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30章

作者:无韵诗 标签: 古代架空

  梁奚亭拖着一身伤,祭拜完宋青梅后,便被柏君搀着往东厢房而去。尚未进院,远远便听见莫远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那场暴雨将莫远歌连日奔波的疲惫、伤痛、透支彻底诱发出来,他病得很重,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已整整两日。

  梁奚亭快步进院,推开门,莫远歌正趴在床边捂着胸口咳得死去活来。

  梁奚亭快步走过去,以手托背帮他顺气,轻声唤道:“温如。”

  莫远歌昏沉,咳了一阵,憋得脸通红,额头青筋暴起,眼泪不可抑制地顺着眼角流下。他喘息声很重,如拉破风箱,手颤抖着,仰面倒在枕头上,嘴角挂着血丝。虽闭着眼,眉头依旧皱着,平静下来的脸色很快变得苍白。

  梁奚亭见他意识昏沉,伸手摸他额头,触手滚烫,不由得皱了眉。

  “师父,莫镖头这咳声……怕是伤了肺腑。”柏君低声道。

  “宋大娘这一去,要了他半条命。”梁奚亭替他擦去嘴角血丝,心疼他清瘦至此,“再好的药也医不了丧亲的切肤之痛。痛彻心扉的悔恨,自责,远比疫病更伤人。”

  妙染坊很快来人,赵明镜听闻噩耗已然病倒。宋皎月忙着照顾老母亲,便派门下弟子来,要接宋青梅的灵柩回妙染坊。

  “大师姐嫁到鸿安镖局十多年,再没回过妙染坊。师父说,大师姐全了痴心却负了孝义。她不欠鸿安镖局什么了,但欠师父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即便是尸首,师父也必须把她接回去。”女弟子低头道。

  伍智达双眼湿润,点头道:“自当如此。大郎卧病在床,便由老朽代劳,护送家主回妙染坊。”

  “我与你一起。”梁奚亭道,“是我连累了宋大娘,自当去妙染坊当面向赵掌门谢罪。”

  伍智达担忧地看着梁奚亭:“你若把家主遇害的罪归咎自己,大郎岂不是也一同担干系?他本就悔恨当时顶撞家主,你这样不是要他命吗?清秋,不为你自己,也得为大郎考虑,莫在他面前提及连不连累的事。”

  梁奚亭惨笑:“我不提,他便想不到么?莫自欺欺人了,我的罪孽我自会记上;温如已长大成人,该担的他也担得起来。”

  伍智达重重叹息:“唉……你们啊!”

  宋青梅的灵柩很快启程,白马素车,灵幡萧然。鸿安镖局一行人,危柱山梁奚亭师徒一并跟着队伍,缓缓往妙染坊而去。

  鸿安镖局冷清了下来,只剩胡牛牛和玉玉一帮孩子,还有缠绵病榻的莫远歌。赵满仓和曹征带着各自目的,也一并留了下来,帮着看家护院。

  且说花知焕与温素秋带着弟子们仓皇从鸿安镖局撤走,直到进入长青山才停下来。温素秋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师……师弟,你看清了吗?”

  花知焕脸色也不好,双眉紧锁点头:“嗯。”

  “他们……竟然在鸿安镖局……”温素秋尚未从方才的巨大刺激里回过神,“今日,只怕我闯了大祸了。”

  花知焕无奈叹道:“师兄你那暴烈的脾性何时能改一改?烂柯门与妙染坊表面还过得去,你一时冲动杀了赵掌门的爱女,且不说父亲能不能饶你;单说那人在鸿安镖局长大,深受宋青梅养育之恩,他日后成事了,岂能饶了烂柯门?”

  温素秋慌张了一下,眼里凶光一闪而过:“要么一不做,二不休……”

  花知焕低头揉眉:“师兄,你要累烂柯门跟你一起下地狱吗?你接了曹征的书信,尚未禀报父亲便急着来鸿安镖局要人,我真不该一时耳根软,与你一同来做这糊涂事。”

  温素秋泄气,眼中带着绝望:“师弟说得是……祸是我闯的,人是我杀的。我回去向师父请罪,绝不连累你。”

  花知焕无奈地看着他:“我没阻拦你,还与你一同前来,便脱不了干系。走吧,回山。”

  烂柯门正气堂里,上座一身着宽袍直裰的老者,两鬓微白,精神矍铄,面容苍老,双眼却清亮,眉宇间含着威严,正是烂柯门门主花白露。

  花知焕和温素秋跪在堂下,将鸿安镖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向花白露交代。

  花白露听到方常进信中提及欢儿舞姿与花魁相似时,脸色聚变,一声不吭继续听,直到温素秋说完,他脸色都没缓过来。

  “弟子莽撞,闯下大祸,请师父责罚!”温素秋转头看着花知焕,“师弟被弟子胁迫,期间也劝弟子莫要冲动。此事完全与他无关,还望师父莫要怪罪于他。”

  花白露脸色惨白,半晌才寒声道:“逆徒!逆子!竟是报应不爽……”

  花知焕有些意外花白露的反应,跪着行到花白露面前:“还请父亲示下,鸿安镖局那两人,该如何处理?”

  花白露重重叹息:“唉……明堂之上那人的手段,你不是不知。当年他要武治,天阙城落了什么下场?如今北梁刀兵方歇,他又要文治。狡兔死走狗烹,历来如此,你大哥、二哥跟随他征战多年,还不是说贬就贬。老夫尚且如履薄冰,你们却去授人以柄!愚蠢,狂妄!”

  花知焕沉吟片刻,抬头道:“孩儿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补救一二。”

  花白露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疲惫地道:“若宋青梅没死,主动送上那两人,或许有用……算了无蝉,先莫管鸿安镖局那人。传令下去,先停止追查杀害知微的凶手,从今日起,烂柯门所有人不许下山,也不许滋事,违者门规处罚!”

  此话一出,两人皆惊了,花知焕问道:“父亲,即便欢儿是袁公的人,相信袁公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以您和袁公的关系……”

  花白露摇头:“袁公已经被欢儿杀了,朝廷刚出了通缉令。”

  花知焕震惊,半晌才道:“此人如此丧心病狂,烂柯门不是更应该……”

  “我说了不许查便不许!”花白露怒了,打断花知焕,随即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内室走去,身影落寞,如风中残烛。丧子之痛后接连遭遇打击,雄狮暮年,其状尤残,“无蝉,变天了。”

  宋青梅被烂柯门所杀的消息很快传遍江湖,赵明镜伤心悲愤之余,派了弟子上烂柯门向花白露要说法。烂柯门闭了山门,拒不接见,任由妙染坊弟子如何谩骂,就是龟缩不出。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愤恨之余却也猜测烂柯门为何做这种自打脸面的恶事。

  过了两日,整个北梁都在传袁福芝的事。他尸首运抵京城,下人在清理他遗物时,发现他参与的几桩贪墨、杀人案的书信与证据。按北梁大律,袁福芝当获斩刑,但他已身死,便抄家作罢。对欢儿的追捕令贴在布告栏不到两日,一夜之间就被撤下。

  春寒料峭的夜晚,病了小半月的莫远歌终于好些了。勉强下床,不要胡牛牛和玉玉服侍,强撑着清瘦的病躯洗了个热水澡,顿感清爽许多。趁着清亮月色,难得穿了一身青衫,带着两坛酒上了屋顶,对月而饮。

  他头发半干,青丝覆满背,因消瘦更显五官深邃。遥遥看着宋青梅那不再亮光的屋子,莫远歌忆起当年父亲把自己托给宋青梅的情形。

  “娘,你有没有见到父亲?有没有看见我娘?”莫远歌凄然一笑,掀开坛盖饮了一口。除了药酒,平日他滴酒不沾。但今日只想饮酒,一醉忘情万事休。

  宋青梅种的花已开满园,玉带河凉月满江,渔船摇曳,笙歌入梦。

  人道消愁须酒,酒又怕醒后,这般光景,愁怀煞难受。

  凉酒入口辛辣,最后一坛酒见底,酒气上涌,晕头涨脑,没消之前半点旧愁,却又勾起千般新愁。

  “咚”一个硬物打到莫远歌背上,他头也没回,依旧望着远处发愣。接着,又是一个硬物冲他头袭来,莫远歌反手接住,摊手一看,是一颗紧实的海棠花苞。

  “我还道你喝醉了。”身后大树上,是江千夜的声音。

  莫远歌没回头看他,也没有说话,只顾仰头喝酒。身后衣袂翻飞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人落在瓦片上的轻响。那人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江千夜径直走来,与莫远歌并肩而坐。怯怯地看着莫远歌侧脸,低头道:“宋大娘的事,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他尚未说完,莫远歌跟没看见他一般,站起纵身跃下屋顶。

  他饮了许多酒,落地的瞬间竟一趔趄,随即被一双手扶住:“远哥,对不起。”

  莫远歌推开他手,踉踉跄跄往房间走去。

  这次江千夜没再跟上去。看着那门“呯”一声关上,江千夜定定地在院中站了片刻,缓缓往正房而去。

  看着正房紧闭的雕花木门,江千夜“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夜深人静,他就那么静静跪着。人已逝去,再跪亦已于事无补,但江千夜心中难受得紧,跪在这里便要好受些。

  跪倒半夜,突然听见东厢房传来“啪”一声,像是瓷器碎裂声。江千夜心一紧,连忙起身,往东厢房跑去。

  他敲门,门里没有任何动静。“远哥,开门。”江千夜喊道。依旧没有动静。江千夜怕是他体内冰潭玉失了压制,顾不得许多,一脚踹开门。

  黑暗中,他听见莫远歌低声的啜泣,悲拗,且压抑。

  江千夜拿起了火折子,旋即又放下。他知道,莫远歌定不想让人看见他此时脆弱的模样。

  都把他当成鸿安镖局最后的希望,莫远歌只得把自己挺得像杆旗,拼命为鸿安镖局撑起最后的脸面,好保持众人的希望。可如今,那拉旗的绳子断了,这杆旗便溃不成军。

  江千夜朝那压抑的啜泣声摸索过去,很快便摸到那人不断耸动的肩膀。莫远歌赤着脚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强大得似永不会倒下的人,此刻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

  江千夜不敢碰他,静跪在他身边陪着。

  黑暗中,江千夜不知跪了多久,直到膝盖又麻又痛,啜泣声才止息,却没听到那人任何动静。

  江千夜咬牙起身,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亮,借着微光,见莫远歌竟然倚着床脚睡着了,地上是他不慎打碎的茶杯。

  他的脸,那般清瘦,挂着泪痕,身上酒气浓重,哪有初见时芝兰玉树的神采。

  江千夜点了灯,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莫远歌扶到床上,给他擦洗干净脚,盖上被子,转身欲走,手却一把被人拉住。

  他愕然转头,见莫远歌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不许走,走了便不许回来。”

  他手冰凉,力气极大,声音沉稳,江千夜一时竟无法判断他到底醉没醉。

  江千夜心头一跳,没挣扎,低声问道:“远哥,你不生我气了么?”

  莫远歌愣愣地看着他,答非所问:“你说,我两个娘在地下会不会打架?爹会帮谁呢?”

  如此傻气的话从他口中一本正经地说出,定是醉了。

  “说不定你两个娘同仇敌忾,追着你爹打呢?”江千夜苦笑。

  莫远歌闭眼不答,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朵里,在那里留下一滴清亮的水珠。

  “远哥……”江千夜满心愧疚,人去了,任何话都于事无补。

  “这里。”莫远歌闭着眼,指着自己胸口,“好痛。”

  江千夜不知怎样安慰他,伸手去揉他胸口:“我……我给你揉揉。”

  莫远歌松了他,双臂交叉覆于面部,挡住江千夜的视线:“走吧,别回来了。”

  “远哥……”江千夜停了手。

  “我无用,谁都护不住……”莫远歌哽咽,“风无忧不怀好意,你要当心。”

  江千夜惊诧,这人到底醉没醉?

  “我知道,所以我逃了。”江千夜试探地看着他,“你想我吗?”

  莫远歌不答。片刻之后,江千夜觉他呼吸均匀绵长,这人竟是睡着了。

  江千夜将他覆于面上的胳膊放回被子里,在桌上趴了一宿。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虎年吉祥!

第36章 相亲情未许

  第二日,江千夜被咳嗽声惊醒,揉着酸痛的脖子,转头便见莫远歌趴在床边捂着嘴咳得死去活来。经小半月的调养,明明好些了,但他昨夜饮了凉酒,又咳嗽起来。

  江千夜连忙过去拍着他背帮他顺气:“还有药吗?”

  莫远歌极力忍住咳嗽,憋得满脸通红,却执拗地推开他手。

  江千夜也不在意,转身出门往孩子们住的院子跑去:“牛牛,玉玉,你们莫大又咳嗽了,还有药没?”

  胡牛牛披着衣衫出来,一脸惊诧地看着他:“江公子,你怎么在?”孩子们也揉着眼睛纷纷从屋里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个俊俏的瘦高男子。

  “快把药给我。”江千夜没做解释。

  “哦!”胡牛牛转身进厨房,玉玉早起来了,已把药熬好,两人连忙把药倒好端给江千夜。

  “江公子,莫大不能吃生冷,不能吹冷风,你管着他些。”玉玉把药递给江千夜,叮嘱了一句。

  “知道了。”江千夜端着药飞快地往后院东厢房而去。

  胡牛牛盯着江千夜身影,神秘兮兮地对玉玉道:“我就说嘛,江公子不会丢下莫大不管的。”

  “算他有良心。”玉玉用抹布擦了擦手,转头对胡牛牛道,“莫大能下床了,要去妙染坊守孝,我们要给他备好盘缠和药。”

  “嗯。”胡牛牛道,“也不知江公子会不会与他一道去。”

  玉玉义愤填膺道:“他怎能不去?他不该去给家主上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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