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80章

作者:无韵诗 标签: 古代架空

  “末将参见皇上!”“草民拜见皇上。”二人齐齐跪拜。

  “起来吧。”武帝疲惫地挥手,直起身子对莫远歌道,“你来了,陪朕去看看玉儿。”

  “是。”莫远歌起身应道。

  内侍手持宫灯领路,武帝背着手走在前面,柳榭卿、莫远歌二人跟在身后,走过曲里八拐的长廊,半晌才到一座名为“东凌阁”的宫殿。殿外候着的内侍一见武帝,立即跪拜。

  “他肯用膳吗?”武帝背着手,站在殿门口没进去。

  内侍惶恐地道:“午膳用了半碗粥,便再不肯进食。”

  武帝沉默。莫远歌明显感觉他在叹气,当即上前道:“草民愿去劝慰殿下,还请皇上恩准草民独自进去。”

  武帝转身看着他,半晌才寒声道:“准。”

  莫远歌推殿门,“吱呀”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已到掌灯时分,殿内却漆黑一片,唯有左边一盏幽暗的灯火,豆大的火苗只照得三尺远。透过重重帷幕,勉强能看到灯火下一个瘦小的人影缩在床角。

  “殿下,怎么不点灯?”莫远歌小心翼翼进门,轻声唤道。

  “滚出去~”玉玉头也没抬,带着哭腔吼道。吼完,他猛地抬头,透过重重帷幕,蹙眉努力看向黑暗,犹疑地唤道:“莫~莫大?”

  莫远歌转身关门,待大门完全关上,才回头轻声道:“玉玉,是我。”

  “莫大~”玉玉跳下床,赤着脚哭着向他奔来,猛地扑到他怀里,委屈又伤心地哭道,“我好想你~”

  被他这么毫无防备的亲近,莫远歌心中百感交集,恨不得立即带他离开。可他是皇嗣,对自己这般亲近已是逾矩,自己起那念头更是大不敬。

  “殿下,莫哭了。”莫远歌冷静了些,恭敬却带着距离感,缓缓拉开玉玉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膊,“来,坐下慢慢说。”

  他拉着抽泣不已的玉玉坐下来,环顾四周:大殿十分宽敞,却也空旷,明明有许多灯台,但只有眼前这盏亮着,也只点了一支烛。

  “你为何不点灯?”莫远歌拿起那支燃烧的烛,将烛台上其他烛点亮,勉强一笑,“你现在可是皇子殿下,不至于这么节约吧?”

  玉玉抹了抹眼睛,抽动了下鼻子摇头:“太亮了,照着这空荡荡的屋子,更孤独。”他从小与孩子们一起生活,无忧无虑,嬉笑打闹,吃饭睡觉皆有伴。除了藏身赵员外府上那段时间,何时尝过孤寂的滋味。

  莫远歌见他瘦骨嶙峋,鼻头通红,眼睛红肿,一只手还可怜巴巴地揪着自己衣带,心中又是不忍。

  “你是皇子,生来便要站在山巅俯视众生,自是孤独的。”莫远歌轻声道,轻轻将手放在他肩头,“这是你的宿命。”

  “可我只想留在镖局做个镖师,不想做什么皇子。”玉玉抱着双膝把头埋在臂弯里,带着恨意哽咽道,“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逼我做我做不到的事?”

  莫远歌见他如此抗拒,知道正面谈论只会让他越来越抗拒,便道:“先不谈这个。跟我说说,进宫后过得怎么样?”

  他这么一问,于玉德眼泪又夺眶而出。他伸手抹了泪,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摇头。

  莫远歌见状,连忙转移话题:“你看镖局那么多孤儿,就你一人寻到了亲生爹爹,他们多羡慕你啊~”

  提到“爹爹”,玉玉心头软了一下。泪眼朦胧中,玉玉怯生生地问道:“莫大,你知不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莫远歌愣了下,瞬间明白他口中的“他”是谁,立即警惕地问道:“怎么这么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玉玉转头,茫然地盯着跳跃的烛火,小声道:“我都说了不害怕他面容,他还是总戴着个冷冰冰的面罩……内侍打翻茶杯,湿了他的手套,我怕烫到他,一把拉下手套。他恐慌地推开我,将手藏起来。但我还是摸到了……他的皮很硬,跟铁一般。”

  莫远歌心中倒抽一口凉气,强作轻松:“或许是什么疑难之疾。宫中有太医,总会治好的。”

  玉玉低垂着眼睑,道:“虽然他总是骂我,但他是我爹爹,我不会恨他的。”

  尽管历经磨难,他还是这般纯真又善良。莫远歌难过又欣慰,轻声道:“我知道,我们玉玉善良懂事。皇上就你一个亲人了,他对你抱很大的期待。”

  玉玉苦恼地揉揉脸,沮丧地垂头:“可我真的不习惯这里。那些人表面恭顺,磕完头转身就嘲笑我。”

  “谁?笑你什么?”莫远歌追问道。

  “我周围那些人,臣工,内侍……”玉玉头埋在胳膊里,苦恼地道,“连扫洒宫人都欺负我……他们背地里笑我不懂礼数,是乡下来的野孩子,还偷偷打元宝……我亲眼看见的,可是他不承认,连皇上也不相信我。”

  提到元宝,莫远歌心中一紧,连忙问道:“元宝呢?”

  玉玉带着哭腔道:“他不让元宝住这里,专门指了个宫人照顾它。就是那个宫人打它……他不喜欢元宝……我没强求他照顾元宝,我只想元宝日日陪着我……”

  莫远歌安慰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如今是殿下,自然不能再做粗活。皇上乃明君,没有证据,他怎好偏袒你。”

  玉玉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莫大,这宫里的人都好复杂,当面恭恭敬敬的,背地里又是另一幅嘴脸,我完全不知该信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好孤独。”他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又把头埋在臂弯里,小小的身影在烛火下拉出长长的阴影。

  人心难测,人性难懂,宫中更是如此。只是他这些年在镖局被保护得太好,总把人性想象得太美好,完全不知人心险恶。如今猛地回到这是非地,身边又没有可信可靠之人教导,自会吃很多苦头。

  莫远歌难过地看着他,却寻不到什么安慰的话。这是他的人生,必须要自己经历,谁都无法替代。

  昏暗的大殿静得只剩下玉玉些微的哽咽,漫漫长夜,总得熬下去。半晌,玉玉抬头望着莫远歌,央求道:“莫大,你去跟皇上说说,放我回镖局吧。”

  莫远歌看着那张清瘦的小脸,认真道:“若非当年显叔把你带走,你现在必然已是八面莹澈、聪敏睿达的太子了。在镖局的这十几年,你就当做了一场梦,忘了吧。这才是你的家。继承大统,君临天下,才是你的宿命。”

  玉玉刚要说话,莫远歌有些严厉地紧接着道:“谁都想舒服过一生,可谁又能恣意而为?人人都身不由己地活着,你凭什么要是例外?”

  “莫大……”玉玉委屈地看着他,小心翼翼伸手拉他衣袖。

  莫远歌轻拍他背,认真看着他:“我一直把你当幼弟,将你们护在身后。若非要养活一大家子,你当我愿意过得这么苦?皇上这些年东征西战,片刻不得歇息,若非为了北梁子民不被人践踏,你以为他愿意这么拼?达叔、显叔、我舅父,谁过得容易了?”

  眼见几滴泪从他眼睛滑落,玉玉可怜至极的眼神望着莫远歌,眼里尽是委屈。

  莫远歌见状,软了声音:“逃避是最没用的,玉玉,你长大了,要学会承担。”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脸颊,玉玉抬袖轻擦了下眼睛,哽咽着问道:“为什么活着这么难?”

  莫远歌掏出锦帕替他擦眼泪:“不是活着难,是想畅快地活着很难,但也不是永远做不到。”

  玉玉擦了下眼睛接口道:“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达叔教过。”

  莫远歌被他逗得一笑,轻刮他鼻梁,笑道:“你看,进步很大嘛。”

  玉玉也笑了,拉着莫远歌起身道:“莫大,你可否多留几日,陪陪我?”

  莫远歌宠溺一笑:“没问题,你想见我,随时可传召。”

  总算不负武帝所托,莫远歌起身,牵着玉玉的手推开殿门,武帝和柳榭卿还等在外面。

  武帝转身,见莫远歌牵着玉玉出来,眼睛直直盯着二人的手,僵了一下。

  莫远歌见状,连忙放开玉玉的手,低声提醒:“快去。”

  玉玉怯生生地站到武帝面前,行了个生涩的叩拜大礼:“儿臣参加皇上。”

  武帝微微弯曲身子,正要伸手去搀他,听到那声“皇上”又生生止住了,冷声道:“都说过多少遍了,是父皇,你怎么总也记不住?”

  玉玉以头触地,连忙改口:“儿臣参见父皇。”他的声音和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十分恐惧。

  “唉……”武帝重重叹息一声,掩饰不住的失望,“起来吧。”

  玉玉颤抖着缓缓起身,低眉垂首,拘谨地立在一旁不敢抬头。

  “肯用膳了么?”武帝声音透着冷。

  玉玉微微点头。

  “用膳去吧。”武帝对内侍道。

  玉玉跟着内侍用膳去了,他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回望莫远歌,逐渐远去。

  待他走远,武帝转身面对莫远歌,似在上下打量他,透着令人胆寒的肃杀。

  堂堂北梁天子,居然镇不住自己的皇子,却要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劝解。无论为君还是为父,武帝心中都深深不悦。

  莫远歌低头拱手:“草民已与殿下说好,他会好好待在宫中,不再使性子。”

  “嗯。”武帝十分冷淡,“劳烦你了。柳卿,送他出宫。”

  莫远歌深知武帝为何不悦,乖觉地地跟着柳榭卿出了朝阳门。刚到门口,柳榭卿便转身盯着他,眼神锐利,欲言又止。

  “柳将军可有话想对在下说?”莫远歌知道这人心细如发。

  柳榭卿打量着他,思忖片刻,道:“没什么。你也是两难,有劳了。”

  这老狐狸真是够严密。莫远歌微微一笑,拱手作揖:“柳将军客气。我这几日就住在京中,殿下若有何事可随时传召。”

  柳榭卿忍不住道:“莫镖头,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的任务已完成,该回镖局了。他是殿下,不是镖局的玉玉。你莫要引火上身。”

  莫远歌明白他的好意,拱手道:“柳将军说得是,是我僭越了。告辞。”

第106章 夜罚上斋殿

  自莫远歌进宫后,玉玉每日严苛地按照太傅定的时辰学文习武,十分刻苦,但长进却不大。

  “这两日如何?”武帝背着手站在上斋外,透过窗户看着正在认真书写的玉玉。

  “殿下很勤奋。”太傅低眉垂首,犹疑片刻道,“呃……不过长进稍慢。”

  “唉……”武帝轻叹,“这孩子太平庸。若他还有兄弟,朕也不欲这般为难他。”

  太傅思忖片刻,道:“臣倒是认为,为君者,文才武略不是最重要的,知人善任,运筹帷幄,方是储君根本。”

  武帝冷声道:“他心思单纯如白纸,想要他运筹帷幄知人善任,只怕比让他文武兼备更难。”

  “这……”太傅为难不已,干脆闭口不言。玉玉并不聪慧,甚至有些迟钝,太傅教起来也颇为费劲。不过好在他够听话,没有天潢贵胄的骄矜傲慢,太傅倒是颇为可怜他。

  武帝缓缓走进上斋大门。玉玉端坐在书桌前,正低声念着书,全神贯注,连有人进来也没发现。内侍正要提醒他,武帝摇头制止,挥手让内侍下去。

  他轻声走到书桌前,玉玉还沉浸在书中。只听他轻声念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贤臣小人,如何区分?”武帝问道。

  玉玉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正对上武帝冰冷的黄金面罩。他脸色煞白,局促不安地站起来,放下书怯怯地喊道:“皇~父皇……”

  武帝见他如此胆怯,双眼飘忽,不敢直视自己,心中对他的失望又浓了些。低声斥道:“身为储君,如此不稳重,难堪大任。”

  玉玉将头低得更低了,在武帝如炬的目光下瑟瑟发抖,如同面对猛虎的幼兽,吓得完全不能思考,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忘了太傅教的面圣要行礼一事。

  武帝转身在一旁坐下,指着书上《出师表》道:“朕听你方才在念出师表,会背了么?”

  “会~会了。”玉玉颤抖着道。

  “背来听听。”

  玉玉低垂着头,绞着手指,小声背诵:“先~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虽然胆怯小声,背得还算顺畅。武帝微微点头,问道:“你可知此段何解?”

  玉玉摇头,耳朵通红,眼睛只盯着足尖。他日夜不息苦读,方能勉强背诵,哪能理解这文绉绉的话是何意。

  武帝看着他,眼前的儿子忽而与扶不起的刘阿斗重叠。父辈打下基业,儿孙却守不住。“虎父犬子的悲哀,备与我何其相似。”武帝心中一阵悲凉,又见他唯唯诺诺的模样,心中一阵烦躁。

  他站起来问道:“那你回答朕方才那问题,贤臣小人,如何区分?”

  玉玉见又惹他不悦了,更加害怕,搜肠刮肚思索着,将太傅所教的内容能记住的都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却没有关于“贤臣、小人”的释义。

  他只得按照自己的理解,局促不安地道:“贤臣,便是如孔明先生这般对国家有用之人;小人,便是对国家无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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