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58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连以无事搅三分为宗旨的完颜潮,看着眼前这杯酒,表情也有片刻凝滞。琥珀色的美酒正好与杯缘齐平,没有一滴满溢或溅出,如果是亲手执壶倒出来的,还可以说无甚稀奇,可是对方却在丈许开外,用的是一根轻飘飘的云纱。其中蕴含的眼力、手法、内劲,思之令人不由得不心惊。

  怔呆间,他身旁忽而有人低声惊呼:“他……他的脸!”

  只见那方才被击中脸颊的年轻金人左半边脸已经如吹气一般高高肿起,胀大了一倍有余,看上去如同一戳即破的水泡,红红白白地甚是吓人。

  那人起初被纱带抽了一记也没当回事,谁想麻木之感并不消退,跟着就痛痒难当,如同一群蚂蚁同时噬咬,越来越是难以忍受。他看到同伴都面现惊骇,自己一摸更是六神无主:“你……你使的什么妖法?”

  他是对着唐瑜说的,但半边脸肿胀太过,口齿也变得模糊不清。

  “妖法是没有,看你的样子,只怕是一贯口舌不修,犯了哪路神明的忌讳,才会突然遭受报应。”唐瑜淡淡道,神态温雅依旧:“两位尊使不饮酒么?”

  耶律世保与完颜潮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离那酒杯远远的,免得不慎沾到一星半点。触怒神明云云,谁听不出是托词,必定是某种厉害药物。如果方才被那云纱带到,自己岂不是也会当场面目全非。

  完颜潮见那名属下脸上已经不成样子,额头汗珠滚滚而落,喉间不时克制不住地低声痛吟,他心想这副情状被禹周和北辽多看一刻,就多一分丢人,皱眉道:“你且出去,退到殿外等候。”

  范寅好心笑道:“完颜世子不替自己人想想办法么?我从前也见人遭过同样报应,拖上两天不治就会溃烂。性命丢不了,但今后可是只剩半张脸了。我这位朋友精通岐黄,恰好会一些治法,好生求个情,说不定你那猪头属下便不用毁容了。”

  跟着又道:“世子别以为在下是唬你,我这好友可姓唐。”

  被斥退的夷金武士脸上正在难熬难当,闻言更是魂不附体,磨蹭着将退不退,眼中不觉流露出求恳之色。

  完颜潮脸色十分难看,唐门的用毒本事人尽皆知,有心不理,但岂非所有人都看到自己不将下属死活当回事,传开来谁还愿死心效命?然而要降下身份向宁王的下属求情,夷金今日颜面何存?

  洛凭渊看到这里,却不愿日后金铁司过于针对唐瑜乃至唐门,便开口笑道:“听范少侠之言,唐公子可是有法子?”

  唐瑜一笑,此毒于他不过雕虫小技,从袖中拿出了小小一包药末:“外敷即可。”

  宁王接过来在掌心掂了掂,淡淡说道:“我上回便提醒过完颜世子,在我重华宫中、天子御前,须得恭谨慎言,否则即使父皇宽宏不降罪,也难免会有不利之事临头。所幸今次唐公子好心相救,还望世子别再碰上下一遭,弄得面子里子都没了。”

  说着,手指轻弹处,药包便平平飞向那中毒武士。

  完颜潮心中大怒,但他虽能言善道,眼下也难以反驳。本想端起酒盅平息心火,又记起杯子碰不得,脸上一时间忽青忽白,煞是好看。

  静王看着微笑,心道洛凭渊如今再对金使说话果然滴水不漏,免得再留下话柄。

  而后他就察觉,上首有一道沉沉的目光正紧盯着自己,转回头去,却是太子。

  这些日子,洛文箫似乎变了一些,尽管还在人前维持这温文谦和的储君风范,但性格阴郁了不少,间歇地还听说过他对六部官员暴躁发怒的传闻。

  静王想起除夕家宴时,看起来憔悴了至少五到十岁的韩贵妃,据说太子为了避嫌已经很少去蕴秀宫看望她了。倒是天宜帝见到母子俩噤若寒蝉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忍心,过年时过问了两句贵妃的病情和日常供奉。

  短暂的视线相对,洛湮华淡淡掉开头,对方却没打算同样沉默。

  “大皇兄,”洛文箫彬彬有礼地说道:“你深谋远虑,暗助了四皇弟好几年,如今他回朝为你撑腰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洛湮华微微蹙眉,清凉殿里宾客云集,内侍宫女穿梭来往,以洛文箫的谨慎,放在以往是断断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五皇弟身边那两个高手,是你替他荐来的罢。”洛文箫见他不语,又接着说道:“你的算盘打得真好,知道他比武有急用,就连唐门子弟都邀请来了,五皇弟再倨傲也舍不得拒绝这份人情。可是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因为感谢就帮助你、回报你么?”

  他的笑容不受控制地扭曲,整张端正的脸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还是醒醒吧,人都是先为自己打算的。同样是皇子,谁能真心服谁,支持了你,他们自己将来可要往哪里站?而且……,听说大皇兄近一年来,每月都至少要病上一场,病歪歪地撑得很辛苦吧?”

  “不劳关心。”静王道,“我朝的臣子大概还没发觉,相比于四皇弟的高傲,谦和又礼贤下士的太子殿下,才是那个谁也不服气,谁也不想听从的人吧。可惜,即使用尽了心机,不属于你的东西终究是守不住的。”

  这还是很久以来,他唯一一次撇开了敷衍不屑而对太子说话,不过,也只有一句而已。言毕,他回身招呼道:“阿肃。”

  身着黑衣的秦肃方才不知隐在何处,但静王低低的话音方才落下,他已现身出来,站到身后。

  “没什么事,”洛湮华微笑道,“此刻饮宴正酣,阿肃也来喝一杯酒吧。”

  秦肃没有出声,默默接过他递过的酒盅,仰头饮尽。

  “没想到大皇兄将阿肃也带到宫里了,真教人羡慕。”洛临翩注意到这边动静,闲闲说道,“我前阵子也收了名影卫,但他从前没受过专门训练,功夫倒还罢了,就是学不会隐藏气息和身形,一遇到内行就给我丢人。大皇兄改日从玄霜派个正经暗卫来帮忙调教一下可好?”

  静王微感意外,以云王的孤冷,居然

  肯让人时刻跟在身边。他朝秦肃望去,秦肃便点了点头证明确有其人,又道:“杀手出身。”

  听起来越发出奇了,洛湮华没再问下去,洛临翩声名太盛,有人随时保护再好不过,于是颔首答应下来。

  宴席已进行到中途,天宜帝见到唐瑜的出手,心下甚喜。想来参赛的人不可能个个有这么强的实力,但再多上几名也就胜算很大了。他对唐门的毒也有点发毛,好在洛湮华邀来的人总不会都是毒公子,还会出现其他好苗子的。

  他命人取来金珠一囊、御酒两坛赐给唐瑜,又留意打量范寅,趁着酒兴说道:“今日宾主尽欢,众卿若有才艺可一显身手。但凡表现出色,朕都有赏赐。”

  夷金刚吃过苦头,气焰低了下去。耶律世保心想,我北辽难道就没有能为过人之士?被禹周一个唐瑜压得不敢抬头,岂不是擂台还未开就先输了第一阵。

  他不动声色地朝下手使个眼色,三名武者之一当即大声道:“全是细巧功夫有何稀奇,常言道一力降十会,不才元慎,能举五百斤石锁,你们有谁来与我比试力道?”

  众人但见说话之人身高体健,两侧太阳穴凹陷,都觉来者不善,看来除了膂力过人,内家功夫也已有成。

  范寅笑道:“在下不是蛮牛,举大石就算了,这殿中也不是大开大合砸东西的所在,我来陪你拆上几招如何?”他自忖对方虽然不似易与,但使出小擒拿手辅以分筋错骨手当可拾夺得下。

  元慎却将眼睛向上一翻,摇头道:“不实打实比拼,过招有什么意思,禹周的人难道就力弱至此,只会凭花拳绣腿取胜么?”

  洛凭渊听他口气傲慢,又是个欠教训的,范寅的武功走的是轻灵翔动一路,与这元慎硬碰硬就成了以短击长。他站起身说道:“如此,我来同你对上几掌。”若是比拼掌力,就纯是凭内力强弱定胜负,毫无取巧余地。

  谁知元慎仍然连连摇头:“比武到了最后阶段才是由宁王殿下考校优胜者的武功,在下还未上台争擂,不便与你动手。否则若是在下输了,这擂台要如何上法;要是侥幸赢了殿下,又是否直接定为胜出?”此人外貌强健,说起话来却是心思细密,听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静王微微扬眉,正想让秦肃下场应对,不料元慎却拱了拱手,接着朗声道:“久闻禹周太子殿下身负上乘武功,深藏不露,不才斗胆,敢问殿下可有心胸胆略,肯赏光与在下比试一阵?”

  此语一出,举座哗然,太子不得君心是一回事,对外却是千金之躯,一界北辽武士竟敢提出这等要求,实在无礼之至。天宜帝怫然不悦,不少文武官员已忍不住斥责出声,连耶律世保也皱眉斥道:“住口,怎可如此唐突冒犯,还不快快请罪!”

  反对声中,唯有洛文箫并无恼意,反而长身而起,向天宜帝施礼道:“启禀父皇,儿臣这些年来倒也未曾将功夫搁下。而今辽金要求比武,乃是我禹周的国事,儿臣见到五皇弟辛劳操办,也愿从中尽一份力,既然这辽人傲慢索战,避而不出岂不是弱了我方的声势,儿臣的混元功正好借机一试,请父皇允准。”

  天宜帝仍有些不豫,他上一次关注洛文箫的习武进境还是七八年前,委实拿不太准,禹周太子若在这种场合输给一个北辽武士,传出去还像话吗?但他见洛文箫一副从容不迫很有把握的样子,又主动请战,再要不准就真成了怯战,唯有勉强同意了。

  内侍们早已撤去一些桌椅摆设,在大殿正中清出一块空场。洛文箫便缓步走上前,与元慎相对而立。

  禹周的皇子们都自小习练弓马武技,教习师傅更是一流,但锦衣玉食的皇子们究竟能学到几分,就全凭个人下功夫了。臣子们素知宁王武功超卓,想不到太子也能欣然下场对阵敌国高手。

  待到两人交上手,众人就更加讶异了。元慎的招式动作十分凝练拙朴,但每一掌推出都劲道十足,坐在附近的人偶尔被他掌风带到,都感到触脸生疼,显见内家功夫练得极为扎实。饶是如此,似乎数个回合下来,占据上风的却是太子。

  洛文箫所使的武功名为八卦凌云掌,乃是无极门较为高深的一套掌法,向来只有功法有成的内门弟子方能得蒙传授。无极门也属北方玄门正统,与寒山派不同的是,功法流传甚广,不少人都认得出来。此刻见太子劲道内蕴而绵长,内力深厚竟似不在宁王之下;招式虽没到行云流水的程度,掌势也是章法井然,逐渐将辽人武者压制到下风,都不禁大声喝彩。

  元慎见难以取胜,又似不甘认输,大喝一声,倏然双掌齐出当胸猛击。洛文箫也不闪避,径出单掌与他相抵,两人的身形顿时转为静止,由过招变为互拼内力。

  到了这一幕,洛湮华已看出端倪。但洛文箫为什么要以太子之尊当众演武呢,难道单纯是为了在天宜帝面前表现一下武力,抢宁王的风头?他略略偏过头,正好对上了大内统领的目光。李平澜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如证实猜测一般,极缓慢的略一颔首。

  这场比武果然没多久就见了分晓,元慎的脸色一时红又一时白,半盏茶的工夫转换了数次,额头渗出汗珠,洛文箫却始终脸色如常,以单掌对双掌仍显得气定神闲,看起来到真有几分翩翩风范。到三掌分开时,元慎便连连后退了五六步,还是函谷上人袍袖一拂,为他消去了后力,才不至于一跤坐倒。他脸色尤自发白,纵然口中不认,明显也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禹周群臣今日大出意料,唐门弟子的技艺手法已是难得一见,更料不到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太子竟然身手不凡,武功这般深湛,不由要在心中暗暗比较,难道竟然还在宁王殿下之上?可是五殿下是专程拜师在寒山派修习多年方才有成,忙于政务的洛文箫是如何做到的?迷惑不解之余,再见太子神色自若,好像并没将取胜当一回事,愈发觉得深不可测,连一些已经离心的官员也不由要重新掂量。

  天宜帝也感意外,不过还是十分愉悦地厚赏了太子,又命重整宴席,再上肴馔美酒。耶律世保自然不怎么高兴得起来,但比起完颜潮,北辽至少输得体面多了,败给对方太子,好像也不算太过丢脸。他索性顺势称赞了几句洛文箫的武功,又颇为真诚地表示,改日定然亲自带了元慎到东宫,为今日失礼谢罪。

  在一片和乐融融中,洛湮华看见洛文箫对他举了举酒杯,唇边有一丝饱含恶意的冷笑。

第八十四章 困兽犹斗

  耶律世保说要到东宫谢罪并不是虚言,宫宴次日,他就带着元慎和一些礼物登门了。在旁人眼中,他的举动还算合乎情理,尽管没人相信北辽的王子前来拜会太子殿下只是为了替一个下属武士赔罪,但也绝对想不到有着如此遥远而对立关系的两人会面时究竟说了什么。至于耶律世保的随从中混了一个乔装改扮后的姬无涯,则从一开始就被绝大多数人忽略了。

  洛文箫的心情并不怎么美妙,尽管耶律世保的拜会早在预期之中,而且很大程度上也是他所等待的,但他毕竟当了很多年太子了,如今与一个北辽王子坐在一起密谋,拿自己未来要继承的禹周天下当筹码,他还是不太舒服。最主要的是,耶律世保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下,有种掌握底牌般的得意,仿佛确信他一定会答应合作。

  东宫的书房依旧精致华丽,但不少陈设近日来已经换过一次以上,都是太子心情烦躁时随手摔碎的。此刻,洛文箫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旁,神色唯见冷漠。他在所有臣属面前都得保持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文风范,但这两位来客皆是地道的小人,对着他们倒是不用过多掩饰情绪。

  他一言不发地听着姬无涯讲述来意、解释计划,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末了沉声道:“如果三王子上门拜会就是为了这些事,恕我不能答应,还是请回吧。北辽这些年捞到的好处也够多了。”

  “区区小事、举手之劳,太子殿下也不吃亏啊。”耶律世保神色闲适,微微笑道,“不知有何可虑?若说诚意,我昨日送上的那份见面礼还不够么?”

  “论起比拼内力,你那手下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洛文箫冷冷道,“若是我当时不下场,禹周仍然会有人收拾他,只怕输得更惨。”

  耶律世保却不生气:“于我等而言,逞勇斗狠乃微末小节,昨日邀战为的本来也不是较量武功,殿下心里还不清楚么?我今日前来,才是为了双方长远利益着想,共谋大计啊。”

  姬无涯道:“殿下且想想看,三王子是诚心来议和求亲的,日后两国交好互通有无,不但没有利害冲突,还可为强助。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殿下须想明白,谁才是您的心腹大患。”

  “若不是北辽连年犯边,逼迫太甚,父皇焉能起用他。如今这滋味如何?都尝到了吧!坦白说一句,你们越是气势汹汹到洛城生事,他就越受倚重,我也无能为力。”洛文箫声音冰冷,“敌人相同,合作并非不能考虑,但三王子所提的条件全是为了北辽和你自己的利益,看不出与铲除洛湮华有多大关系,却要我冒着偌大风险。届时你达到目的一走了之,倘若不信守承诺,甚至将烂摊子都推到我身上,我又去找谁算账?”

  姬无涯来之前就预料洛文箫必定心存顾虑,不会轻易答应,便在旁劝道:“诚如殿下所言,洛湮华也是北辽的心头刺,三王子何尝不知若能什么都不做,静候一年半载,或许只消略略推波助澜,就可借禹周天子之手除去强敌,就如十年前一般。但此人一日尚在。大家就吃一日的亏,于北辽来说并非上策,太子殿下怕也等不及那一天吧。”

  “时机已过,我父皇这柄刀也不是说借就借的。”洛文箫冷笑道,眼皮不受控制地微微一跳,他过去并未与眼前之人打过交道,只知是归属北辽一方的昆仑府护法。魏无泽上次吃了大亏后一直在江南龟缩不出,又推脱说要亲自主持牵制琅環的主力,抽不出身,洛城这边的大计就暂时交给跟着北辽使团来到的姬无涯。今日一见,说出的话倒是句句都打中自己的心病,但是听到对方直接提起当年阴谋,心下又感不快。

  “殿下无需担忧疑虑,在下此番陪同三王子前来,费心费力调集各方人手,就是为了一举将琅環宗主击溃,怎会错过眼下良机而不出手。殿下更无须担心事后遗患,于公,辽主当然属意殿下才是未来登上禹周大宝的最适当人选,换了其他皇子必定对北辽大为不利;于私,我昆仑府在禹周经营多年,今朝却遭朝廷查封驱逐,要恢复元气也需着落在太子您身上。故而姬某不才,定然会考量周详,绝不至令殿下受损。”姬无涯滔滔不绝,接着说道,“三王子乃是信人,对殿下也一向推许,诚心愿相交为友。只是他毕竟身负辽主所托,如今既要为殿下诛灭大敌,动用的乃是北辽多年聚拢的武林之力,若是此行不能有所收获,未免难以向国中交代,想来殿下当可体恤,不至让三王子过于为难才是。”

  洛文箫听他分析利弊,也还合乎情理,但似乎又过于动听。再仔细回味,并无多少实质承诺。他思谋了一阵,终是摇头道:“我如今能做到的也是有限,关于和谈的条款,可以让臣下在朝中斡旋,三王子总不至于空手而归便是;但是这比武求亲一环是五皇弟主持,我硬要从旁插手,难免得不偿失,恐怕不能答应。”

  耶律世保心中暗想,说是这么说,谁知这位太子肯出多少力,到时禹周随便给个一万两银子打发自己,也可说成不算空手而归。他如何肯满足于此,早已打定主意,只有在比武中胜券在握,取得婚约,到时禹周忌惮北辽的武力,又需为丹阳公主和亲考虑,和谈中才不敢薄待。

  他今日是有备而来,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洛文箫,微笑道:“能否求得丹阳公主,关系到我北辽的颜面,太子殿下当真不肯相助?”

  “昆仑府在禹周的势力已是全力协助北辽,我自认尽力而为了。三王子提的要求太多,只有恕难从命。”洛文箫道,对耶律世保的纠缠有些厌烦,口气愈发冷淡,“想来北辽立意对付洛湮华也非一日,就算不考虑在下这一层,也是要动手的。”

  耶律世保见他不肯妥协,朝姬无涯使了个眼色,让他退出去。

  本来就是密谈,书房中只剩下二人单独相对。

  “当我自昭临动身之际,父王让我带上了一件信物。”耶律世保微笑渐去,口气里却带上了一丝惋惜,从怀里取出一封纸柬,放在书案上,“在下本来还不想拿出来,只可惜,太子殿下不似想象中好说话。”

  那纸柬折叠得十分平整,不过看上去,像是很久前的东西了。洛文箫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不愿多瞧,但又禁不住要立刻将它拿起来看个究竟。

  纸张已然微黄,一望而知保存了很久,但入目笔迹却相当熟悉,抬头便是“字启耶律洪厉亲王安泰见字如唔”。

  耶律洪厉是辽主的弟弟,据说由于年龄轻不少,颇受信任。洛文箫的手指微微颤抖,韩贵妃早年通辽的行为,他有所知闻。起初是北辽方面与韩氏家族接触来往,后来逐渐延伸到了宫里。韩贵妃那时见江璧瑶有琅環支持,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便抱了利用北辽的心思。明知是与虎谋皮,却忍不住要孤注一掷。自从琅環旧案发生后,由于皇后身死,韩贵妃如愿得势,便断了与辽人的往来,更小心掩饰过往痕迹。一晃十年相安无事,谁想到会被北辽王子突然摊到面前呢。洛文箫将这封书信看完,里面韩贵妃先是谢过辽人的厚礼,允诺会设法影响天宜帝对某件与北辽相关事务的决定,最后是试探辽人是否愿意将来需要时借用一些武士为韩家效命。信尾没有署名,却盖上了一枚贵妃常用的私章。

  “贵妃娘娘很是谨慎,”耶律世保笑道,“每次通信时,都要求信使将她上一封写来的信带回,他亲手烧毁后才肯再次回信。可惜人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次数多了,我们那里还是保留下来几封印鉴齐全的亲笔信。”

  “三王子不会以为,区区几张纸片能威胁得了我吧?”洛文箫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说这样的信不止一封,他倒是信的,否则也不会轻易拿出来,“你不如今日就将它张贴到重华宫门上,且看会不会有人相信。”

  “太子殿下言重了,在下只是为了提醒一下故人之情。须知殿下当初能得太子之位,我北辽可也有一份功劳。”耶律世保悠然道,“这么些年,父王虽然对韩娘娘有些失望,但殿下一惯的政见于我国还是有利的,也就没必要做些多余无用的事。然而如今情势已然改变,我北辽正在艰难之时,需要的帮助自然多一些;而禹周这边,前几年拿出韩娘娘这亲笔信,动摇不了殿下的地位,可是放在现在呢?假如在下由于求亲失利太过沮丧,不慎让它落到了云王或者宁王殿下手里,你说他们会不会信?”

  洛文箫的脸色转为铁青,如今云王和宁王都已与他结怨,韩贵妃的密信要是被洛凭渊见到,或许还会因为顾虑如嫔踌躇一二;换了洛临翩,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捅到君前,威力比耶律世保本人拿着宣扬可要大多了,自己未必经受得起。

  他看着耶律世保慢吞吞的将纸柬折好,重新放回怀里,有种一把将它夺过来扯个稀烂的冲动。

  但他到底忍住了,先暂忍一时,等北辽将洛湮华除掉,他总能慢慢对付云王和宁王。

  他最终咬牙说道:“这一次,我可以答应。但如果你的手下没本事比到最后一轮,就别怪我有力使不上。还有,无论最终成与不成,你离开洛城前都需将这封信交还给我。”

  耶律世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他要的只是达到目的,当即应允下来,还顺带恭维了太子几句。

  既然有了共识,接下来就要讨论一些细节,约定联络方式,要等比武进行到后半段,计划才好实行。耶律世保又让姬无涯进来,一同商议了半个时辰方才告辞。

  洛文箫唤温逾将耶律世保一行送出东宫,两个访客的背影刚从眼前消失,他就抓起了茶盏,狠狠惯在地上。

  看着蟠龙五彩钧窖茶盅随着一声脆响粉身碎骨,他的脸就像带上了面具般,僵冷得毫无表情。

  偶尔,太子也会思量,为什么自己脚下的路总是自然而然或者别无选择地走向阴谋、暗算,而且似乎永远在做着出卖与背叛的选择;可这就是韩贵妃给他铺就的青云路,他毫不停歇地走在上面,总觉得越来越窄,却无法舍弃或拔除早先的根底。渐渐的,由生疏到熟练,再到不假思索的习以为常,这一切渗入脑海成为他的一部分。每次不得不面对、承受方才那种反噬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用更狠戾的手段加倍报复回去,但同时也会对韩贵妃生出一种恨意,尽管从前享受胜利时,他对母妃还是非常感激敬佩的。

  在书房服侍的内侍见太子不象还要砸其他物件,才小心翼翼地进来收拾碎片。洛文箫烦心地站起身,索性走出了书房。洛城正直多事之秋,他只希望隐在暗处,坐山观虎斗,实在不想再去招惹洛凭渊。耶律世保竟敢将自己当棋子用,但凡日后缓过一口气,定要教他付出代价。

  接下来一段日子,靖王府中平静依旧,不过由于年少侠客们陆续抵达,有时一天就来三四拨,往日的静谧已难以保持,代之以略带喧闹的生气勃勃。在范寅和唐瑜之后,幽州云氏的云霄、武夷山古剑门的大弟子方蓝,南宫世家的二公子南宫瑾,崆峒派和黄山派各来了两名弟子……,一时间侠逸云集,各有风采,比之前封景仪拜访时还要热闹许多倍。

  只有杨总管甚是头大,他早先可没想到府里有朝一日会出现如此盛况,现在找工匠来多建几处屋宇当然来不及,唯有请大家共住几处偏院,也顾不得门派有别了。

  好在众人都不介怀,纷纷说这样有利于相互论说切磋,连来时派头最大的南宫公子也道甚好,还将五六个随从都打发出去自行住客栈了。

  南宫世家世居金陵,在武林中出了名的高贵优雅,二公子一到,洛凭渊见他果然丰神如玉,动静举止无不恰到好处,若非从小熏陶绝难如此赏心悦目,心想天宜帝若是看到,定然十分喜爱,说不定真会考虑将皇妹许配,于是又有点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