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第51章

作者:文云木 标签: 古代架空

  “阿……阿东!”

  画良之心头一急,想伸手抓他,却被桌子拌了腿,头晕目眩。

  说的什么……说的什么啊!

  二皇子?

  我?

  我害的?

  这些……与我何干啊!

  想追去问个仔细,却发现已经软了脚。

  也不知冰冷呆坐了多久,直到遥遥雷声滚滚,然是府外禁卫精兵步调整齐,车马浑声震响如若雷鸣,回过神来的时候,王府外门已经被撞得大开。

  内侍一嗓清脆的“皇上驾到!”,不详感瞬间从头顶顺着脊椎,麻到脚底。

  画良之慌张起身去接驾,但听门外砰砰撞了三声响,高大黑影投在门框上,传来的是桂弘低沉的声音。

  “别出来,你在里头侯着就好。”

  屋外,桂弘换上一身皇子蟒袍,头顶玉石大帽。大白天的,也就是二人分开这柱香功夫,烈酒下肚,给自己灌得熏天酒气疯狂从大袍里往外钻,带着醉醺醺的慵懒气,浪荡傻笑着迎在门口。

  世帝负手踏入府门,怒容难消,身后跟着可不止骁卫一队骑兵,更有御前卫等五百禁军,浩浩荡荡,足一个抄家的劲头。

  望身前一身酒气的三子,眼神还不如看自己笼里的鸟儿亲切。

  甚至生恶。

  桂弘就在那般嫌恶鄙夷,数百双看垃圾畜牲般的目光下。

  接的是残害忠良,祸国殃民,被贬庶民的旨。

  他咯咯咯跪在世帝面前笑个不停,把头上大帽摘下来,放到脚边,再扯着玉石腰带解开衣袍,把朝服脱个精光后。

  抬袖指着靳仪图的剑说,父皇不如杀了我呢,愚子没了您,怎么活啊。

  “您不是最会杀儿子了。”

  皇帝暴怒,当他真透疯了,口无禁忌,大手一挥就是叫人抄家。

  禁军的人鱼贯而入,府里惊叫声四起。谢宁这老头被人扯着胳膊拽到人的队伍后头跪着,按例这群人当被遣送回乡的,贬成庶民的皇子,不能有内侍照顾。

  老太监哭天怆地得要死要活,拼命喊着三殿下不行,没人照顾活不了啊,陛下您知道的,他……

  老皇帝再未理睬半分,当是仁至义尽。

  王府四处乱糟糟的一片,季春风急着要找画良之,趁乱一间间屋子的推着喊,生怕他昨天偷跑出来,被抓回去,再遭什么虐待。

  一切滔天的混乱,直到画良之一身缟素,步伐带病态轻浮,长发披散乱束,虚力但显庄严,无声从堂上绕下,挡到桂弘前头,皇帝脚下,双膝下跪。

  “臣,王府护卫指挥使画良之,拜见陛下。”

  世帝稍微舒了眉眼,看他一身伤疲,难免担忧道:“爱卿辛苦,现在当回归翊卫,好生养病,过去吧。”

  桂弘望面前那抹单薄背影,扯笑得牵强。

  算了算了,孽缘也当终尽,你我就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至少活得舒心。哪怕远观着,只要你在,我也不必真成这世上无亲无故之人。

  可画良之跪着没动。

  闻讯跑过来的季春风正要闯过去扶,就看见那苍白一人在皇上面前磕了头,当众撩开大袖。

  把伤手举至高处。

  在一众喟叹唏嘘声中,挺直腰背,傲骨不挠,洪声道:

  “罪臣画良之,未能护全身躯,断一腕则难使枪,无能领兵,无才为将,更无力护君,不配为禁军翊卫之首。今肯请圣上宽宏发恩,允臣告辞官衔,臣,今后愿舍命护庶民皇子安危,护皇家血脉,得以善终。”

  ……

  “画良之你疯了!”季春风惊吼出声,要往前冲,被靳仪图一把拦下,摇头止住。

  “你疯了啊!”

  桂弘觳觫抬头,听画良之义正辞严,他每一寸肌肤都在生颤,甚是呼吸停滞,瞪眼失语。

  世帝于混乱中往前几步,一把薅住画良之手腕,疼得他眉头蹙紧,咬牙不敢言。

  “握拳。”

  画良之垂目忍痛,哆嗦着弯曲五指。

  不像装的。

  “真是,可惜。”

  皇帝暗叹一声,回头怒目瞪了桂弘一眼。

  “不是人的东西。”

  桂弘讪笑着耸了耸肩。

  “你知道当下关头,你折朕这么大一员将,真当拿命偿吗!”

  桂弘还是笑,狂妄邪佞的笑,笑得两眼生泪,让人厌极。

  -

  飞鸟散去,落晚霞苍凉。

  “冷吗。”

  画良之回头看着寒风里脱了朝服,只着花白单衣内衫,遭风吹着的人。

  桂弘回过神,抹了把脸,抽了声鼻子。

  “你疯啦。”他往画良之手腕上看,说:“不是告诉你能医好吗,再说那么大一个官,说辞就辞?冯将军可说这位置,是你拿命换来的。”

  “管他,我连命都不要了。”画良之揉乱头发,烦躁道:

  “更何况,就你这点混世的本事,没人照顾,自己怎么活,三天就该饿死了。我丢了你一次,哪儿能再丢第二次。”

  桂弘偏过脸去,偷着一笑,又轻轻嗓,故作散漫地往他身上贴,狡黠道:

  “我?凑合过呗。城西有配下来的小宅子,管他茅草木屋破烂房,至少能睡。再说画大人不是守财奴,钱多的是,养我。”

  “别叫画大人了。”画良之悻悻移了目光,小声嘟囔着:

  “我也没钱……身无分文。”

第50章 余晖

  “放狗屁!”

  桂弘立马怨道:“当我不知道你?视财如命的翊卫画良之,我在那潜兴冷宫,大门难迈都听得见耳边小宦议论您!休要哭穷,难不说,这次你是准备眼睁睁看着我饿死。先说好,我可富贵,不好养啊。”

  “我真没有!”画良之被他说得恼羞成怒,绞捏着手臂,喃道:“……全花了,就那时候。”

  给自己包山,买了块坟。

  画良之忽然想起这茬,倒还略微松了口气,盘算着要不带他开山种地算了。

  谪皇子落入坊间可不好活,断要处处受人挤兑,愚弄,调侃,他又这般心高气傲,轻薄无形,在外头绝对会被欺得惨,再跟五岁孩子似的回来哭着闹自己——日子肯定过不下去。

  居山林远人世,自垦自足,辛苦些,但总不至于饿死。

  桂弘晃了神儿,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倒吸凉气,整一个敢怒不敢言,急得原地干跺脚。

  “那你说怎么办,光有个破宅子,吃什么。”

  “现在知道急了,刚才不还逞能,说什么没人管也能活呢。”

  画良之无奈笑笑,暗叹自己真是苦中作乐,拍拍胸脯,长舒道:

  “无事,大不了哥带你去要饭,回归本行。”

  桂弘愁眉苦脸地笑不出来,养尊处优的皇子哥儿,要他放下身份去要饭,还不如饿死。

  “阿东,把宅子卖了吧。”

  画良之负手往前几步,并排望息事后王府狼藉一片,尘埃间的旷野上落日余晖,晚霞伴雁。

  “换两匹马,哥带你去看世道,看江湖,看人,看海。再没人困得住你我,鹏行万里,咱也做一次雁,潇洒一次,死也不亏。”

  桂弘低头看向身边人,倏地笑了。说,好啊。

  只不过……

  “不过没有盘缠啊,良之哥。”

  画良之抬手摘了面具。

  桂弘也便第一次在他那双向来阴晦,飞梢生媚的狐目中,映着夕阳的光,看见笑意。

  这让他忽然记起小时候,那个站在山岗上偷习武学,日落不息,挥汗如雨的少年。

  自己抱着他偷挖来的地瓜,埋地里烤得热乎,香喷喷的,足够抱着啃一天,也就能让贪吃的小孩儿坐在一边,安静不扰地盯上他一天。

  桂弘觉得那段时光才是他这辈子唯一有血有肉,活过的日子。

  “我也再不用藏了。咱去把它当了,纯金的呢,值好多钱,您不挥霍无度,就够活。”

  画良之转头冲他笑笑。

  【——“画大人小时候后悔的事,还是来得及弥补的。这世上哪怕还有一个值得惦记的人,从现下起倾尽一切,就不算晚。”】

  冯将军那日与他说的话响在耳边。

  既然已经不在乎生死了。

  倒不如。

  放肆无悔的活一次。

  时至如今,二人也在没什么纲常约束,身份沟壑,重新握起自己撒手丢掉十六年的手——就像那年晚春蝉鸣,他在山坳里把那挨了师父骂,哭着逃山要去寻娘的小孩从泥堆里拉扯出来一样。

  世事沉浮,岂又不是一大滩肮脏淤泥。

  桂弘心底惶然一颤。

  这手好凉。

上一篇:我是一个小太监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