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第134章

作者:文云木 标签: 古代架空

  那日他与曹庭廊一战时自己就在旁边,他知道靳仪图分明站得上风,却未主动躲他半根毒针。

  与其说是相与那太监同归于尽——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寻死。

  方劲往前两步,笛声戛止,这让他敏感勾手捏住剑柄。

  却听他平淡抬头,眼神寡然道:“来了。”

  “您还学了笛。”

  靳仪图漠然一笑,招呼他过来坐下。

  方劲没敢,他警惕得每根汗毛都绷得紧。

  他知道自己打不过眼前的人,哪怕自己身带双剑,哪怕其中之一浸着剧毒,哪怕面前人看似毫无防备,甚至多半握不住武器。

  “坐吧,一同喝点酒也是好的。”

  方劲咽一口水,道:“您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靳仪图眯眼带着微醺,说:“知道。”

  他抬腿倚上凉床:“这身子远比我想象中硬朗多了。”

  方劲躲过秋乌不放心要来抓自己的手,径直坐到靳仪图对面,提起酒杯一饮而尽。

  秋乌一抖:“诶,别有毒……”

  方劲抬手要他闭嘴。

  “莫非您是在这等。”

  “是啊……”靳仪图抬头望着落叶潇潇,枯枝交错割开无云长空,几片枯叶抵不过微风飘飘摇下。

  “到底是那阉人毒效破烂,还是我身体里的毒抗太过异于常人——不想一晃这么久,竟熬得到你来寻我。”

  方劲往那发颤着向自己杯中倾酒的手上看。

  浊酿一半洒到桌上,一半溜进杯里。

  “何苦。”方劲不忍。

  毒漫入四肢五骸之前,不是不能治。可他偏选择默然,要亲眼看着自己慢慢死去。

  影斋之内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没有成员得全身以退,他们知道的太多了,秘密可以压死人,唯一的退路只有彻底闭嘴。

  于是方劲就算得掌双剑,只要靳仪图还活这世上一日,他就算不上真正的首,不能完全服得了众。

  他总得带些什么东西回去。

  他们的酒见了底,秋色也漫了层灰。

  “问我何苦。”

  靳仪图忽地起身以笛身敲杯而叹,这一动作惊得方劲险拔出剑来。

  “你我杀戮一生,为私利己命害死多少无辜性命,凭什么啊——”

  “凭什么寻得了清净,凭什么过得安稳,凭什么得善终!”

  他在向前两步搭上方劲腰间长剑,那剑他握了半生,而今触感仍旧鲜明如初。

  靳仪图的动作太快,方劲根本没能来得及退步便被贴了个紧身。假若此刻他要拔剑,自己的脖子怕是早断在脚下。

  “方劲。”靳仪图压声低道。

  “莫要犹豫,动手。”

  千刀万剐,都是应得的报应。

  死后也当永世不可再相逢吧。

  累了,乏了。

  靳仪图用衣袖抹了把手中长笛。

  “反是解脱。不过但求你一事,待你了事,把这笛子与我葬在一处,至少这世上,还是有人惦记过他的。”

  “除去杀戮存亡,这世上有趣的东西大抵不少。不过是上天罚我,尝些许滋味,却不让我享以丝毫。”

  方劲手掌攥紧,咬牙拔不出剑。秋乌在身后看得急躁,忍无可忍间见二人针锋相对亮出破绽,轻功猛一蹬地腾起!

  鬼魅似的旋至方劲身侧拔出他腰间纣阴绝,笔直朝靳仪图刺去。

  他在出剑的瞬间从乱发下看到一双眼——带着蔑然,下三白凛冽得刺骨。

  秋乌心头哄地大震,面侧与嘴角一并扬扯开的大洞骤然顿愕,来不及转劲奔逃,靳仪图已在刹那间扣下他手腕,强力瞬间咔嚓一声扭折腕骨,硬将那持短剑的手反背掰断,秋乌甚至来不及厉声惨叫。

  脖颈一凉,下一刻血泻如泉喷。

  “轮不到你。”

  春风急迫唤起万物生,有人在这春幕中见得花开,迎得新生。

  亦有人在那秋幕中,了却凡尘满身污秽尘埃,不得善终,却换心安。

  ——

  几月后终于尘埃落定,朝堂上的事整理大体,桂弘终好缠着画良之外出游玩去了。

  先前新帝登基四面八方发来的贺章堆积成山,全是那些阿谀奉承无关紧要的话,他被画良之按在大殿里被迫连批奏章三天三夜,到底是在他险发疯吃人之前,画良之主动提了句:

  “批完这个,咱俩就跑。”

  桂弘立刻能从半死不活变成摇着尾巴的精神充盈,黄袍一脱就要微服私访。

  好在眼下再没什么束着他们身的事儿。

  “这么急着要走,想好去哪儿了吗。”

  他们循着夜溜出皇城,不愿兴师动众的到哪儿都要当地知州总镇夹道相迎,两匹马携月色划向天际去,反倒像是要浪迹天涯。

  “反正你的马总会跟着我!”桂弘挥鞭大笑,风将他的声音带到身后,吹进画良之耳朵里。

  “漫无目的倒也自在。”画良之无奈嘀咕,手中马鞭再加重几分,并到桂弘身边儿。

  “哪儿都行吗?”桂弘高声问,笑得讨好。

  “哪儿都行。”画良之随口作答。

  快马行了两日,期间夜半随处寻平坦处生火露宿,他们什么行囊都没带,除了些随身银两,也就是件厚实氅衣。

  如此一来,就算夏末天气暖热,桂弘仍要缠着将二人裹在同一张氅衣里睡了。

  背后被人紧紧环勒住的感觉并不是很妙,画良之试图挪了两下,

  耳边便贴着响起个热气困倦的声:“哥,别蹭。”

  画良之瞪着双大眼困意毫无,磨牙锉齿地逃不出去。

  “放开,热。”

  “嗯……”男人哼了一声,反得寸进尺将脑袋闷在自己颈侧:“我冷啊。”

  “说什么狗屁话。”画良之自己搁心里嘟囔骂过,难不成只有我现在捂得大汗淋漓。

  背后躺的好像不是个人了,是寒月烧旺的火炉。

  画良之没了办法,呆呆盯着云走月明,星稀夜幕,一边噤声等桂弘冒出些鼾响,趁机举起双手打算从他臂弯里往下溜。

  谁知二人脚底便是火堆,他溜到一半儿眼看得逞,脚底不小心踹了火堆,火顺着衣角烧上来,隐约觉味道不对——

  “我操——!!”

  吓得他尖叫跃起,原地啪啪拍灭了火。

  “……”

  画良之再回头,桂弘已经坐起在地。火光后的人面容忽明忽暗,着实辨不清神色。

  “哦,我……”画良之一时寻不到说辞,总不能当头直言“被你搂的浑身难受”。

  “这个给你。”桂弘起身脱下氅衣披在画良之身上,把刚刚躺过的茅草堆拍暄软了些,自己往火边去递上几根干柴:“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画良之抱着他的大氅愣了会儿:“你呢?”

  “我看着点火,顺便放哨,免得有人清早变成烤猪。”

  画良之挠了挠腿。

  “其实一同睡也无妨,就是别搂那么紧便好。”

  “没事。”桂弘借火光捧脸看他,眼底的笑意噙出暖意:“怕您要提心吊胆,我可不敢保证自己就是那坐怀不乱柳下惠。”

  画良之心想不愿与他争了,给这么一块儿软暖地儿还没人上下其手地叨扰,不睡白不睡。

  只是半睡半醒间翻身时胳膊捞了个空,忽觉身侧无人的瞬间甚至吓得心脏一缩。

  他探头看到桂弘抱剑坐在火旁,临近天明濛濛发亮,他在薄雾中坐着缩团睡得正香,鬓角结着露,昨夜柴火只剩点点火星跳跃,像是一只只发光萤火虫升上半空。

  画良之揉揉胸口。

  他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滋味,什么心情。正如当下手指一蜷——那坐卧在火星中的男人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触碰,想确定眼前人是否为真。

  想触碰他。

  想碰。

  他遽然醒神看向自己伸在一半的手,暗骂自己发癫。

  他身上有万根收不起来的双刃刺,一旦被人碰了,就是要双双被刺得痛不欲生。

  是我当做弟弟,视如己出一手带大的孩子,画良之,你岂能对他产生那般遐想。

  他被自己弃得狠心,多年来无人关爱四处逢敌,将对自己的依赖错意成心悦爱慕无可厚非——

  我总不能也同他一样不明事理。

  他起身拨旺火堆,摘下大氅给桂弘披上肩。离近时看到他睫毛上结的水珠,不住拿手指抿捏了一下。

  桂弘在那一霎那受惊睁眼,四目相对许只是片刻转瞬,来不及抽回的手停在一半——

  “趁人之危?”

  桂弘低声沉沉,慵懒中夹着些许调侃,画良之眼神匆匆滚走,下意识编了个慌:“有虫。”

  桂弘尚且津津有味的神色顿凝:“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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