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胚子 第36章
作者:鹿款
半年后,江毅放权并退居二线,除“洪霜堂”和归并的“竞龙帮”之外,“浮雪”、“沉雨”和“流风”全部划入江千钰名下进行经营管理,江千钰成为了整个江家的最高权力者,接受来自江氏各子公司的直接汇报。江家的二少爷,一跃变成了江家独子,江氏无可争辩的唯一继承人,当真是志得意满,炙手可热。
而此时的宴云楼,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因为他生了一场大病。
江辞的丧事处理完后,宴云楼一直闭门不出,也谢绝了包括医生和看护在内的任何来访,因此他的病情没有得到诊断,更不曾得到任何有效治疗,只是事不关己似的放任它地一日日发展下去。
病中的记忆非常混乱,他心悸,胸痛,呼吸困难,耳中也总是嗡鸣,加之完全无法入睡,情绪和身体都差到了极点,隐隐有失控的征兆。
江千钰去探病,带着贵重礼品,感谢宴云楼“舍生忘死”的救命之恩。
宴云楼打开门,看见他须头全尾,精神饱满,甚至因为付芊和江毅的后怕而被养胖了几斤。
……为什么?宴云楼想不明白。
明明是江千钰无故裁员,逼得人走投无路,恨不得杀他泄愤——可是他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面色红润身体康健,光彩照人更胜以往。
——而江辞却死了。
孤苦无依,尸骨无存。
到底是凭什么?
凭什么他还活着,江辞却死了。
凭什么江千钰竟然不去死?如果他死了,如果当初他死了……那江辞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仍旧好端端地同他在一起?
江辞是为了救他才死的!
宴云楼感觉到强烈的恨意,几乎令他难以呼吸,胸口再一次涌上剧烈刺痛,有关不住的猛兽叫嚣着要冲破牢笼。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宴云楼的眼睛泛着寒光,狼一样狠狠盯住江千钰,“江辞在哪里?”
好像听到了什么愚蠢的问题,江千钰瞪大眼睛,惊诧道,“小楼,你怎么了?江辞死了啊!”
“你胡说!”猛兽冲破了牢笼。宴云楼勃然大怒,一把推翻了客厅的博古架,“他没有死!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
“哐当”一声巨响,江千钰被他吓住,整个人瑟缩了一下。
碎片铺了满地,漫长的死寂过后,江千钰的神色慢慢冷静下来。
他抱着手臂,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因为话说的慢且清晰,于是更显出一种无端的残忍来,“他死了,你看着他去死的,不是吗?”
雪夜里的爆炸声重新响起,爆裂的火光沸反盈天,浓烟瞬间遮天蔽日,无数个日夜,这一幕在宴云楼大脑里不间断地上演,将他整个世界都摧毁。
下一刻,宴云楼踩着满地碎片冲过来,立刻有锋利边刃将他划伤,双脚一片鲜血淋漓。
但他像完全没有直觉一般,伸手掐着江千钰的脖子搡到墙上,低下头,逼近了,一字一句咬牙道,“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他如此用力,连手臂上青筋都兀地炸起。
江千钰挣扎不脱,脸色迅速憋得通红,眼白不住上翻,喉管碰撞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干脆垂手不再挣扎,青紫色的脸上渐渐地、浮起一个古怪的笑,“你……宴云楼,你不也是……害死他的、帮凶吗……”
钳在脖颈上的手骤然松了力气——江千钰猛地跪倒在地,毫无形象地大声呛咳,眼泪和鼻涕淌了满脸。
而宴云楼怔怔地站在那里。
仿佛被人当胸重重一击,他的脸色只余一片空茫的惨淡,再找不到一丝旧日骄矜神采。
……他是凶手,宴云楼想,他当然是凶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他错得离谱。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那个雪夜随着爆炸消失的是自己,他可以化成齑粉,连一丝痕迹都不留在世界上,或者坠入不可轮回的地狱,日日在烈火中淬烧,在刀山上爬行。
他无数次地这么想过。
——可是大错已铸,旧梦难追。
宴开元看不过他如此自暴自弃、生死不知地腐烂下去,生生拆了几道房门,遣医生前去检查照料,结果惹得宴云楼发怒,砸了整个客厅,差点将人打伤。
宴开元无计可施,又不敢打扰宴云楼的外公,只好联系了娄天泽从中转圜。
娄天泽推掉公事,风尘仆仆地下了飞机直奔家中。
他站在外面拍门半晌,宴云楼终于肯屈尊来开门。
正是晴空万里的艳阳天,客厅中却拉着厚重窗帘,比楼道还要昏暗几分。娄天泽一时难以适应,只好眯着眼睛,在黑暗中勉强辨认——
待看清了眼前人,他却登时愣住了。
宴云楼穿了一身满是褶皱的单薄衣衫,整个人形销骨立,露出来的锁骨锋利蜇人。他的脸上是没有丁点血色的苍白,额前过长的头发遮住了眉眼,却也看得出眼底青灰,神情是极端的阴鸷。
而他左臂袖管上有斑斑血迹,鲜红血液顺着指尖砸在地上,又沿着地板纹路四散开去。
即便是娄天泽,当下也禁不住又惊又惧,失声喊了一句,“云楼!”
“舅舅,”宴云楼嘴唇蠕动两下,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整条手臂麻木地痉挛着,他僵硬地动了动手指,“……我没事,”他说,“不用担心。”
可他看上去已是强弩之末,全身透露着一种绝望的灰败。
娄天泽已与宴开元通过话,以为自己知晓前因后果,现在来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回想那一日与江辞见面,他们在饭桌上的种种,一丝一毫的神态动作……他心中有模糊的猜想,开口试探道,“你到底怎么搞成这样子?舅舅知道你伤心,你与江辞感情亲厚,他还那么年轻,未来有大好人生,可是人毕竟已经…”
“他没有死,舅舅,他没有死!”宴云楼猛地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
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把握,他病中思维极其混乱,完全无法理智分析,只是因为这一幕在他脑海中上演过太多次,所以竟然能够直觉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他们根本没有找到他的尸、尸体,很多事情……很多事情都说不通,”宴云楼看起来很急切,声音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我得找到他,舅舅,不然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他青灰色眼底射出一股摄人光亮,冰冷手指将娄天泽狠狠攥住,鲜红的血迹一滴一滴蔓延到他手上。
娄天泽叹一口气,已经心下了然。
“那你更应该振作起来,”他不动声色,“世界那么大,人有那么多,他今天在亚洲,明天就可以去北美,你想要找他,怎么找他?难道凭你躺在这里,发疯,割腕,摔东西,你就能找到他?”
宴云楼愣住了,血迹胡乱沾在脸上,滑稽得令人发笑。
娄天泽循循善诱,“你要有钱,有人脉,有为你卖命的人。”
他当然不想宴云楼当同性恋,这是他唯一的外甥,娄家最后的血脉,可是当同性恋和当死人哪个强?傻子也知道怎么选。
至于江辞死没死,炸成碎骨烂肉还是侥幸逃脱……一旦宴云楼还魂,走回了正路,那就都不重要了。
但他见过江辞,狐狸一样的人,心思深不见底,饶是娄天泽坐到了这个位置,交手过数不清的人物,看他也仍然不甚分明。这样一个人,如果留有后手,倒也不算奇怪。
娄天泽反握住宴云楼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江辞还在等你,所以你要快一点振作起来。”
这是江辞离开的第十个月。
作者有话说:
疯啦疯啦!
第59章
宴云楼将自己打理好,重新回到中盛集团做事——伪装成正常人并不十分好受,但好在他够努力,一切还算顺利。
江辞离开的第十八个月,向北和向南率领原四大堂口的堂主宣布与德天盟和江氏脱离关系独立经营。向南搬到香港,接手早先江辞与李先生共同出资管理的十一家娱乐场所。向北在香港重新建立名为“流风”的安保公司,此时于渌的公司在半年前被工商局查封关闭,其员工及业务全部由向北转移香港。
林昆宏将“浮雪”总公司转移至海城,随后在全国开设三家分公司。杨谦接手“铃化”,与“浮雪”的总公司做了邻居,并重新在国内修建了厂房。
虽然悲痛,但所有人都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
除了宴云楼——他的疯病还是没有减轻。
外表上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他上班、会客、出差、赴宴,一切如常,其实内里一天天溃败,堆积得已经快要满溢出来。
德天盟各大堂口的独立也是他的手笔,向南他们意愿强烈,之前冒险做过几次尝试,不过都没有成功。他在幕后默默做推手,出了一些力,也损失了一些利益,不过都很值得。
因为德天盟是江辞的东西,他不想让它落在别人的手里,尤其是江千钰。
当初江氏的核心业务被铃化抢走,本已经元气大伤,如今失去了德天盟的供血,江千钰又不善经营,于是股价大跌,行情每况愈下。
大股东和分公司的负责人不知受到何种煽动,纷纷另寻山头自立门户,这时新一轮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由上至下迅速开展,江毅被带走接受调查的照片见了报,正排在娄天泽的调任新闻下面。
宴开元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很多事情都不再插手了,得到消息也到办公室去找他,问他有什么必要做的这么绝。
宴云楼坐在宽大办公桌的后面,人是非常的冷漠苍白,像一尊毫无温度的白玉雕像。他忍着心口绞痛打断宴开元的话,说没什么原因,我就是爱这么干。
江毅受到严密监视,江千钰也不成气候,好在付芊算有脑子,带着江千钰去中盛拜访,想知道怎么得罪了这位阎王爷。
可是江千钰不肯,他上次被宴云楼吓破了胆,无论如何不肯去触他霉头。其实付芊也多年不理外务,很容易把一切都想得太顺利,而现实——现实是她从没有体验过的艰难。
她去拜访时被人拦在楼下,发出的简讯邮件全都无人回复,用江千钰的手机拨电话也转到语音信箱,腹中借旧情打好的一切草稿全都无处施展。
后来有一次宴云楼去赴宴,那是梁子川和逄紫棠一对双胞胎宝贝的周岁宴,在场来来往往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相熟的朋友。金红色丝绒布搭建的背景下面,宴云楼端着酒杯站在一片浓重的阴影里,他抿过杯沿的嘴角有一丝清浅的微笑,但细看却淡漠地无丝毫情绪可言,仿佛游离在整个喜宴之外。
他在想念江辞。
他与江辞的交际圈重叠太过,遇见的每一个人,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他一遍遍地想起江辞,想起他们刚认识很甜蜜的那些时刻。他们一起参加过梁子川和逄紫棠的婚礼,非常盛大庄重的婚礼,江辞那天穿了成套的黑色西装,衣领和藏蓝色的领带是呼应的丝绸材质,方头机器人的蓝色袖扣,领夹上有一颗小的水钻。他的头发梳到了脑后去,露出一张潇洒桀骜的脸,狐狸眼睛和带酒窝的唇角,非常非常的帅气。
如果江辞也在这里,宴云楼想,他会像花蝴蝶一样跟每一个人寒暄,去新手爸妈的怀里逗弄一下小婴儿粉嘟嘟的脸蛋,然后尝遍侍应生端上来的每一种香槟酒。
宴云楼从回忆中转醒,他笑了一下,柔情蜜意地,他看见江辞站在那里了,就在那儿,那个拐角处,大幅的周岁照对面,粉蓝色的巨大蝴蝶结下面。
他要看过来了。宴云楼慌忙整整领结,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真不巧,突然有人从宴会门口奔进来,整个人撞在他的身上,打断他癔症发作。
是付芊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他的行踪,躲过外间重重审查,赶来求“宴总”手下留情。
江家现在已不是城中宴会的座上宾,梁子川虽然是善良人,不至于做落井下石之事,但一则江千钰不是讨喜之人,二则江辞当日事发后,他的朋友们多有奔走,但江家层层阻挠,非常令人寒心。现下这些人多已当家,于是对江家敬而远之,再无一丝交情。
宴云楼叫了保安,放下酒杯,拍了拍被她碰过的衣袖,像清理什么脏东西一般。
“不必求我,”宴云楼说,“这是你们江家欠他的。”
江辞的名字已经久未有人提,毕竟他色彩浓重,结局惨淡——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付芊的信息网太过落后,竟然不知道宴云楼找他找到上天入地,此时周围人神色怜悯地远远望着她,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眼睛渐渐地瞪大了。
所有亏欠他的人,宴云楼都要他们偿还。江家式微,付家也唇亡齿寒,吃穿用度一降再降,最可怕是已跌出旧日圈层,被往日亲友当做小丑,病毒,无头的苍蝇,恶臭的垃圾。这种落差犹如利刃一般,轻易削去人的筋骨,抹杀人的灵魂。而未来也就不过如此了,只要宴云楼活着一日,他们就永无出头之日。
可他做的越多,心里却越觉得茫然。
因为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是于事无补,他此生亏欠江辞太多,不知道如何偿还。
所以他痛苦、发疯、日日夜夜深受其罪。
他没有找到江辞,但也一直不肯相信江辞已经去世,哪怕他亲眼看见江辞走进那栋楼,看见爆炸发生火光冲天,看见事故现场的照片上连一块完整的身体组织都无迹可寻,只剩下血腥焦灰的残骨碎肉——
他仍然不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