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57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按照禹周的惯例,廿三一过,朝廷六部百官在一两日内都会将未处理完的公文封存,锁起部堂大门回家过年。宫中也是一样,所有奏折除了特别紧急的一律留置,待到来年过完正月十五再说。

  朝廷的皇榜就是这个时候在京畿九城张贴出来的,明黄的榜单向四面八方昭告:来自北辽与夷金的习武之人将在各自使节的号令下,与禹周武林年轻一代决一胜负,获胜一方视其人品才能将有机会迎取丹阳公主。天子为守信诺,将于洛城开设擂台,通过公平比武决出优胜。扼要说明情由之后,就是几轮比试的规则;日期定于天宜二十二年二月初二开擂,整个过程历时一月。

  与皇榜同时发出的,还有天子的诏谕,鼓励武功师承出众的年轻才俊前来洛城参与比武,只要表现出色,即使未能最终胜出,也会得到朝廷的封赏乃至破格任用。

  一应消息通过邸报、驿站以及人们的口耳相传,迅速扩展向中原四方,越过长江传往江南、湖湘、川蜀各地,乃至更远的闽州、海南。

  即使是不谙武功的寻常禹周百姓,在年尾时节,口中的谈资也不由围绕着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大比武,尽管不知道丹阳公主是何样貌,但想也知道,为了禹周的尊严,说什么也不能任由自家的公主被北辽或者夷金抢走啊。还有,战败的辽人遣使和谈,不知道朝廷会答应给什么样的条件,如果从此不用打仗,赋税的负担会不会减轻一些呢?

  议论纷纷的百姓们所不知道的是,大约在皇榜贴出两天前,宁王上了一道条陈,不似他常用的直奏或密折,而是通过中书省正式递往君前。

  在这份条陈中,五皇子逐条分析北辽的和谈要求,提出相应的见解。应该说,他的思路与当日静王在天宜帝面前所言不谋而合,但更多结合了自身入户部以来的心得,从国计民生的角度建言条款应当如何议定。

  为了止息兵戈,固然可以给予北辽一些有利条件,但需要将辽人多年来的抢掠成性与贪婪暴戾考虑在内,每一分给予都必须有助于长远维系边境的和平局势。百姓辛勤劳作缴纳赋税,银两给了北辽却只会换来更多的进犯觊觎,前朝已有殷鉴;而平白送出大量绢匹也是同理,辽人只会认定禹周理应予取予求。

  北辽占地广大,虽然冬季严寒,仍可通过耕织自给自足,然而百年来逐渐脱离了游牧习俗的同时,却不愿踏实耕作,反而将抢掠当做了本分。

  上述情况并非旦夕可以改变,故此怀柔感化难有效果,不如从两国具体利益和需求着手,达到平衡即可。

  宁王提议通过开放几处互市,满足北辽匮乏亟需的方面,在最初几年中,禹周按期以官价提供辽人一定数量的粮米布匹,铁锅用具等日常所需也控制价格向辽人售卖。至于禹周的茶叶、糖、丝绸、瓷器,北辽的马匹、皮毛、人参,便由商队在互市上自行交易。

  此外,由于毗邻辽海,北辽希望得到制盐的诀窍,禹周可以考虑派遣专人部分传授,耕作、织布也是一样,但铸造精铁的技艺却决不可外流。

  耶律世保提出禹周交还八千战俘,这些辽兵白养着耗费粮食,杀之不祥,朝中一些官员也觉得索性作为和谈中的一项筹码,同意对方要求。宁王建言,按照韶安城与幽云十六州的兵力、耕地分布,将八千人分割为小股,为禹周军队和农户垦田耕作,五年后再约定日期分批放还。指望凭这点安排将懒散惯了的辽人变得勤于耕种肯定是不可能的,但让他们留得性命,仅仅是在曾经烧杀掳掠过的土地上做几年劳役,已是看在和谈的份上无比宽仁了。

  条陈上呈之后,迅速在朝廷内部传开,群臣先是关注,继而私下里热议纷纷。

  只因宁王的提议并非空口谈说,字字句句都有依据,包括洛湮华提供给朝廷的北辽情报、靖羽卫收集来的边关讯息,还有从兵部乃至参战将士如龙骑将军林辰那里了解到的幽云情形。

  不同于禹周朝中一惯的风格,其中并无引经据典或高屋建瓴,而是注重贴合实际。每一点见解都有相应的事实与数字作为佐证,精辟而独到,再要思量里面提出的办法,意外地可行。

  五皇子自归来后一直表现优异,但臣子们最初只看到他的武功与锋芒,包括成为靖羽卫的统领,查案办差成果斐然,但仍属少年意气;待到主理户部之后,才逐渐显出性格里的扎实和韧性;而这份条陈给人的感觉不仅是细致用心,更有毋庸置疑的才干。谁能想到正忙于筹备与辽金两国比武事宜的五殿下,能用余暇写出这么一份和谈提议呢。单是浏览一遍,就能觉出有许多真功夫,绝非一蹴可就。

  如果与五六年前的太子相比,洛文箫做事的确很严谨,能顺应圣意办得中规中矩,然而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最终是否利国利民,与宁王的尽心有着微妙的差异。

  在年节将至的时候,早朝与廷议暂时都停了,但只要是关注国事的臣子,心里都不免揣摩着宁王这份条陈,以及年后和谈的前景。

  耶律世保此时正设法在洛城活动,北辽将条件都亮出来了,当然必须探听禹周朝廷中的动向与风声。在现下当口,禹周臣子都避嫌不愿与辽人有往来,但他着意送礼,又有昆仑府凭借过往经营暗中拉关系,费了些周折后,便从辅政薛松年手下某个六品文官那里约略得知了五皇子上书的内容。

  耶律世保才看到了一个大概,已经有种几乎一口老血喷出的感觉,禹周的臣子或许还不会有太深的体会,于他却是触目惊心,宁王将条件设定得如此精准,正好拿捏在耶律洪畴将将能够维持局面不乱,却难以恢复元气的边界上,简直如同一出手就拿住了北辽的七寸一般,威胁性与静王在他朝见时说的那句话大致等同,又极其详细务实。倘使禹周按这个方案议和,自己还真难以翻脸,但若是服软同意了,回去即使不受处罚,也必定要被看做无能误事。

  他这时才真正意识到,禹周能在战场上取胜并不是一时计谋得逞或者出于偶然,北辽多年来占据上风,的确是骄矜轻敌了,包括自己领命和谈,以为做足了准备,谁想到对手早已知己知彼。他尤其小看了年纪轻轻的宁王。

  腊月的最后几天,洛城街巷随处可见各家新贴出的春联。静王府里也贴上红艳艳的窗花、簇新的年画。这是自建府以来,最有气氛的一次过年,众人都认为俗一点不要紧,图个喜庆。杨总管命人采办年货,亲自打点年礼,忙得不可开交。

  宫里照例有一连串的庆祝,宴请群臣、内廷家宴、含章殿祭祖,一套规程年年如此,不过今年多了云王与宁王,皇帝的兴致很是不错,还下旨要前往皇觉寺上香。

  除夕之夜,宫宴散了,又在含章殿守岁过夜半,一众皇子、宗亲才各自出宫散去。洛凭渊骑着乌云踏雪朝府中行去,前方不远是静王辚辚的车架。爆竹声随处可闻,两侧百姓的家户仍然亮着守岁的灯火。去年此时还在翠屏山上与师尊和师兄弟们在一起,日子过得平静无波,每天只是练功读书,回想起来但觉宛若隔世。能将所学用于济世,也不负了师门的教诲。

  连着几天,原本宁静的静王府内外热闹非凡,靖羽卫与有些交往的文武官员纷纷来给两位皇子拜年,琅環部属向宗主拜年,洛湮华与洛凭渊还有需要亲自登门拜望的人,譬如柴明。

  忙过初三,所有人总算都消停了些。洛凭渊记起端王爷请自己过府小聚,此乃长辈之邀。端王爷为人豁达不势利,前些年宗室中少有人不刻意冷落静王,他却态度未改。洛凭渊对这位皇叔还是比较敬重的,就决定去看望一趟。

  这一去就是大半日,端王爷拿出来待客的女儿红窖藏了三十年,后劲极为醇厚,宁王不过午间小酌了几杯,待到骑马回去时还有些头晕,因此直到行近府门前,他才注意到那里站了两个人。

  宁王在近前下马,正想询问访客何人,二人已经转过身来。洛凭渊见到他们俱是二十出头年纪,左首那个月白长衣,生得温文秀雅,不过像是天性腼腆,与洛凭渊目光一对就有点脸红。另一个身着儒杉,长相看起来要更亲和一些,眉眼弯弯自带两分戏谑,在这隆冬时节拿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还一副很应景的神气。

  三人甫一照面,洛凭渊还未及开言,拿折扇那位便当先笑嘻嘻道:“看阁下年少英俊,玉树临风,定然也是来访江宗主的同道,就是面生得紧,不知是打哪一座山头来的?”

  不等洛凭渊答言,又转头向身边同伴笑道:“你见过的大家公子哥儿多,认得出来么?”

  那人脸上微微一红,像是不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猜测身份,迟疑一下才道:“看这位少侠名马宝剑,有些贵气,莫不是南宫世家的?听说他们今遭也答应要来的。”跟着又自己摇了摇头,“可是闻说南宫公子谦谦如玉,又觉得气质不太相合。”

  儒杉折扇这位便道:“南宫家那么讲究,出趟远门麻烦得紧,哪里赶得及这么快。还有谁能与你我到得一样早。难道是幽州云氏?可是怎地没穿白衣?”

  洛凭渊哭笑不得,他还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眼前两人容止不俗,再看神态言谈颇有来头,便已明了,必定都是皇兄邀来为比武助阵的武林世家子弟了。只是他一出师就回了洛城,在江湖中走动不多,一时也认不出这二位是哪家哪派的。

  既是自己人,他不觉起了玩笑之心,当下任凭猜度,趁着酒意严肃道:“在下正是要前去求见江宗主,看来两位兄台也是同样来意,还先到了一步。都是武林同道,既然二位见识广博,不如来打个赌,倘若认不出在下师承出身,就在此多等待片刻,让我先行入府见过江宗主,做那头一个赶到的人如何?”

  对方两人相视一眼,儒杉公子将折扇一收。拢入袖中,上前对洛凭渊客客气气一揖:“这位同道还真是有意思,还是我先来自我介绍吧,区区姓范,单名一个寅字。”

  洛凭渊还了一礼,心中思量江湖中可有姓范的家族或者年轻高手。两人离得近,袍袖不自觉的微微相触,范寅便动作自然的顺手拂了一拂。洛凭渊此时猛然想起,以各种小巧擒拿功夫闻名的七巧格,阁主应该就是姓范,而那一家的少主人,好像有一项相当出名的绝技……

  他连忙去摸自己怀里,果然已是空空如也,随身带着的物事统统不见了。

  只见范寅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衣袍,笑道:“这回总该认出是谁家子弟了。”说着,一样一样,从袖中先拿出一个淡黄色绣着只小狐狸的荷包,而后是一束薄薄的帛书,再然后,一块指肚大小的暖玉,说道:“确然是大家公子,出门在外都不肯自己携带银两,连金疮药都没随身带一瓶,来比武求亲还揣着意中人送的荷包与情书,未免托大,定是涉世未深,没在江湖正经走动过。嗯,这条玉雕的小鱼可说是难得一见的名贵之物。还有这块金牌……”他随口调侃,说到此处突然没了声音。

  洛凭渊:“……”

  荷包是妹妹丹阳公主亲手绣给他的;帛书是今早从靖羽卫所照常例转过来的情报,因为匆匆看过一遍就出门,故而还带在身上;至于玉鱼,则是在端王爷书房中见到,因是罕见的暖玉,特地讨了来,准备送给皇兄戴的。然后,此刻范寅手里拈着的那块金牌,乃是天宜帝御赐。

  月白衣衫的秀雅青年见两人相对无言,觉得好友在静王府门前行事有些唐突了,打圆场道:“范兄也是,总说不可技痒随便施展妙手空空,结果一好胜就又忍不住了。只是个玩笑,冲撞之处,这位公子勿怪,我代他赔个不是好了。”说着,随手将荷包等物件接过,交还回来。

  洛凭渊见他神态文雅,轻言细语,一双手更是修长秀美,宛如白玉雕就,心中一动:“阁下莫不是姓唐?”

  唐门传承数百年,雄踞蜀中,可说长盛不衰,每一代都会出现几个杰出的子弟。而今唐门年轻一辈中,名声最响的,难道就是眼前这一位?

  对方眉峰轻扬,隐隐现出一抹傲气,果然答道:“好眼力,在下唐瑜。现下可以通报名姓了?”

  “我说,不用忙着问了。”范寅仍捏着那块金牌,此时才道,“你且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说不定是我认错了。”

  唐瑜接过那块雕缕精致的牌子,上面四个篆字:如朕亲临。顿时也是无言。

  静王府的门卫一个去通报,另一个见宁王殿下与访客交谈,不好上前打扰,这会才寻了个空隙过来,将乌云踏雪牵去马厩。

  杨越带了两个从人匆匆而出:“劳贵客久等,我家殿下请两位入内相见。”见到眼前情形又感诧异,“五殿下回来了,莫非从前识得两位公子,怎么就站在外面叙话?”

  洛凭渊接过金牌,也有点不好意思,心道真是饮酒误事,一揖笑道:“是我轻率了,见到两位世兄前来援手,一时高兴想开个玩笑,还是被识破了。在下师门是寒山派,只是早就住在此间了。”

  待到见礼已毕,几个人一道进府的时候,范寅才弱弱说道:“所有人都知道宁王殿下是寒山派高徒,也听说过是住在江宗主府上,但谁都以为贵为皇子,不管走到哪里身后至少得跟他几十个护卫,哪能想得到出门才带两个随从呢。”

  其他皇子,除了静王,还真是如他所说一般排场,只有洛凭渊觉得护卫太多不方便,迟迟不增加人数。这几日过节,他又让四名亲随分成两班轮值,可不是只有两个。

  既是来见静王的,洛凭渊没有同去澜沧居,但他的心情却有些兴奋,范寅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中早已成名,妙手空空的绝技自己已经见识过了,必定能帮上不少忙;而看上去腼腆的唐瑜公子,关于他的传闻事迹更多,暗器用毒的本事出神入化,说不定就是下一位唐大先生。

  可以想见,为了进京帮忙,他们都没有在各自家族中过年。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应琅環之邀的年轻高手们会陆续来到,面对辽金的挑衅。势单力孤的靖羽卫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强援,令人不由得生出信心与期待。

  没过两日,宫中传来皇帝口谕,正月初七将宴请北辽与夷金的使节,允许耶律世保和完颜潮各带三名本国年轻武者入宫,皇子们也要悉数到场。

  名义上说,两国使节在年节之际身处洛城,禹周方面出于礼节当一尽地主之谊,而事实上用意不言自明,事关国家颜面和丹阳公主的婚事,皇帝总要对各方的实力有个数,辽金准备派出什么样的人手,而自己一方又有多少把握。当然,如果能看到静王允诺的名门俊彦就更好了。

  这层意思传到静王府时,澜沧居内,唐瑜在同奚谷主品评天下至毒,范寅在破解关绫设下的机关,静王与宁王在手谈。

  将传口谕的内侍打发回宫后,洛湮华便含笑道:“这是要在君前别一别苗头了,不知范少侠和唐公子有没有兴致同去一趟?”

  两位公子在府中已住了两天,本来就是为了与外夷比武而来,闻言都欣然同意,范寅笑道:“去过不少地方,还未进过皇宫。来得早就是有热闹啊。”

  洛凭渊想到辽金一共会有六个人,又去从靖羽骑卫中挑出两名人选,准备次日一道进宫赴宴。

  “阿肃,明日你也一起去吧。”晚上众人各自散去安歇,静王才说道。

  “遵命。”屋梁上传来秦肃的声音,简短干脆。

  “我是想,很长时间没有由你陪着进宫了。”洛湮华道,“宫里也已经许久没有过暗卫。我对李统领打了招呼,不过你还是要小心,别做多余的事。”

  “好。”秦肃答得更加惜字如金。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府里便热闹了。”

  “这阵子会住进一些世家子弟,难免热闹些。”静王道,略有些奇怪,阿肃的声音好像有点不满。可是他见过的人多了,如今才到了两位客人,怎么会在意?“他们住在府中,昆仑府也不敢随便滋扰,守卫起来不是更轻松?”

  “一阵沉默后,秦肃才道,“五殿下很闹。”

  “……”洛湮华哑然,原来是为这个。秦肃回来以后,发觉之前心有芥蒂的宁王变成每日一有时间就高高兴兴跑来澜沧居走动,好像真的不太适应。实际上闲谈的时候当然有,但洛凭渊每日过来,大多数时候就在书房里忙公事,遇到问题才找自己一道参详,总体还是很安静的,如果知道阿肃觉得他闹腾,一定会大感冤枉。

  他朝案几望去,书案上放了一只暖玉坠子,形状是一条小鱼。洛凭渊从端王爷那里要来后,先给奚茗画看过,确定的确有助于活络血脉,又找人打了络子穿好,才送给自己贴身佩戴。

  他悠悠叹了口气,若菡送的兰花形玉坠而今还在身上,难道两块一起戴?类似的举动,凭渊总是很自然的不时作出一些,非常用心地盼着自己的身体能调养复原。

  阿肃指的莫非就是这点?看在知道内情的人眼里,可能是很不好受吧。

  “凭渊,是好意啊。”他不觉又叹了口气,将那条暖玉小鱼拿起来,没办法,暂时就两块一起带着吧。

第八十三章 五色云纱

  正月初七当日,宫宴设在清凉殿,耶律世保和完颜潮身边除了若干随从和文官,分别带了三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武士。看起来是很正常,但洛凭渊却见到耶律世保的随从中有一名身着黑袍的高大老者,长了一只鹰钩鼻,双目神光隐隐。是函谷上人,他心下顿时一凛,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就见大内统领李平澜神情淡淡地站在旁侧,身上似乎也没散发什么绝顶高手的威压,但就是令人莫名地踏实心安。

  殿中除了天宜帝本人和众位皇子在座,还有一些文臣武将作陪,既为观察情状,也可说相当给两位使节面子了。

  耶律世保和完颜潮都是初次见到禹周的云王,既如雷贯耳,得见本人又不免有片刻失神,均想确是名不虚传。

  耶律世保的感受更为复杂,须知这是将他那不可一世的四弟收拾掉的人。北辽的王位向来是力强者得,亲兄弟间也无甚情分,彼此争斗得恨不能将对方生撕了。耶律世基一死,自己的地位立时大为提升,来投靠或表达忠心的臣属络绎不绝。因此尽管耶律洪畴恨不能即刻杀了敌国四皇子为自家四儿子偿命,他却难以体会那种切齿痛恨的心情;但云王已是禹周的壁垒,只要这位美貌得不像话的皇子出现在边关,韶安城就会固若金汤,旗号所到之处,即使再勇武的辽军铁骑也要怯阵三分。

  他的目光依次从禹周几位皇子身上巡睃而过,这都是自己未来的敌手。但在洛城中,无论对云王还是宁王有什么举动都是不明智的,一个失手就可能回不了北辽,耶律世保还没蠢到拿自己的安危为二王兄做嫁衣。他不得不承认,将目标对准静王或许是唯一可行的选择,难度虽然大,但不至于触怒禹周的皇帝,还有昆仑府与琅環的江湖纷争作借口,应能带着合约全身而退。

  姬无涯认为云王之所以数年来能连战连胜,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得益于洛湮华的背后支持,而宁王更是住在静王府中,可想而知那份条陈脱不了耳濡目染甚至亲口指点,故此只消除去静王,禹周便成不了气候,未来还不是任由北辽驰骋宰割。

  耶律世保将信将疑,他从不信一个人能有如此大能为,姬无涯善于游说,为了使昆仑府得到助力必定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他仍是心动了。事成后回到昭临,即使合约不那么符合期望,这份功劳也足以堵住周遭的质疑声音。而自己需要做的,不过是冒一点小小风险,帮昆仑府添把柴火而已。

  此刻,皇长子就在对面席上,似乎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注视,淡淡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洛临翩则对一切瞩目毫不理睬,倒了一杯酒慢慢浅酌。在仔细打量宁王带来的几名属下之前,耶律世保的目光落在了洛文箫身上,他不算孤军深入,只要运用得当,这位太子可是一宗强援呢。

  席间免不了要有歌舞助兴,十余名宫娥广袖翩翩,伴着悠扬丝竹在殿中起舞。

  完颜潮笑道:“贵国这舞乐也算精心,就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人也一捏就断似的;还是我前年有幸在昭临宫中做客,那一场战舞刀光闪耀、甲胄生寒,才是雄浑壮观,让人至今难忘啊。果然是各国风土不同么?”

  他语气里挑拨的意味太明显,禹周众臣脸色都是不善。武英将军斥道:“贵使想看刀剑,我禹周军中多的是,都是真刀真枪,可不是拿刀摆个姿势的区区舞乐能比的。”

  “将军言重了,想来要是歌舞也能和练兵相提并论,日后大家再有分争时也不用上阵打仗,只消各自派出舞姬比试不就成了?”完颜潮还是笑吟吟的,“在下方才也是有感而发,中原人物与北方当真不同,不仅歌舞如此,连练武之人看着竟也是文弱多了。”

  他这般一说,众人都不禁打量各方带来赴宴的人手,若论样貌,宁王身边的两名靖羽骑卫都是英气勃勃,唐范两公子更属上佳,不过相形之下,辽金的武者的确较为魁梧健硕,将禹周一方特别是唐瑜公子衬得更显文秀。

  北辽和夷金的一干属下脸上就露出几分嘲讽和轻视,傲慢些的还发出嗤笑之声。

  只有耶律世保心下略感着脑,这完颜潮滑不留手,不住挑衅没关系,偏偏却句句扣着北辽冲在前头。

  唐瑜修长秀气的眉宇不易察觉地挑了挑,望了眼上手的宁王,见洛凭渊并无反对之意,于是起身说道:“客人虽然无礼,在下身为禹周子弟来作陪,却不能不尽到礼数,匆忙间也没准备什么,便向两位使节敬酒一杯,聊以助兴。”

  此时歌舞方歇,他也不离座,向一名正要退去的宫娥略略示意,柔声说道:“姑娘把手中云纱借我一用可好?”

  那舞姬先是不知所措,待到反应过来,有些羞怯地将适才献舞时用的飘带递过来,随即匆匆离去。

  长长的云纱飘带色作五彩,质地轻薄,挥动时飘然欲飞,宛如霓裳。

  众人见唐瑜将一端执在手中,都不知他要做什么,夷金一方还有人出声嘲道:“这位公子长得像娘儿们,莫非也要舞一曲为我家世子劝酒助兴?怎么还不下场啊?”

  唐瑜听了也不生气,反而浅浅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出声说话的是完颜潮带来的三人之一,见状正待再讥嘲两句,然而下一刻,那条垂下的云纱另一端倏然由地面蹿起,如五色灵蛇般由对面坐席飞卷而至,瞬间就到了面门。

  能被挑选来参宴,此人的武功自也不弱,急忙伸臂格挡。然而轻飘飘的纱带突然变得异常矫捷灵动,一伸一缩之间,已经正正拍在他的左脸上,如同被人扇了一记巴掌般又热又麻。

  只有范寅捂了一下眼睛,小声嘀咕道:“惨不忍睹啊。”

  据说,唐瑜在对敌时微笑得越是温柔斯文,对方就越是生不如死。

  殿中了解这一点的人实在没几个,范寅的低声感叹也只有洛凭渊听见而已。皇子臣属们但见月白衣衫的秀雅公子右手轻挥,云纱仿若化作了一道虹彩,轻轻巧巧绕了个弯卷住一把酒壶,从半尺多的高度微微倾斜,先是将耶律世保面前的酒盅注满,随即又为完颜潮斟上一杯,微笑道:“两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