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82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出事了。”顾筝的声音收敛得极低,直接将他拽到墙根没人处才接着说道,“老夏这家伙中邪了,一听说宁王闯庄,竟然说要趁现在立刻将朱公子放走,让他回怀壁庄,不放也得放!”

  “他失心疯了不成,竟然打这种主意,想背叛庄主!”司徒予失声道,又惊又怒,“什么不放也得放,老子没答应,他们冲得出来?我这就派人去禀报顾堂主!”

  “司徒,司徒,先冷静,不能扩大事态!”顾筝连忙一把将他按住,“我刚才听到他的话,比你还生气,可你想想看,老夏实际上没疯也没傻,他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机要放人,难道想不到你会阻拦?如果我们在落叶居打起来,动静小不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宁王可是正朝附近来!”

  司徒予一呆,有些不能置信:“你是说姓夏的,他预先已经与怀壁庄串通好了?就算惊动了五皇子,这里是我们山庄的地盘,又能怎样?”

  “是否早有串谋,与怀壁庄还是宁王,目前确定不了,就算去问老夏,他也决计不会承认,但是看那态度是铁了心。关键是现在怎么办!”顾筝的眉毛皱成一团,缓缓摇头,“这会儿不能通知我哥哥,也绝不可自己人内讧乱起来,说不准便是因小失大,送了发难的藉口给五皇子。你想宁王是何等人物,连昆仑府都被剿得片甲不留!我前两天还打听到,他这趟奉旨下江南,不仅携带尚方宝剑,还握有沿途州府调兵之权,这样的人会无缘无故贸然上门?必定是准备了后手甚至埋伏的,专等我们露出破绽!”

  司徒予被他说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仿佛真的看到山庄外聚集了杀气腾腾的兵马,心里愈发没底,怔忡半晌才喃喃骂道:“什么自己人,我还真是小看了这姓夏的浑蛋。”

  “老夏的话说得倒还坦荡。”顾筝将声音放得更低,“他说自己没有旁的意思,更不是要当叛徒,而是觉得宗主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大家的事,庄主也是一时意气才要决裂,日后清醒过来定然会后悔的。而今情势这么乱,我们不该继续关着朱公子,应当让他回去帮助主上稳定局势才对,否则琅環一旦内乱,其他各令的弟兄们都会怨怪庄主,万剑山庄日后难道要众叛亲离?”

  这些话于顾筝是发自真心,托夏简之口道出,不觉间透出诚挚,他看着司徒予变换的神色,慢慢说道:“我虽和老夏争执了几句,心里却想着,他说得不是没道理啊,凡事不可做得太绝!宁王必定也需要平息乱局,所以及可能就是为了朱公子的事来的,我们将人放还,他看在宗主的份上自然不至来硬的。眼下只能大局为重,不得已而为,再说还是帮庄主留条退路,算不上做错!”

  “你……”司徒予难得见到顾筝这样认真严肃的态度,盯着他看了半晌,但觉头脑混乱,好似明白了什么,却又想不清拿不准。唯一确定的是,他就算带着七个人,仓促间也没把握将夏简四人迅速制住而不引起骚动。平心而论,琅環好容易迎来了复起,他与庄内多数护卫、门下一般,先是震惊于少庄主的决定,继而难以理解愈演愈烈的某些做法,包括软禁怀壁庄的朱副庄主。没人希望尚未谈到雪恨,就先与宗主拼杀一场。要他自动自觉放走朱晋,那基本上是想也不敢想,但是此刻事到临头,就如顾筝说的,形势所迫,为了整座万剑山庄的安危,好像咬咬牙也就做了;回头领责,头一个受重罚的也是夏简;还有个顾筝在一旁垫着。顾笛对弟弟素来刀子嘴豆腐心,应是舍不得让他吃太大苦头,如此这般,落到自己头上的板子应该还能承受。

  这些纷杂的思考其实不过发生在瞬间,司徒予烦躁地踱了两步,内心已然动摇,忿忿地在院墙上踢了一脚:“那他到底想如何,你们商量好了没?话说在前头,少了蒋谦那把钥匙,就算我不拦着,朱公子也出不来!”

  顾筝在心底暗暗长舒了一口气,石屋铁门有三道锁,钥匙分别在蒋谦、司徒予和夏简身上,他与宁王串谋的时候早已想好了对策,立时笑道:“将你手里那把钥匙给我就成,其他的老夏能对付。我再去同他计议两句,既然要行动,就不能出差错。司徒你先和手下兄弟们通个气,千万别进去,我怕你俩气头上一见面又打起来。”

  “用不着担心,老子这辈子都不想瞧见他!”新仇加旧怨,司徒予恨恨说道。

  顾筝再度来到石屋,拉着夏简出了值房,转到屋后无人的角落,重演了一遍同一套对话,唯一的区别是,威胁无论如何要放走朱晋的变成了司徒予。

  这回游说得更为顺利,夏简想到自己统共四个人,挡不住外面八人硬闯,又见顾笛拿出归司徒予掌管的钥匙,愈发深信不疑,略作迟疑就半推半就选择了妥协。

  此时洛凭渊已在顾笛的引导下看过万剑山庄的练武场、剑池,观赏了浣月亭中先人手书的匾联,正沿着山间流下的溪水,往后庄走去。经过一处院落时,他听到了三两声弄弦的乐音,是古琴。

  “顾堂主,从此处前行,再多远能看到藏剑阁?”他停下脚步,淡淡问道。

  “还有一段路,再转过两道弯,就能见到一角了。”顾笛答道。宁王虽未坚持进入藏剑阁,但好像还没完全死心,非要看一看外观,弄得他不得不一直紧绷着这根弦。

  这两句简短的对话发生时,顾筝在内墙与石屋之间又已奔走了一个来回,确保里外两班守卫们在无奈与顺水推舟下达成共识,顺便替大家定下了送朱副庄主平安离开的行动方略。

  朱晋没有受伤,只是这些天被迫服了软筋散,无法动用内力,以致手足酸软、脚步虚浮。但他处变不惊,几乎在顾筝说出第一句话时就沉着地点了点头,示意不用多做解释。

  司徒予让两名守卫在外面放风,自己守在落叶居的内墙入口,眼看着顾筝扶着朱晋一步步从石屋里出来,夏简四人跟在后面三步远,显得既防备又慎重,而在夏简眼中,自司徒予以下,墙边一干守卫个个虎视眈眈,稍有不妥就要拔剑相向,或者施放传讯烟花,而庄外会不会埋伏着宁王的手下甚至兵马?

  两个冤家对头目光相接,同时心头蹿火,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恨不能眼神化作飞刀;继而又同时意识到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已经到了这一步,接下来不容有失。

  司徒予哼了一声,对朱晋抱拳为礼,让开了通路。

  顾筝强忍住肚里的闷笑,面上仍一派严肃:“迟则生变,大伙儿尽快!”

  望风的两人在前面探路,随后是顾筝与朱晋,司徒予带着五个人走在夏简后面五步远,一行人有志一同地抄小路,用最快速度朝山庄后门赶去。

  藏剑阁与落叶居都在后园,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由于地势拔高,布置在后庄的护卫本就不多,此时十个有八个跑到藏剑阁去帮忙兼凑热闹,另外两个也没理由这个时辰出现在僻静小径上,除了若干负责打扫的婆子,他们一路上竟没遇到其他护卫或管事。

  后门连着山路,平时很少有人从这里进出,四名门卫与顾筝等人全都认识,为首的迎上来,颇为意外:“是顾兄弟,你们这许多人要外出,怎地不从前面庄门走?”

  一言未毕,他看见了面带病容的朱晋,顿时一怔,“这不是,怀壁庄的……?”

  万剑山庄多数人都见过朱晋,司徒予和夏简互看一眼,心下均想:“事情是你挑的头,这种时候当然是你出面周全,难道还要老子回答?”

  顾筝笑道:“是庄主从聚仙楼传令回来,要与宗主和解,让我们陪朱副庄主出庄呢。老胡,赶紧的,开门。”

  老胡名叫胡文青,也是二十多岁,闻言有一丝惊喜,继而又免不了狐疑:“那为何不去正门,这山路多不好走?”

  顾筝暂时放开朱晋,凑近两步小声向他说道:“咱们少庄主是什么脾性,就算让步,也是抹不开面子,所以要悄悄地从后门送客,免得被人见了笑话。”

  慕少卿确然重面子,胡文清见看守落叶居的司徒予和夏简都在,心里倒是信了八九分,一边让人开门,一边按例问道:“可有庄主的令牌?”

  “令牌哪能没有,交到了顾堂主手上,他忙着拿去调人防备宁王,就直接派我来了。”顾筝从顾笛那里匡来的令牌已经给了蒋谦,目前当然是拿不出的,因此搪塞两句,笑骂道,“要不然本少爷没事陪着司徒和老夏晃到你这偏僻地方来做甚,活动筋骨么?我们这些人只管送到庄外就回转,自会有怀壁庄的属下来接朱公子。我说老胡你几时能改改啰嗦瞎操心的毛病?我床底下还有两坛二十年竹叶青呢,快点办完事,咱们一道喝酒猜枚子。”

  山庄内外都有大事,忙乱中不依例也是可能的,而顾筝又是顾笛的弟弟,胡文清琢磨着那两坛好酒,准备放行。然而一侧身,他看见了司徒予和夏简的表情,两个人的神色如出一辙,不仅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还有些焦急。

  胡文清心头掠过一丝疑虑,朱晋可不是一般人,庄主看得极重,下令重重把守,怎么聚仙楼赴约未归,却要这么急着放人、如果不见令牌就认其出庄,自己如何担得起这个责任?

  “顾兄弟,不是我不卖你面子,但庄规不是闹着玩的,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个凭据。否则副堂主追起后账,我们几个怕是交代不了。”他不确定情况,也不想就此得罪了顾筝,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顾筝暗自叹口气,这位老胡今天出人意料地谨慎,一瞥间见到庄门已打开了一半,岂有这种时候功败垂成的道理?他心念一动,接口笑道:“算了,没工夫和你扯这点小事。令牌虽没在我手里,但哥哥另外给了一样东西,足可作为凭据。”说着,伸手入怀。

  二人站的本来就近,胡文青又靠前了半步,想看清他从怀里拿出了什么,突然腰间一麻,整个人就毫无预兆地栽倒下去。

  因为变起仓促,无论另外三名门卫还是落叶居的众守卫都反应不过来,怔在当地。

  “大伙儿快走!”顾筝偷袭点穴得手,赶忙一指后门,大声道:“司徒、老夏,怎么还愣着,我这可尽力了!快点,冲出去!”

  人在乱了阵脚时最容易遵循他人的判断,司徒予和夏简这一路折腾虽是出于被动,内心却已隐隐有了事情必须办成的意念,又本能地觉得顾筝是自己人,十余人登时一拥而上,将朱晋裹在中间往外冲,几个才回过神的门卫哪里挡得住,混乱中也不知相互是怎生出招防守的,总之没几下三人也被点倒,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行人扬长而遁。

  山路上一片寂静,身后没有人追出来,众人奔出一段才缓下脚步,主要是朱晋走不快。司徒与和夏简暂时松了口气,对顾筝的应变之才都有些佩服兼疑惑,但仍然认为自己是被姓夏的姓司徒的平白坑了一道,不禁又互瞪一眼。

  顾筝却已顾不得他们在斗什么,他看看周遭地势,打了一声长长的唿哨,前方立即回应了一声相同的唿哨,十余道人影从山路转角处闪出,有人牵着骡子,为首的却是不久前才加入靖羽卫的聂寂峦与曲观阑,以及洛凭渊另外两名随身亲卫。

  如果说司徒予和夏简本来还将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想着不可让这对头走脱,现在就算他俩再迟钝,也醒悟过味了。二人面面相觑,同时盯住顾筝。

  靖羽军士过来将朱晋扶上骡背,顾筝和来人交谈了几句,这才回身团团一揖,满脸不好意思:“司徒、老夏,我这真是迫不得已,为了不伤和气、为了大家齐心协力才出此下策的。我床下的竹叶青全都送给你们和老胡做赔礼。”

  万剑山庄十二名守卫悲愤莫名,心中无不大骂:“你那点酒够赔什么?”但是朱晋是自家不惜打了一架,亲自护送出来的,总不成因为恼怒受骗,再合力抢回去。

  “这个……我就先不回山庄了,须得躲一阵再说。那个,”顾筝在众多怨念的灼灼眼神中后退了一步,仍然满脸惭愧,十分真诚地说道,“留下大家挨骂受罚,我顾筝未免太不仗义,要不,你们都跟我一起到怀壁庄避几天风头?”

  事后司徒予和夏简作为难兄难弟论起朱晋脱身时的具体情形,司徒予问起心头疑惑:“顾筝那小子骗了你我的钥匙,可是第三道锁是怎么开的?难道蒋谦也着了他的道?”

  “蒋谦没给他钥匙,其实根本也用不着。”夏简没好气地说道,“前两道锁打开后,他从怀里摸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剑,拔出鞘时就见一道紫光,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家伙一剑无声无息就将最后那道锁斩落了,绝对削铁如泥。我本想问几句,他偏说那宝剑是你事先准备好的。”

  而换作朱晋,回忆起这段经历时,就会禁不住地感慨:“即使深陷万剑山庄,有幸得纯钧和鱼肠护持,焉能不安然脱困?”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进退之道

  万剑山庄内外的波澜种种,暂时还无法传到聚仙楼上。江晚璃本是一时气急,听到静王的话,多少恢复了冷静,她望了一眼慕少卿,但见他眉宇间尽是戾气,掩去往日英华,不禁叹息一声,默默转身回到珠帘之后。

  慕少卿感到心里又升起了一丝异样。多日未见,江晚璃像是消瘦了一些,她的凝注与叹息满含忧虑,仿佛在说:不要这样,不该这样。

  在刻意压制之前,这种感觉犹如涟漪般渐渐扩散,细微却无法忽略,一如半个时辰前第一眼见到洛湮华。他不觉有些出神,连自己是何时坐下的也没注意。

  古筝的音韵再次如泉水般流出,楼下送上了一道鱼汤,每人面前一小碗,这是聚仙楼的名菜之一,以江中四腮鲈鱼烹制,色呈乳白,入口鲜美。

  “在洛城时,常听人讲起江南景致,江波浩荡、鱼米桑麻。像这样的鱼汤,北边是尝不到的。”洛湮华略品了一口,悠悠说道,“想禹周建朝之初,琅環缘起湖湘,植根江浙,如洞庭萧家、姑苏白家、泸州关家,以及你金陵慕氏,无一不是从最初起就志同道合、数代相随。这些年,江南地界更是我琅環的退身之地、休养生息之所。少卿怪我滞留洛城、迟迟不至,但你可曾想过,长江以北对我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讲这些老生常谈?”慕少卿老大不耐烦,冷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拿为国为民那套道理哄着大家替朝廷效死力!”

  “琅環遵循的是武林中人的本心,从来不是为了朝廷存在的。”洛湮华淡淡说道,并不理会他的态度,“之所以百余年来十二令多行于江北,或协平中原内乱,或远赴边关戎机,那是由于大家都明白,倘若任凭山河动荡、外虏入侵,终有一日,山温水软的江南也将不保。从晋州、豫州到冀州、鄣州,再到边关韶安,北方有无数先人的付出和鲜血,参与归雁峰会战,并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于国于己,辽人都是我们的仇敌,少卿去年赶往太平峡谷合攻品武堂,难道不是抱着相同的想法?”

  慕少卿一时语塞,裕门关外一役,尽管他从头到尾独来独往,又对朱晋声称并非奉命而行,但终归是去了。推己及人,好像也不便再对横刀、灵虚参战加以指责。

  “那又如何?”他从牙齿缝里说道,“你可没去战场,旁人餐风饮露、浴血拼杀的时候,你坐在洛城的王府里,等着用战果和捷报换取进身之阶,这不是私心是什么!要是真如你自己所说那样大义凛然,在哪里不能做这个宗主,非要留在洛城?”

  “不讲理也要有个限度!”容飞笙忍无可忍,“你当八年前朝廷与我们定下的条件是儿戏,说打破就打破,说报仇就报仇,不用付出代价?主上若是离了静王府,你万剑山庄还有今日的安逸日子?你知道为了能让大家顺利回到江北,主上他……”

  “我看他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慕少卿截口道,神色轻蔑,“早听说在洛城就是两个皇子争着回护他,到了金陵又是一堆如你这般的忠仆围着,还嫌不够?”

  容飞笙气得脸色发白,鉴于此人眼下不可理喻,就算道出静王身中的毒性,对方怕也是决计不信且无用,虑着在场还有局外人如南宫琛,他按捺着火气,将后半段话忍了回去。

  洛湮华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争,显然旁人越是替自己说话,慕少卿的回应就越是难听。

  “洛城是帝京,也是琅環昔日蒙冤遭害之地。”他的声音淡然依旧,听不出情绪起伏,“韶安失陷的战报传入京中,母亲在凤仪宫被逼自尽,罗织的罪名一条条当头压下,紫宸殿上臣子血溅阶前,同伴知交旦夕死难,奸佞叛徒青云直上,这一切统统发生在洛城。你问我为何不肯谋求脱身,假使一走了之,奸人加害之恨,诬陷叛国之冤,城关失守之辱,前情千种、似海深仇,这一切要如何归属?凭着一柄剑当真解决得了?”

  “所以再无其他办法可想,唯有靠你洛湮华留在洛城审时度势,直到时机成熟,是么?朝廷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平反冤屈,你从来不都是这个论调,让所有人陪着苦苦地等!”慕少卿最听不得这些道理,将拿在手中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你可知江左使过世时,晚璃……江姑娘甚至在灵前立下重誓,只要你这表兄一日还为了琅環在洛城受苦,她便一日不嫁,绝不会独享安逸!如今怎样?那些不共戴天的仇人已经舒舒服服又过了十年好日子,太子依旧是太子,贵妃仍然是贵妃,而我们呢?你知道忍受仇恨煎熬、日夜苦等是什么滋味?”

  静王蹙了一下眉,不同于方才纯然的指责讥诮,慕少卿这番话里有着复杂纠结的情绪,似乎还带着一点掩饰的意味。舅父去世那阵子,江南与洛城之间传递音讯很是艰难,晚璃的誓言,听到的人本就不多,或许是出于某种默契,谁也没对自己说起。事实上,还是这几天住进怀壁庄才得知此事。

  帘幕后的江晚璃应是在凝神弹奏,伶伶的清音如流觞曲水,但洛湮华仍能感到其中不易觉察的轻微颤抖。

  “煎熬等待的滋味,我想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平静地说道,“那么近几年来,少卿不断强调,只有我放弃皇子身份回到江南,才肯认我这个宗主,是为了晚璃吗?”

  慕少卿猝不及防,脸色瞬间涨红:“哪有此事,你休要信口胡言!”

  他从来倨傲争强,江晚璃于他最初是江家的妹妹,待到年岁渐长,心生好感,看到、听到的却常常是心仪的少女对于另一个人的敬慕与思念,牵挂着远在洛城的表兄洛湮华。为人属下的慕少庄主哪里肯在这种情况下表露丝毫情愫,非但不会宣诸于外,还极力压制自己的心情,与对方相处时难免冷热无常。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江晚璃大半时候住在杭州明月楼,只有商议要事时才到金陵。时光在犹豫试探中流逝,晚璃的身影始终在他心里,既然放不下,对于但闻音讯不见其人的宗主也就多了一份敌意,由不满而怨恨,渐转深浓。

  琅環众人为了恢复元气都过得忙碌,纵然细心如朱晋、甄梓贤或许留意到细微的端倪,譬如江晚璃参与的场合,也就能见到慕少卿,只是鸣剑令主高傲疏远,挽音令主心意难明,国仇家恨当前,实在没有余力去拆解神仙游戏,因此从来无人开口询问。

  这份隐秘得连自己都不愿正视的心事,却在单刀赴会的聚仙楼上,被心目中的对头一语挑明了,还是当着江晚璃的面,饶是慕少庄主的头脑早已填满仇视与火气,此时此刻也被节外生枝的临时状况震得一片空白。口中本能地连连否认,却浑然不觉听在他人耳中,已是欲盖弥彰。

  “家国恩怨、儿女情长,俱是人之常情。这些年,无论你是出于哪种原因对我有怨言,我都不曾怪责,想着有朝一日解开误会即可。”洛湮华淡淡说道,事关表妹,目前非是深究的时机,故而他点到即止,话锋倏然变得锐利,“但是,要将鸣剑从琅環分裂出去,却是另一回事了。少卿认定我为了一己私心不肯申冤雪恨,且不说这话是否公平,你如今不管不顾,硬是要自立门户,就算我不阻拦,任由你组建鸣剑盟,那么下一步呢,准备用什么办法讨还公道?难道就是领着信任你的属下前往洛城,去仗剑行刺?”

  慕少卿的心神还没从混乱状态里解脱出来,对一连串凌厉的问题有些招架不及。如何着手报仇理应是他策划、行动的宗旨,但连日来仓促而为,最缺乏的就是深思熟虑。他凝滞片刻才沉声道:“群策群力,自有办法,胜过浑浑噩噩度日,做你图谋权势的工具。”辞锋上仍然毫不示弱,但气势已颇不如前。

  “说得好,果然有血性。”洛湮华点头道,“能否手刃仇家尚在未知之数,你可曾考虑清楚,就算办得到,需要付出多少伤亡损失,你和大家的身家性命、琅環的基业声名还要不要了?”

  “我从未强迫过谁,跟随参与的人全是自愿。”慕少卿冷冷道,“鸣剑已然脱离琅環,无论接下来再做什么,都是我自家承当,与旁人无涉。”

  “在你看来,这样就足以担当了么?”洛湮华叹了口气,一如先前所想,梵音术会攫住他人内心的弱点,不断放大,直至遮蔽理智。就像纳兰玉曾试图挑起洛凭渊的心结和恐惧,慕少卿在仇恨朝廷的同时,因为江晚璃的缘故,心里也埋藏着对自己这个故友、宗主的复杂情绪,怨气由此而生,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对琅環与晚璃的感情是真的。若非如此,处理起来也不致这样艰难。

  “少卿有没有想过,你即将做的事既无好处,又凶多吉少,三江帮、断门刀之流为何要急急投效?”他接着问道,“莫非他们也在朝中有仇家,还是与你有着过命深交,故此一见武林帖就立时同仇敌忾,甘愿同生共死了?”

  “贪官污吏横行,处处皆有不平之路,”慕少卿被说得有些恼羞成怒,“既然愿意加入,便是有各自的缘故,你不知内情,凭什么置喙?”

  “不错,如何判断敌友,那是你的事。我只知道短短三月,这些乌合帮众已经打着万剑山庄、鸣剑盟的旗号向横刀、淇碧、灵虚寻衅不下十数次,就是昨天,还有几名子弟受了伤!”洛湮华沉静的神色在这一刻倏然冷峻下来,一字字寒如冰霜,“从踏上聚仙楼开始,你对我声讨质问,在在以琅環中人自居,口口声声替大家鸣不平,以报仇雪恨为志向,可你都做了些什么?琅環各令从来都是一家,彼此亲如手足,横刀自北境战场上历经生死搏杀归来,为何还要在江南受辱流血?就因为他们顾虑你这自己人,不愿轻易拔刀相向,就合该为宵小所伤?我且问你,三江帮从何得知淇碧的据点位置?朱晋又做错了什么,平白被关押到如今?只因他们尊奉我的号令,只由于你对我不服不满,就可以放任无忌、肆意而为?少卿,你扪心自问,不觉得自己过于傲慢了么?”

  他幽深的目光里终于现出如剑的锋芒:“你说等不及平反,急着要复仇,可是观你这段时日所为种种,暗中高兴的是谁,趁隙而入、心怀叵测的是谁,受到伤害的又是谁,你当真分不清楚?还是说,只要是反对我洛湮华的事,即使亲痛仇快,会令琅環再度蒙难,你也一样会不假思索地去做?”

  最后两句话,恰恰点在慕少卿的心病上。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如火烧般焦躁难耐,归附过来的乌合小丑上蹿下跳,他也没心情理会,只要能对付静王,就从心底往外觉得痛快。

  “够了,什么再度蒙难,又是危言耸听、蛊惑人心的说辞!”他神色烦躁,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总认为自己应该是非常厌恶洛湮华的,理应连对话都不屑,但面对面说了这许久,除却逐渐增长的躁郁不安,似乎并没有多少反感。是因为江晚璃也在吗,亦或是相聚咫尺的静王,与自己脑海中预先设定的虚伪作态形象毫无重合,也就难以唤出心底那股激烈的敌视,反而不时勾起某种细微而奇异的怀念。

  “直到现在,琅環仍在等待你回转心意,但容忍是有限度的,如果你继续与居心叵测的小人结盟来往,放任恶徒攻击昔日同伴,那么刀剑相向、同室操戈必然无可避免。而这还只是内部的危机。”洛湮华说道,“我们在朝野的敌人虽然受创,但随时都在觅机死灰复燃,你的言行无异于将现成的破绽送到他们面前。鸣剑不仅脱离琅環,而且公然招募人手,意欲对朝廷不利。一旦有人刻意拿这件事做文章,朝中最可能出现的反应只有一种,就是将你连同鸣剑视为逆贼,命令琅環就地清剿平乱,以证清白;如果我不愿奉命,那么琅環将再度被冠上谋逆的罪名,过往多年的努力化为乌有,我们含冤死难的亲人再难有机会得到昭雪,韶安失守的真相、昭关遇害的鲜血,再无机会得证清白。慕令主,慕少庄主,请你冷静想一想,这些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任凭你剑术通神,当真有机会千里赴义、快意恩仇?”

  四座寂静,慕少卿清晰地感到心底泛起一股深沉的寒意,朝周身延伸扩散,几乎要盖过那把终日燃烧的邪火,内心仿佛有个声音在说,这不是大道理,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的确可能发生的现实。刹那的恍惚里,他仿佛又看见了江边飞溅的鲜血,在刀剑丛中倒下的一道道熟悉身影。乱局演变下去,那些惨烈真的会重演?自己将成为鸣剑与琅環的罪人,生前死后,都无颜面对亲友同伴。

  聚仙楼里唯有静谧,似乎每个人都在含着期望等待他的回应,连同仍在隔帘弹筝的晚璃,她也在倾听。

  慕少卿看着对面而坐的静王,在这短短片刻,他突然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更明了对方身上的重负。因为必须为所有人做出抉择,不能行错一步,再多痛苦、仇恨都必须忍耐,甚而忽略,唯有正确的判断才具有意义。

  也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恨洛湮华,盘桓数月的逆气重新席卷而来,汹涌不可遏制,将意念困在其间,那一线清明稍纵即逝,他抓不住。又是片段情景在脑海中飞掠而过:江晚璃脸上的惦念,谈到表兄时才有的光彩,裴素雪幽冷的歌声,死去的卫澄……

  不过是真假难辨的一席话而已,凭什么要自己就此退让?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该抉择是否听命于朝廷的是你而不是我,自始至终,我主张的都是放弃隔江之约,自行设法复仇。”他吐出梗在喉中的一口气,咬牙说道,“你是很有口才,但对与不对,做了才知道,说一千道一万,你身为宗主至今未能平反冤屈,我就是不服!”

  对话至此都转回了原点,已是无以为继,众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即使是一直支持慕少卿的副令主李风行,心里也生出了无力的黯然,更多则是油然而起的紧张戒备,局面已难转圜,宗主会如何决断?

  李风行的目光不自觉地盯住静王扶在桌面上的右手,他不能确定今日之会是否暗藏杀机,或许下一瞬,这只修长的手就会将一只杯子掷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刀光剑影、四面伏击。

  古筝的弦音低了下去,若有似无地与窗外不知何时密集起来的雨声相和,好似化不开的幽咽愁绪。静王在一片沉寂中起身,走到窗边,默然凝视着雨幕中的江水。

  “十四年前你我金陵初识,也是今日这样的雨天,回想起来宛如隔世,又像才发生在昨天。”半晌,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少卿,既然你不服的是我,而非要针对琅環,那么,可敢与我立一桩赌约?”

  慕少卿顿了一下,有些意外,他心中正充斥戾气,却又有几分不知来由的空茫失落:“你要赌什么?”

  “从现在起到五月初五,停止筹办鸣剑盟,约束下属谨言慎行,不再允许那些归附的帮派以万剑山庄名义行事。只要你能做到,对于裴素雪事件,我会在试剑大会结束前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洛湮华说道,“这是骤然决裂的起因,你认定裴姑娘是受我操控的琅環遗孤,也是我派来监视的细作。我个人的声名尚在其次,但既然这件事已经关乎十二令众多子弟的未来命运,于情于理,都不能任由它不明不白地过去;孰是孰非,理应有人为此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