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第47章

作者:池也池 标签: 古代架空

  温玦皱起眉头,“还劳烦您下去将方子誊抄出来。”他示意一旁的狱卒将大夫领了下去。

  自己则坐在牢房门口,背靠着牢门低垂下双眸,看不清神色。

  良久,从牢房里突然传出几声微弱的咳嗽,他转过头去看,原本躺在地上的温玦,已然睁开了双眼。

  他唇色惨白,沉缓地喘着气,身上的衣衫凌乱脏黑,在地上这么一趟,头发也散了,上头还沾了几根穗秆,跟今日他出门时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温月琅,你是嫌命活的太长么?”温珩冷冷道。

  他虽心下担忧至深,却又止不住地想用狠话逼温玦反省,只可惜他们兄弟二人,一旦露出爪牙,便从来不会相互谅解。

  “哈,”温玦笑了一下,不小心扯到肋骨间的伤,又疼的皱起了眉头,“都这个时候了,兄长都不肯说些好话哄我开心吗?”

  温珩站起身隔着牢门看他,语气极淡,“你还笑得出来么。”

  温玦当真侧首,向他扯出一副笑模样,“兄长想看,我便能笑。”

  “温月琅!”温珩狠狠瞪他,“你跟随韩礼做事,我可以不计较,可你为什么要碰漕运的事。”

  今日闻濯给他的这一顿教训,不止是因为沈宓,还有漕运“阴路”的草乌散交易一事。

  所以他这牢狱之灾下的合情合理,温珩就算身为大理寺长官,也根本没理由将他捞出来。

  他尝试想翻个身,却只吐出嘴里憋的一口鲜血,咳了两声才道:“我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反倒是兄长你,怎么如今想起来质问我了,是想向摄政王邀功讨赏么?”

  温珩教他气的不轻,“那些事涉及官府,怎么就是你该做的了!”

  温玦望着牢房屋顶,目光涣散,语气淡淡道:“月琳,廿载之前自从我们走错了第一步,之后的路,就都是错的,如今怎么可能撇得清楚呢。”

  他压下喉咙间的阻塞,又缓缓说:“官场还是民间,如今只有能做的和不能做的,没有什么该不该。”

  温珩原本麻木的膝盖,教他三两句戳的再次摇摇欲坠,他没忍住瘫坐到地上,“不能回头了么?”

  温玦微微摇头,“回不了头,”他猛然翻身,拼尽全力把身体挪到牢房门边,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从牢门的空隙,抓住了温珩冰凉的手:

  “要回头,只能以命相抵,但是温月琳,你还欠我。”

  温珩红着眼眶看他,“我欠你什么?”

  “你欠我一辈子。”他握住温珩的手指突出了骨节,硌的温珩皮肉发疼。

  两人交汇的目光,就像是年少时头一次争执时那样剑拔弩张。

  其实温珩心里清楚的很,自嘉靖十四年时,温家一族被嘉靖帝暗中灭口,满门余他兄弟二人幸命之后——

  他们往日的嫌隙便尽数消散进了家仇之中,化为了血亲的根。

  在这茫茫天地之间,他们是彼此的依靠,是彼此的命,无论他们仇视谁,都不会仇视彼此。

  真正变化的折点,是在他彻底下定决心后,跟在韩礼身边做事的那日。

  忠良一旦沾上仇恨的根,就会面目全非。

  虽然他们打的是沉冤昭雪的名头,却因为始终微小的蚍蜉之力,动了旁门左道的心思。

  他助韩礼复旧朝,韩礼替他杀仇敌,这一步,是他先踏错,是他先违背道义,跟温玦没有半分关系。

  他行差踏错是因,温玦受此牵连,也成为了韩礼的棋子,是果。

  他左右摇摆,后悔之心犹豫不决,是因,温玦承他那份职责替韩礼做事,到今日执迷不悟、不知死活,亦是果。

  一切皆因他开始,却好像要以温玦作为结束,他这个做兄长的,简直失败透顶。

  他掰开了温玦死死握住他的手,夜半时分出大理寺,又浑浑噩噩行到王府,直跪到了天明。

  翌日清早府中守门的下人一开门,便瞧见他一副憔悴到底的模样。

  昨日他来过,府里的下人瞧着眼熟便多问了几句,听他禀明来意,面上又露出为难,说摄政王还未起身,教他先进门在前厅等。

  温珩婉拒,执意在门前跪了下去。

  待到辰时,日光明澈,闻濯才从卧居露出身影。

  “温大人这是要长跪不起么?”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温珩,面上毫无表情。

  温珩拱手行礼,俯身低首说,“请殿下开恩。”

  闻濯:“起来吧。”他淡淡转身进府,全然不顾身后几乎站不起来的温珩。

  行至厅堂,温珩的一双腿似乎是有千万根钢针在扎,肉连着皮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疼,他路上连跌了好几跤,摇摇晃晃爬了起来,身上摔破了好些皮,最后还是府中下人搀着他,才将他送到院子。

  才换地儿,他便又要下跪——

  “这双腿不想要了?”闻濯冷冷开口。

  他摇摇欲坠靠在一旁椅子前,摇头:“温玦还有用处,还望殿下能够开恩。”

  “有什么用处?”闻濯问。

  温珩:“漕运之事在京都的联络人,他能够联系。”

  闻濯笑了笑,“那这人便交由温大人你去抓了,等功过相抵,本王也不会不通情达理。”

  温玦埋首谢礼,随后由着王府里的下人将他送回了大理寺。

  再次进入监牢,他这腿已经站立不起来,被人搀扶着来到关押温玦的牢房前,他已经满身大汗。

  见地上的温玦丝毫没反应,他急的差人立马打开了牢房,一行人进去,里头的人才悠悠转醒。

  他慌里慌张地差点又跌到地上,吩咐完一旁侍从下去煎药,才老实瘫进狱卒搬来的轮椅里。

  “你腿怎么了?”温玦的气息明显比昨日更弱,他想起身,却痛的动弹不得。

  温珩摆了摆头,“无事,”他说道:“我问你,京都之中暗里密谋漕运‘阴路’一事的都有谁?”

  温玦皱起眉,答非所问道:“腿怎么了?”

  温珩气的喘了口气,“你回答我都有谁!”

  温玦瞪他,又自己忍着痛翻身爬起来,吐了两口血,半直着身子踉跄地跌进了他怀里。

  温珩吓得连忙搂住他,又教他吐了一肩头的鲜血,他慌得连忙一改严厉,好声好气道:“跪麻了,没什么大事,你起来作甚,不要命了!”

  温玦急促地喘了两大口气,“你去求摄政王了?”

  温珩顺了两下他的后背,“是,我再问一遍,京畿暗里密谋漕运‘阴路’的涉事官员名单,你知不知道?”

  温玦抓紧他手掌,低声道:“不知道。”

  “温月琅!”温珩气的面目扭曲,“你是不是就想让我替你偿命!”

  温玦掐了一下他的手指,进气少出气多地道:“兄长,怎么会这么想,我可只想要兄长…跻彼公堂,福泽绵长——”

  话音甫落,他便唔出一口温热鲜血,直直坠进了温珩怀中。

  ***

  夜阑人静,风清月白,五月底便起了蝉鸣。

  温珩记得当年他拉着温玦躲在草垛里,躲避追杀时,也是在这样一个夜里。

  那时他们并没有确切认识到,满门被屠,到底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情。

  只是手拉着手,依偎在满是虫子的草里,后知后觉地想念娘亲温暖的怀抱,父亲伟岸的脊背,还有快吃腻了的甜花糕。

  如今他们已经过了贪恋这些的年纪,想要的,却远远不如当初那样的简单纯粹。

  温玦掺合进漕运之事,他也是后知后觉,先前也曾勒令警告过,只不过温玦并没有当回事。

  本以为这件事少说也能再拖些时日,没想到闻濯私下里动手查探的动作,比他们预估的还要利索,而且这一查,更是直接摸到了温玦的头上。

  三月初在宫中,他虽有投诚的心思,却没有投诚的诚意,直到今日,为了保下温玦的性命,他也没法再模棱两可地在闻濯面前蒙混过去。

  他叹了口气,看向榻上躺着的温玦,“你若执意不说,我便自己去查。”

  温玦并没有醒,脸色苍白地昏迷着,仿佛在同他做无声的反抗。

  温珩俯身伸手碰了一下他的面颊,又抽手转身走进房中。

  落座铜镜前,目光聚在镜面上盯了良久,再起身出门时,他的眼角下,便多了颗同温玦如出一辙的泪痣。

  默然望了榻上一眼,阖门收手,随即扭头扎进了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作者有话说:

  不得不说,挺带劲的。

  感谢支持!

第47章 并蒂莲

  温珩凭借着一张足以假乱真的脸,用温玦平日里透露给他的信息,联络了几个他们在京畿安插的“眼”。

  这些“眼”,实则就是温玦在京畿打探各方消息的暗桩,他们一般是奴仆乐坊的贱籍,走寻常通道进入高官府邸之中,平时只有重要消息才会外出传递。

  他们之间设立专门的一个机构,传递收集和送出鉴定,有分别的人来接收管理,各分支之间基本不会直接接触,就算碰面也会严格做好接头的暗号。

  温珩出门前热敷了半个时辰膝盖,撑着身子提了灯,来到一处没人的宅院。

  腿间麻了大半,夜里凉风一吹,几近冰火两重天。

  他点上屋里的油灯,坐在桌子前等接头的人来,手指不自觉在桌角敲了许久,直到院外一阵结实的脚步声传来。

  来的人仔细关好了院门,从中庭穿来门前,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才悄无声息地阖门转身,“松间云游客。”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温珩并未扭头瞧她,故作镇定道:“望峰息浮名。”

  他话落,那女子细细挪步到桌前坐下,抬手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面纱,“觉柳拜见大人。”

  她长了双桃花眼,嗓音娇似黄鹂,面容也生的极为温婉动人,拜礼的动作利落平稳,又不像寻常的女子。

  温珩以为这个“大人”,只是他们私下对温玦的称谓,便没有过多在意,径直提起要事道:“近日京畿漕运出了些问题,我怀疑是他们当中有人反叛。”

  觉柳微微点头,秋水静眸淡定地看向他,“是都察院的人。”

  她回答的这样干脆,温珩心里又生出点不对劲来,“都察院的谁?”

  “都察院都事魏帘青。”

  温珩有些半信半疑,“他一个都察院七品文职,又如何能在户部管辖的漕运之上做文章?”

  觉柳看了他半晌,面上神色未变,眸中却隐隐划过一丝惋惜,“大人今日只需问出一个替死鬼就够了,其余诸事,不如就放手让旁人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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