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24章

作者:春日负暄 标签: 古代架空

  谢燕鸿松了口气,拉起被子又倒下了。

  长宁翻身下榻,披上衣裳,出去了。谢燕鸿这才后知后觉地害臊起来,脸埋在被褥里,脸上一阵发烫。

  没一会儿长宁就回来了,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玩意儿。谢燕鸿把自己的脸从被褥堆里拔出来,头发乱糟糟的,闻到了一股辛辣的姜味儿。

  长宁将姜汤送到他手边,说道:“一口气喝了,祛寒。”

  谢燕鸿不好意思让他端着喂,自己捧起碗,咕咚咕咚喝完了,辣得龇牙咧嘴。

  长宁将空碗接过来,准备端走。他的那把长刀就横放在桌上,他很爱护这把刀,一番厮杀之后,早已擦拭干净,用干净的布条裹好刀刃,古朴而无害。谢燕鸿好奇地走过去,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温润光滑的刀柄,这把刀应该有不少年头了。

  他在刀柄的底部摸到了一处凹凸,借着光,谢燕鸿低头辨认,那里刻了一个“信”字。

  长宁回来了,谢燕鸿连忙心虚地撒手,幸而长宁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的头疼还犯吗?”

  “没有。”长宁说。

  谢燕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真的吗?你真的不会撒谎。”

  长宁撇开头,说道:“一点点。”

  谢燕鸿跨了一步,又和他面对面了,再问道:“真的吗?”

  长宁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上,说道:“真的,之前疼,现在只有一点点。”

  “之前是什么时候?”

  “在魏州城外时,”长宁认真地说道,“那时候头太疼了,所以才会掐你。”

  谢燕鸿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有些局促不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长宁说道:“对不住。”

  因为这个事,长宁已经说了很多次“对不住”了。谢燕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若说不在意,那是假的。

  谢燕鸿那时家破人亡,出走魏州,最后唯一的希望就是在魏州的外祖父,连外祖父都靠不住之后,唯一的寄托与全部的希望都在长宁身上了。长宁先是无情地离开,醒来后还要掐死他,他那时的伤心难过失望,是言语无法描述其万一的。

  若说不原谅,那也不尽然。

  一时无言,谢燕鸿有些窘迫,干脆出去好了。

  既然醒了,就不好再赖在营房里躲懒了。一战方结,料想今晚还有关键的一场仗。两人换上厚衣服出去了,一打开营房的门,铺面而来的就是纷扬的雪花。

  谢燕鸿喃喃说道:“这雪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可以问问陆少微。”长宁说道。

  陆少微与程二早在他们与狄人厮杀之时,在几名士卒的帮助下,趁乱将俘虏带到安全处躲避,循着另一条路悄悄回城了。除了有几人实在虚弱不支之外,尽数安全。

  果不其然,秦寒州正在城楼上,他好似永远不会疲惫一般,撑着墙头,目如寒星,远眺着城门外的拒马河。  谢燕鸿也扶着墙头往下看,经过狄人前两日的猛攻,城墙斑驳,上面还有好几个被巨石砸出来的大坑。本该趁现在赶紧修起来的,如今这样放着,更显得关城人手不足,不堪一击。此前的一战,不过是垂死挣扎。

  此时的紫荆关,在狄人眼中应该就像是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

  谢燕鸿说道:“不出意外,狄人一入夜便会来攻。”

  秦寒州点点头,双手握紧拳头,沉声说道:“成败皆在此一战。”

  身后,跟随长宁出关的那位百夫长激动地围着长宁转,絮絮叨叨地搭话:“敢问这位勇士,师承何人?”

  长宁全当听不见,那百夫长不以为忤,说个不停:“这样一把长刀,得有多重啊,能不能让我掂一掂。能传授这样刀法的人,必定是不世出的高手!”

  长宁被他吵得皱眉,侧了侧身,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谢燕鸿饶有兴趣地竖起耳朵听着,他也很好奇,军中的高手,使刀剑枪戟的,色色都有,但这样一把分量极重的长刀,他从没有见过,更遑论长宁将这一把刀使得这样好。

  “据我所知,李朝的独孤将军也使一把长刀,传说信公的一把刀重逾千钧......”

  长宁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说道:“闭嘴。”

  那百夫长被他这一瞪,想被掐住了喉咙似的,连忙闭嘴,不仅闭嘴,还用手捂住了嘴,猛地摇头,示意自己真的“闭嘴”了。

  谢燕鸿恍然,是了,李朝的独孤信也使长刀,他听父亲讲起过,但他从没有将这个与长宁联系起来。长宁刀柄上的“信”字代表“独孤信”吗?独孤信是他什么人?是他师傅吗?他又突然想起,长宁说自己的外公在关外,那如果......如果长宁的外公就是独孤信......那长宁的父母......

  谢燕鸿越想就越是心惊,看向长宁。

  光从长宁的面相上看,他的胡人血统极为明显——瞳色浅,高鼻深目,微微卷曲的头发,但他又不似真正的胡人。

  “独孤”非汉姓,独孤信要么是胡人,要么也有胡人血统。这样说来,长宁的身世就大有来头。

  若是长宁与独孤信有关系,那便是与前朝有关系。谢家为什么会收留他们?两家又怎会有双鱼玉佩作为信物?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说对不起长宁呢?

  千头万绪好似麻绳缠绕,越缠越紧,摸不着头绪。

  见谢燕鸿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长宁神色缓和,皱起眉,歪了歪头,问:“怎么?”

  谢燕鸿忙说:“没什么。”

  好奇也没用,长宁自个儿一点也记不得。

  正在此时,出外侦查的斥候抓着令旗飞奔上城楼,朝秦寒州喊道:“报!副使!狄人开始点兵了!”

  秦寒州一拳捶在城墙上,咬牙切齿地说道:“总算来了!”

  谢燕鸿读过很多兵书,但读得再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站在战场上。他与长宁都穿上了铠甲,谢燕鸿穿上后觉得极不自在,他没穿过。在营房模糊不清的铜镜前照了照,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穿上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长宁也不适合铠甲,铜盔的上沿直压他凸起的眉骨,投下一片阴影,让他显得阴沉凶恶。谢燕鸿看着不顺眼,伸长手把他的铜盔往上抬了抬,让他的眉眼清晰地露出来,这才罢休。

  雪天,视线仍旧不清晰。

  城头上架好了床弩,弩臂上安有三张弩弓,需要数人合力,摇转绞车,发射时,要以大锤猛击扳机,是守城的利器。狄人养得好马,擅骑射,骑兵灵活,床弩追之不及,所以之前无计可施,但今日不同。

  秦寒州特意安排了一些人在关门外,假意修筑城墙。

  狄人仿佛天降神兵,自雪雾中出现,吓得关门外的守卒慌乱丢下修墙的工具,奔回城内。见状,狄人大受鼓舞,将领挥刀指向关城,大喝一声,众骑兵驱马向前,横渡拒马河。

  城楼上,每一张床弩都已经安好箭,弩弦紧绷,一触即发。

  长宁目力最强,他立在城头上,手上拿着弓箭,弓还未拉开,箭不是寻常的箭,箭头上裹有厚厚一团浸透了油的棉絮。长宁将箭搭在弓上,箭头凑近城头的的火把,点着了箭,凝神静气,箭头朝向茫茫大雪中的拒马河,拉开弓弦——

  谢燕鸿紧张地顺着他箭头所指的地方看出去,但什么也看不清。

  他说:“不要急,要等他们走到河中......”

  守卒立刻调整床弩所指的方向。

  长宁说:“到了——”

  话音刚落,他便松了弓弦,燃着火的箭一下射出,恍如流星,那一点光在雪中仍旧清晰可见。随后,数名弓箭手也点燃火箭,循着长宁的方向,万箭齐发,千万点闪烁的亮光飞射而去。

  秦寒州大喊一声,守卒抡起大锤,“砰砰”几声巨响,数十支巨箭破空而去。

  作者有话说:

  一点点不好喝

第三十四章 首战告捷

  狄人发源于阴山以北,历经数年内斗后,斛律氏一统各族,休养生息,谋划东侵。小小紫荆关只是一个突破口,拿下关城后,与大军合击居庸,不愁拿不下。

  主将一声令下,狄人骑兵呼喊着驱马渡河,行至河中央时,带头的几骑踌躇不前,骑兵猛挥马鞭,马儿长嘶,竟失蹄跪倒于冰冷河水中,马上之人惊呼一声,摔入水中。接下来又有数匹马如此,主将察觉不妥,连忙喊停,但拒马河极宽,骑兵已经有大半位于河中了,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及。

  就在此时,弩箭破空而来,一箭一个,将数十人射落马下。狄人察觉河中有蹊跷,连忙下马,凫水登岸。拒马河中拦一拦,一来大大挫了狄人的锐气,二来也能灭去狄人半数战力,然而,河水极宽,后来者大可绕开绊马索所在河段,更别提,狄人还有投石机——

  “砰!”

  大石砸来,本就满目疮痍、没有修补好的城墙又多了一个大坑。

  秦寒州埋伏在河岸不远处,等着那些弃马渡河的狄人靠近。谢燕鸿俯在旁边,手紧紧握住刀,紧张得手指发麻。秦寒州瞥他一眼,小声说道:“若是怕,就在这儿等着,也不缺你一个。”

  说不怕是假的,谢燕鸿纵然读遍兵书,也没真正上过战场。

  他摇头,拒绝道:“我父亲打过大大小小几百场仗,每一次都身先士卒。”

  长宁不在他身边,在城墙上。长宁原本是不肯的,沉默地坚持着,要跟他一起出城,正面迎击狄人。谢燕鸿怕他再受伤,也担忧着他头疼的毛病,想了个好理由劝他。

  “对阵时混乱,刀剑无眼,你难道能在我身边挡住所有人吗?你这么干,狄人还以为我是主将呢。你眼神好,不如在城楼上拉弓,替我掩护吧。”

  长宁只好答应。

  秦寒州看了谢燕鸿一眼,想说些什么。谢燕鸿活动了下手指,再次紧紧握住刀柄,提醒道:“别分神。”

  投石机投出一块又一块巨石,巨响震得地上扬起雪雾,纷纷扬扬。没有修补的城墙经不住这样长时间的投石攻击,但他们不能急,要等狄人靠近了,才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近了——

  秦寒州厉声道:“上马!”

  谢燕鸿跟随着士卒们翻身上马,秦寒州在最前,挥刀直指狄人,嘶声喊道:“杀!”

  数百骑精锐一跃而出,如同一把尖刀,斜斜刺入狄人进攻的队伍中。狄人一心只望着前面似乎唾手可得的紫荆关城,没料到还有突袭,进攻的队伍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谢燕鸿第一刀就砍中了狄人的肩膀,他出刀时犹豫了,刀势不猛,那狄人只不过歪了歪身子,还稳稳坐在马上,眉目狰狞,举起弯刀砍来。谢燕鸿收刀格挡,突然当空射来一箭,直中狄人头颅,将他射落马下。

  谢燕鸿勒马回身,来不及犹豫,运足了力,劈向下一个敌人。

  秦寒州悍勇异常,他用剑,一柄剑左挥右刺,浑身浴血,不要命似的,他身旁空了一圈,一时无人敢上前。正在此时,他背后有人扔出弯刀,弯刀打着圈直往秦寒州后心飞去。

  “锵——”

  谢燕鸿将那柄飞来的弯刀隔开,震得他手臂连胸膛都一阵发麻。秦寒州猛转回身,举起沾满敌人鲜血的宝剑,士卒皆往他身侧靠拢,排列成阵。

  他喊道:“杀敌五人,升任伍长!杀十人,任什长!杀敌二十,为百夫长!”

  生死关头,退无可退,唯有杀敌。刀饮血,剑削骨,守家卫国,加官晋爵。

  秦寒州一跃而出,谢燕鸿热血沸腾,也策马跟随,士卒喊杀声震天,简直要盖过了巨石砸墙的轰响。

  这一战,以狄人狼狈逃窜作结,拒马河上皆是被绊住的马,还有被马拦住,飘不走的尸首。秦寒州率兵回城时,雪恰好停了,月亮都还没升至中天。

  狄人主力被杀退,投石机也不再运作,剩余残兵,一时半会儿还奈何不了关城,居庸关那边很快也会察觉不妥,等两边一通上消息,狄人的算盘就打不响了。

  此困一解,秦寒州猛地松了一口气。他一回城,转眼却没见刚才一直跟在他旁边的谢燕鸿,长宁也不在城楼上,百夫长附耳说道:“那勇士拉弓后肩膀伤口崩裂,去包扎了。”

  秦寒州点头说道:“看紧一点这俩人,将他们的甲衣收回来,别蒙混出去了。”

  经过这两日,秦寒州越发不相信谢燕鸿的身份,若是因为所谓的赏奇景而来这儿,谢燕鸿就不过是个纨绔公子,但他的见识与谈吐,远胜于此。再加上一个长宁,这样的身手,不像是一个随从能有的。

  此二人虽立有大功,但这里是边关,来历不明的人,不由得他不防。

  秦寒州亲自到了他二人的营房,隔着门窗,听见里头好像真的是在包扎的样子,还听到长宁低声呼痛,满意地点点头离开了。

  营房里头,火盆烧得旺旺的,长宁脱掉上衣,盘腿坐在床榻上,肩膀上崩开的伤口已经重新上药包扎了。谢燕鸿一战方结,杀敌杀得手软,但好歹没有受伤。

  他警觉地看着外头,小声说道:“不知道走远了没,你要不要再叫一声,痛一点的。”

  其实长宁一点儿都不疼,不过都是小伤,刚才叫的那一声,是因为谢燕鸿突然掐他胳膊内侧的软肉,这会儿还留了个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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