小泥巴显然不能明白,就在数日之前,自己还是顾将军最为宠爱的入幕之宾,如今却沦落到日日只能陪着那个病恹恹的小王爷。因为江夏王好洁,小泥巴被吹笙按着脑袋洗了五遍澡,直到水流终于清澈了才放它出来。

  “啧啧。”吹笙一松手,小泥巴就跑得没了影,他不由得感叹,“怪不得不肯洗澡,这也太费水了……”

  院落前,顾图正要出门,去郡廷处理政务。他一边低头理着衣袖,一边浅浅地笑着,似对门里的人说着什么话。吹笙知道门里的人就是殿下,在清晨的柔光里,殿下像又回头去取来什么东西,交给了顾图,顾图便爽朗地笑着接过,朝殿下拱了拱手。

  殿下很快也便回屋了。顾图一手抱着银盔,往庭中走了几步,忽然说了句:“吹笙,你随我来。”

  吹笙一怔,连忙擦干净手,跟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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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图走出邸舍大门,他惯骑的高头大马已在门外难耐地蹬着蹄。顾图将银盔放下,又安抚地摸了摸马背,才道:“殿下的病情究竟如何,从实告我。”

  他没有回头,吹笙对着他的背影,咬了咬唇。

  “小人伺候殿下十多年了,十多年来,殿下便始终如此,咳嗽起来就服散,服了散,咳嗽便好一些……直到如今,也没多少大变化。”

  “他在塞上时,药物不够,服散不多,咳嗽却也并未恶化。”顾图追问,“为什么?”

  吹笙挠了挠头,“这小人也不清楚。其实御医署也配了别的药草,只是都不如寒食散见效快……御医当年还说,说殿下活不过二十岁的,但如今殿下已二十四了,御医署的人也不敢动老方子,相信就是寒食散让殿下延年益寿的。”

  顾图突然抬起目光,冷酷的眼底有一丝裂开的罅隙,“御医说什么?”旋即哑了声,“这……这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吹笙一下子捂住了嘴,“糟了……”

  顾图的手抓紧了马匹的鬃毛,直至青筋毕露,“那名御医是谁?”

  “那是过去的太医令,叫高阐。不过早已致仕了,如今御医署里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姓高?”

  “啊,”吹笙道,“高家是四世三公的望族,高阐是左丞相高赟的堂叔父,算是远亲。”

  顾图沉默了。

  他实则连高赟当上了左丞相都并不知晓。他只是个被放逐到边塞上的胡人而已。

  “吹笙,我在洛阳时,曾见过那种日日服散的人。”顾图终于又望向吹笙,目光沉沉,好像有千斤重的话语要托付给他,“他们精神旺盛,体力绝伦,但性情躁动,若行散不当,便会时冷时热,以至于心智失常。我不知道殿下当年到底得了什么病,但为了一个咳嗽之症,却要服十多年的寒食散,这也太过荒唐。”

  吹笙听着,听着,渐渐感到心慌,“将军的意思是……”

  “我也不甚肯定。”顾图低声,“殿下已习惯了服散,寒食散想必是有用的。但或许……或许让他不要滥服,总是好的。”

  “……是,小人记住了,会留意的。”

  顾图笑了笑,“殿下有你在身边,我也能放心一半了。”

  他这话说得真诚,眼睛直视着吹笙的眼睛,叫吹笙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或许连殿下都不曾这样正眼瞧过他。不,应当说,殿下不可能这样正眼瞧他。

  而那么高傲的殿下与如此真诚的顾将军,却能并肩立在一处。

  他给顾图擦了擦马镫,实心实意地道:“恭送将军上马。”

  顾图拍了拍他的肩膀,翻身上马,又道:“你不必做这些。快回去看看殿下吧。”

  “是!”吹笙深呼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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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图去了郡廷,江夏王就带着洗干净的小泥巴独自候在邸舍里,偶尔见一见出身此地的勋亲大臣之家——但在这不毛之地,实在也没多少勋亲大臣。

  若按王景臣拟的详案,自己此刻应当已过了长沙,正往淮南王的地盘上去。可是自己到底为了见顾图一面,而将南方的事都放置不管了。顾晚书一边将寒食散沉入酒杯中,晃了晃,一边按住了小泥巴乱探的脑袋,抬手一饮而尽。

  小泥巴大约不喜欢药的气味,伸爪子乱扑,顾晚书生气地道:“留心顾图不要你了。”

  小泥巴却比他更生气,凶狠地龇了嘴,胡须一耸一耸地,灵活的尾巴一摆就把酒杯打翻。外头吹笙走入来收拾,察看了一下酒杯,笑道:“它不想殿下吃药呢。”

  “小畜生,想孤死么?”顾晚书提起猫儿的后领子,哼哼。

  小猫却拿一双水一样的竖眼睛自下而上无辜地望他。耷拉着脖子,像在说它知错了,顾晚书又心软,道:“下回去别处吃,不让你瞧见。”

  说着便放下它,小泥巴前爪一抬,却往顾晚书手上抓了一把,划出三四道爪痕。

  吹笙惊呼一声,去开药箱,顾晚书却实在已习惯。这些日子与小泥巴相处下来,他脸上的伤疤虽然好全了,身上却没少被他挠来挠去,顾图还总是怪他,说一定是他要去惹人家,不然小泥巴为什么从来不抓顾图自己呢?

  那不是废话嘛,你是它的主人,它以为我要跟它抢走你呢。

  顾晚书没有这样说出来。只要还能抱着顾图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胜利了,不管小泥巴怎样扬威骋力,都改变不了这个胜利的定局。

  小泥巴翘着尾巴打量他半晌,见他不搭理自己,便优雅地踩着褥子离去。北地郡不是什么舒适地方,邸舍只比塞上稍强,有床有榻的还算干净,但于小泥巴而言却已不啻神仙宫阙,小小的身子迸发出惊人的活力,抬着脏兮兮的脚丫子,往顾晚书带的所有席啊垫啊上头都打滚过去,气得吹笙放下了药箱又去拍它。顾晚书便一边咳嗽着一边笑起来。

  吹笙直起身,又有些忧心地看着顾晚书。顾晚书便不自在起来,“有什么好瞧的?”

  吹笙摇摇头,“小人无知,不敢置喙。”

  顾晚书却偏偏很有精神似的,“你说说看,孤不责你。”

  “小人……”吹笙犹豫,“小人只是觉得,殿下便留在这里,也挺好。”

  顾晚书吁出一口气,“这又是什么傻话。”

  吹笙却道:“这里没有人来烦扰您,周太守他们都是好人,顾将军也会照料您。洛阳城除了天气温暖些,贵人们勾心斗角,说话都带刀子,也没什么好的。”

  顾晚书笑笑,“你以为孤若不回京,这样的日子,便能长久下去?”

  吹笙无措地摸了摸脑袋。

  顾晚书搁了笔,沉默半晌,偏过头去咳嗽起来,吹笙连忙给他端上一碗水。顾晚书捧着这粗制的陶碗,坐在这乱糟糟的小房间里,却舒服地笑开:“不过,孤终于明白了一些道理。”

第53章 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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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晌午,顾图托人带话说他暂不回来,顾晚书先用了膳,便独自在卧房批阅奏疏。洛阳每隔数日都有奏报送来,在王景臣等南北军将领的威慑下,一切似乎井井有条地运转着。但到临近年关,便有不少皇亲国戚要回京,他也必须尽早回去坐镇。

  胸肺不适的时候,他便习惯要喝药。趁顾图不在,本以为可以多喝一些,谁料吹笙似乎得了顾图什么好处,也开始盯紧了唠叨他。他只好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喝,小泥巴原本在外头自己玩儿,这时候却从门槛上探进身子来,顾晚书将药碗护住,警惕地看着它。

  小泥巴却无精打采,走了几步,顾晚书察觉它似一瘸一拐的,心下疑惑,上前一瞧,它的左前爪竟肿了起来,比右前爪大出一倍不止。偏偏这模样很好笑,顾晚书捧起它那肿大的左前爪,又去挠它脑袋,它便委委屈屈地瞅着顾晚书,嘴巴也撇了起来。

  顾晚书毫不怜悯地大笑,“知道厉害了?这又是跟谁大战惨败,要来求小王了?”

  小泥巴色厉内荏地喵呜一声。

  顾晚书想了想,晚上顾图回来,若见小泥巴这样,指不定以为自己欺负了他,可不能背这个黑锅。于是抱起小猫,“吹笙?”往屋后走去。

  与厨下相连的天井里却立了一个陌生的少女,手挎着一篮子鸡蛋,姿态端庄,见了他也不躲,虚虚行了个礼:“向殿下请安。”

  顾晚书抱着猫,一身常服,披头散发,颇有些尴尬地问:“你是谁?”

  “我是北地郡太守周缗的女儿,来给邸舍送些用物。”少女回答,忽然道:“这是被蜈蚣蛰了?啊呀!”

  她将鸡蛋放在一边,着急地上前探看小泥巴肿肿的爪子。顾晚书忙道:“你懂这些?快帮它瞧瞧。”

  他将小泥巴放下,猫儿恹恹地也不走,就歪倒在地,哀怨地看着自己的爪子。少女道:“沙漠里蜈蚣、蝎子多得很,猫儿又好奇,非要去扑它……不过,它看上去没有中毒,那可万幸了。”

  “那有什么办法没有?”

  “假以时日,它自己就好了……”少女歪了歪脑袋看向他,“殿下若不放心,可以去弄些蒲公英来,捣烂了给它敷上。郡廷后头的小山坡上就有大片的蒲公英,只是天气冷了,不知还剩多少。”

  郡廷啊……

  顾晚书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襟,严肃地清咳两声:“那孤就去拜会一下周太守和顾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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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图与周缗在郡廷里理了一整日的文书事务,脑子直昏沉沉的,便连一旁侍立的呼延弁都忍不住犯困。北地郡扼守黄河咽喉,地势险要,周缗是顾图一手提拔,倒不担心他的忠诚,只是殿下正月受禅,万事都务必准备万全,尤其六郡边民刁悍豪猾,必须按住了以免生变。

  其实他也想过,南方从长沙、衡山到淮南、吴楚诸王,辈分有高有低,野心有大有小,莫非就全能听话?但殿下说,那些藩王手底兵将不多,就算闹事也翻不了天,不须担忧。若一定要说最让殿下忧虑的,还是小皇帝那个不知姓名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