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第65章

作者:文云木 标签: 古代架空

  奈何父亲就是从未动过那般心思,全心都在琢研兵法领军。

  何来真心付一人啊。

  周烈文正想开口追嘲两句,怎得无意瞥眼间,看见那被随手丢在榻上的白狐裘,领边绣着个细小精致的红梅。

  一向随性大咧咧的老将赫然青了脸,目中闪了抹丢魂的惊悚。

  益州地险,山匪与蛮族余党出没频繁,边界战事频发。益州军都是随时可战军鼓,提大刀的真勇士,身经百战,无胜不归,哪有怕了什么东西的道理。

  惊震与老将的豪勇脸极是不符,自然也被冯思安全看进眼里,不禁犹疑握掌,问:“周叔,有何不妥?”

  “那狐裘。”周烈文拧了眉,声音压着颤畏:“哪儿来的。”

  “路上,一位牵蛇的古怪鬼面人,见我们露宿冷,送的。”冯思安如实道:“那人确是诡异,周叔莫不认识?用过了,我也好还与人家。”

  周烈文松了口气。

  也罢,那人都死了多少年了,切切实实的死了,回不来的。

  “不必了,留着吧。”周烈文抱怀往椅上一靠,打量着冯思安一身江湖做派的黄领玉袍,“本就该是你的。”

  他再抿了口酒,问:“小子,你走江湖?”

  冯思安扫了眼狐裘,周叔话里不明不白,来不及思索忙着回话,牵强笑笑:“勉强算,瞎走。”

  后边好生听着吃糕的季春慧灵机一动,手里送到一半儿的糕悬在了那儿。

  “怎算瞎走,南山剑派不是等你回去做掌门呐?”

  冯思安没想她会冷不丁冒这一句,先倒是愣了,待总镇讶然一“哦?”,措不及防地跟人慌张解释道:“胡说什么呢,我不是推了。”

  “推了又怎样,你现在回去,薛奕那老头子肯定照样吹锣打鼓,十里开外欢呼着迎你!”

  冯思安屏眉,摆了手:“不得行,南山剑派那么多人,我到底不过外门,内门弟子哪个能服气,怕是要闹乱了套了。”

  季春慧脸涨得红,恼火着替他急,干脆把声都放大了:

  “不服就叫他们拔剑,打啊?南山当下可不如老一代,没人敢说,畏于敬重都封了嘴,但那也是不争事实!三师叔清明,内门弟子四体不勤,只会仗势欺人,个个除了脾气臭,哪个成得了材,哪个比得过你!你不应他,南山剑派就等着沦为不入流的小山头吧。”

  冯思安见她不像玩笑,是真上了心,压声驳道:“不行,不入流又怎样,我哪儿能带他们赴泥潭。”

  “世上哪儿有什么深渊泥潭的,走一步行一步,今日之事今日足,是你多虑!”季春慧娇喝。

  周烈文斜起眼,嘴角微搐地看那小两口在自个儿面前吵架,片刻,轻磕了几声桌子,将俩人的争吵给断了。

  “思安,可是有顾忌?”

  周烈文忽地转了语调,一直粗犷随心的调子成了语重心长。

  冯思安扶住腰间剑柄,似是失落垂眼,思量几许,把眼前碎发一拨。

  “不瞒周叔。我其实这些年……一直在等父亲传唤。南山剑派这么多人,我一个不知何时会离去的人,不敢带他们赴汤蹈火,亦不敢留承诺。”

  “他没事唤你做什么?”周烈文不解蹙眉,迟疑询问:“他不是过得挺好,头顶圣上还算没太给他眼色,手下亦是不缺将士,你等得个什么?”

  冯思安神色为难,讷讷踌躇道:“周叔清楚,冯家世代为将,护国,安民,守疆,总不能到了我这儿就断了。这些年侄儿一直暗读兵书,习兵法,为的就是有一天可接替我爹功绩。思安自认做人不可利己,父亲养我育我,视如己出,养子也从未委屈过我半分。这份恩情定要回报,别说叫我抛下江湖入官,就是要我以命殉大昭——”

  周烈文短暂怔神,后竟是拍掌大笑。

  “谁跟你说的,谁说我大哥他需要个人来继承家业了?”

  冯思安失语:“那他……费尽心思救我、养我为什么?”

  周烈文拍胸舒气,好容易止住大笑,咂舌感叹:“那是你还不懂你爹。你爹年轻的时候,在我这个位置上,才是匹真的勇狼,身困益州一城,‘逆臣之子,不得入京’的皇命牢笼似的束着,都耗不灭他一身嚣张桀勇,狂放气魄!”

  老将起身,振袖抱怀,忆起青年往事,依旧清晰如初,映一双坠纹沉目生了健气:

  “他那敢爱敢恨,随心所欲,生死无畏,凭你小子当下这浪荡江湖的气派,看似逍遥气阔,怎知你爹当年斩马长刀在肩,率万军屠蛮荒异族,城楼拉满弓射大妖,哪及他半点干脆豪迈?我大哥这及时享乐之辈,哪还在乎什么身后琐事,家世传承?他养你,不过是因为你祖母过世得早,祖父含冤而死,家门不幸,想要个寄托罢了。”

  冯思安木杵在地,难掩惊愕。

  自记事起父亲便孑然一身,似是无情无欲,只为民征战四方,整军领兵,倾覆心血。朝堂水深,沉浮不定,倒也没动得了他三十万大军根基。

  不成党不搭派,全天下都知道护国大将军忠心无二。

  是连他这个做儿子的都觉得难以接触,性成神将的人,谈何……野心狂放,敢爱敢恨?

  周烈文看得出冯思安眼中迷茫,拍拍这才俊侠士的肩,嗟叹道:

  “他养你,不过是那时候生了欲念,以为能成个家了。所以安心吧,你能按本心而活,才是你爹真正心愿。你祖父当年也是这般期颐于你爹,但他到底背负太多,活不成这般。冯家早不在乎什么位高权重,功绩后继,他们侍的不是皇帝一人,而是江山,是万民。”

  以为,能成个家?

  “什么家?”

  冯思安心头像是被人狠捏了一把,惶然与震骇如鸣钟震得四肢发麻,勉强押住莫名颤得厉害的心脏,惊惧地问道:

  “难不成……可他都从未与我提起过半句,有关曾经……”

  周烈文苦笑摇头,谅冯思安也是老大不小,今已成家立业,很多曾经忌讳的,封尘的旧事,是该见上些光了。

  “那是他任其腐烂生疮,烂在心里,沤成脓水,释怀不了,便只得承其重而生。许是并非要瞒你至今,不过是说不出口,惧于重忆,也无从说起。思安呐,你说,你要他怎样亲口同你道出,说你本应有个完整的家,然他却被迫亲手执剑刺穿挚爱心脏,分寸不偏,把一切都化成镜花水月,泡影浮华。”

  “什……”

  冯思安终是觳觫退步,生了颤,从未如此失态惊恐,颤抖着被身后春惠握上手心,方得了勉强安慰。

  他把妻的手再捏紧一分,像是噩梦惊魂,睁眼初醒后的患得患失。

  “思安,你说你生得训蛇神赋?”周烈文搓上须髯,笑得深有其意。

  “是,算不得训,是它们会听我令,侄儿也不知何解。难不成,周叔了解其间缘由?”

  周烈文抬手,挑眉看向他脖子上那颗珠子。冯思安神色迷惑,随他指的方向,摸了摸那银笼内罩着的翠绿。

  “你这青碧奇石,可知从何而来。”

  “不知。不瞒周叔,侄子这些年来走过不少山水,遇奇石无数,倒也没个解释。反正打小就带戴着了,没在意太多。难不成,周叔知道?”

  “他送你的。”周烈文道。

  “并不是什么玉石珠宝,而是颗,千年蛇丹。爬蛇冷血,难通人性,它们哪是听你的话,那是在怕这颗珠子。”

  三十年前。

  益州总镇府入过一位天资过人,且飘逸宁人,风度翩翩的才子军师。

  他掌棋局之势,整乱象,稳军心,一年不到,顶着污言秽语的风口浪尖,奠了如今益州盛世的根基,助年仅二十的小将将经历大劫,军心涣散绝望的益州军重整旗鼓,再树辉煌。

  但他这盘棋下得太大了。

  他下到了皇城,推翻国政,清障铺路,助他的小将军拿回护国将军的名号,他将人间万事运筹帷幄,玩弄乾坤,他算无遗策的,

  给自己下了颗死棋。

  落子 无悔。

  周烈文负手而立,沉声怅远,恍恍间很难不回曾经风月。

  “他是无憾了却身后事,却不想有人为他,靠着陈年旧忆,活了一辈子。”

  “大抵这就是天命定数,福运不会平白砸到头上。人得到些什么,就会失去些什么,他获得的盛名越富,失去的,也该会是遗憾终身的东西。”

  半月后。

  天降大寒。

  冯思安携妻踏上归程。

  离益州之日,周烈文带三百铁甲站在城楼上替他送行,目送人影没于藏苍茫满天钟,愁思落了老将满身,把玄甲染成白的。

  叹一世蜉蝣,人生何苦,为难自己。

  总镇府里那株红梅又开了。

  红梅一年比一年的旺,一年比一年鲜艳,在雪地中燃了把火,烧得满院通红。

  老将望红梅几许,忽地起身,急急唤下人进来。

  “前些日离府的冯公子可还记得?追上去,带我的令!”

第63章 飞鸽

  转眼间大半月过去,城西小宅里的两人住得还算安稳。

  桂弘依旧是白瞎他那身根骨劲力,成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吃了喝,喝了睡,没心没肺,一副混吃等死的嘴脸。

  这让画良之看着直闹挺——反观他这个天生忙碌命,屋子他扫,饭要他做,衣也是他浣……

  倒不说委屈了,屋里那祖宗敞开抽匣任他掏金子,以前当官卖命都没现在来得钱多,偶尔望着那堆私房钱——

  竟还觉得挺值,这日子挺好。

  就是单纯觉得桂弘这么躺下去不是回事儿,老皇帝给他塞的金子总有败光的一天,到时候谁养得了他啊。

  偏桂棠东还跟个鸡崽子似的,贴屁股跟着自己,哥烧饭?吃的什么呀。哥扫屋子?那我就站这儿看着。哥睡觉呀?那往里挪挪,我也睡。哥去茅厕啊,那我也……

  “滚你娘的蛋!”

  烦死了。

  当娘都没这么操心的。

  画良之一天光是翻白眼,都把那眼珠子拧得生疼。

  但这种担忧持续到第十天的时候,他突然把嘴闭了。

  眼见门外来了辆小马车,车上下来个披着袍的蒙面男人。

  再就眼瞧着他从车上搬下个箱子,桂弘还特意出去跟人交谈嘱咐些什么似的,等回过头来,打开那箱子。

  又是整箱崭新刺眼难以置信的银子。

  “陛下这是……又派人来给你……”画良之神色惊呆道。

  “我今儿想吃烤地瓜。”桂弘得意洋洋,伸手抓出块大的,抛给那木怔着的。

  “要那种流糖汁的,红瓤的。”

  “……”

  待午头过了,渐暖的时候,画良之在院里拎着扫把清雪,看那王爷裹着好几层大袄,蹲厨房里啃着地瓜。

  桂弘长得本就宽大,穿得一多,就像头什么蛰伏了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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