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的书 第88章

作者:冬瓜茶仙人 标签: 异世大陆 西幻 玄幻灵异

  当时的亚历山大的脑子还不如一个桃核大,根本不知道法希姆在说什么,但他还是听话地回头看了一眼,他那些散发汗臭味的邻居们也都远远看着他,眼神都是不舍。亚历山大觉得法希姆不懂,他的亲人和朋友都在这里,等自己有出息了,他们一定会激动欢欣地穿行巷尾,大声转告,然后一起用他带回来的面包和火腿开宴会庆祝——但后来事实证明法希姆是对的。

  当他穿上体面的衬衫,剪掉头发,学习使用餐具和读写的时候,他身上流淌的血液也因此被不断冲刷,等到他站路易身后,有能力平静看待所有威胁的时候,他身上所存在的天堂岛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

  他的烂赌鬼父亲在他离开的第二年失踪,大家都认为他被债主扔进了博纳底河,而他母亲神智不清,根本分不清自己有几个孩子,更别提认出亚历山大是谁——现在即便他带上最好的酒和肉,那个故乡也不会再认同和接纳他。

  “是啊。”亚历山大为路易理了理领口,一片白色很心机的若隐若现:那是他很努力包到脖子上的纱布。

  在白桥里示弱是很罕见的行为,亚历山大不太确定路易想要通过伪装受伤获得什么,不过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助手,他没有对老板的决定提出异议。

  他们时间预估得很准,差不多完全准备好后,就有侍从来报告船已入港,还有……

  “普利玛小姐在港口等您。”那个侍从说。

  这可不是一个未婚小姐该高调做的事儿,看来她是真的很担心。亚历山大这么想着,拿着路易的手杖和帽子,瞥了一眼对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后脑勺,觉得自己老板真算不上是个好男人。

  这差不多就是真正的贵族与狼群的区别,宁可用生命捍卫尊严的思想固然死板且腐朽,但逼格是真的高,换做普莉西亚就绝不会这么做。

  普利玛不会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会引起风言风语和诸如倒贴之类的嘲讽,但她是哈利夫的女儿,谁敢当面这么说呢——只要没有传到她耳朵里,这些不痛不痒的行为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路易倒不至于因为处在被追求者的位置上就拿乔,但也没有因为这个消息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只要进入白桥的领域,就多的是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普利玛只是其中少见出自善意的之一罢了。

  他从亚历山大手中接过手杖,目不斜视地直接上了等待在码头上的马车,在不远的地方就是杜鹃号,为伯爵夫人准备的车队已经就位,但因为行李繁琐,只有侍从在来回对接一切细节。

  普利玛的马车是白色的,漆着金色细边,精致的车顶和细节装饰看起来很梦幻——但从码头开始,视线所及之处极尽奢华,造价不菲的马车比比皆是,对比之下伍尔夫家反而显得很低调。

  普利玛没有下车,而是等路易上车后一起并肩行驶,看来这位小姐并没有完全放弃矜持,直到抵达路易在内城的宅邸后,她才轻巧地下了马车,明亮的棕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路易。

  “路易,亚历山大说你受了伤。”她差不多也能算是路易的青梅竹马,很自然地上前,担心地打量他:“你的脸色很不好……是魔女干的吗?”

  “谢谢你来接我,普利玛。”路易朝她点点头:“我们别站着说话,亚历山大,让厨房准备肉桂茶和薄荷糖,我们到起居室去。”

  这是普利玛的口味,但她不是为了下午茶来的,确认路易行动自如后她稍微快活了一点儿,声调也高扬了起来。

  “那些讨厌的家伙不愿意把实话告诉我,所以我来找你,路易,真的有魔女吗?是她让你受伤了吗?”

  “哦?那他们说了什么?”路易摘下帽子,随手递给一旁的女仆。

  “哦,七点钟的时候有消息传说你失踪了。”普利玛轻快地说:“说是魔女袭击了码头,你正好在那儿,被魔女带走了。”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路易在河里消失正是太阳刚下山的时候,一个小时内距离福星市三天两夜的白桥就得到了不能说完全错误的消息,而且明显不是出自路易这一方,说明一直有人在密切监视路易。

  普利玛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这在伍尔夫乃至吉本家都是正常现象,只要手握权力就总有人虎视眈眈,等待时机取而代之,哪怕像她这样的小姐也随时被关注,她只是听说了消息,并不是监视者之一,即使路易反感这种约定俗成的情况,怒火和怨怼也蔓延不到她身上。

  路易确实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反而平和地大致跟她描述了艾莲娜的事,当然,是亚历山大翻白眼的那个版本。

  普利玛被父亲保护得很好,这种刺激的事很容易就让她听得入迷,当路易说魔女已死的时候,她可爱地松了口气,并得体地表示自己只是过来看看他,不应该打扰太久,耽误他航行归来的休息。

  路易没有挽留她,转头吩咐亚历山大送她上马车。

  虽然早有预料,但普利玛还是因为路易过于工整客气的接待感到沮丧,如果不是亚历山大在一边,她都想立刻扭头问身边的女仆玛丽,觉得对方是否注意到自己换了一个新颖的发型,并搭配了最合适它的裙子。

  亚历山大把她送出前庭,轻声称赞道:“您今天很漂亮,普利玛小姐。”

  普利玛眼睛亮了:“是吗?”

  亚历山大笑着让侍者打开车门:“这是没有见过的款式,看起来很精致。”

  “手工刺绣,图案是我设计的——哥哥找了个作坊,那里的人手艺很好。”普利玛说。

  亚历山大和路易一向形影不离,被当作路易的影子,被他称赞普利玛觉得差不多等于路易也注意到了,心情也好转了起来,甚至猜测是不是路易因为性格内敛,借由亚历山大之口夸赞自己。

  她不知道亚历山大会注意到这个,其实是因为他的母亲年轻时就是制衣坊的女工之一,甚至不是刺绣这种技术工种,而是负责染色与浆洗,在她还没有丧失理智的时候,亚历山大曾经听她和年纪稍大的女儿用梦幻的口吻谈起那个建立在肮脏天堂岛里的制衣坊能出产多么高贵美丽、精致无暇的裙子,供内城的小姐们穿,那样一条裙子的造价,可以让她们家建起一间体面的小房子,不用担心雨季。亚历山大甚至记得那个全家都只是勉强吃了个半饱的晚上,那对母女俩热烈的、毫无必要的‘如果神给你选择,你要裙子还是房子’的讨论。

  普利玛不会知道这个。制衣坊对她而言只是个名词,她甚至可能并不清楚自己的裙子能卖多少钱。

  亚历山大双手垂立,在原地目送那辆小巧的双人马车远去后,垂眼看向自己身上同样做工考究,挺括的长外套。

  天堂岛的居民觉得自己身处天堂,并竭尽全力从滚烫的地狱岩浆里捞取赖以生存的一切,而‘真正的白桥’居民从不正眼看天堂岛,因为那里鼠蚁横行,污秽不堪,与人间地狱无异。

  就在一刻,亚历山大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路易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把普利玛拒之门外,但愿意在白桥之外的地方与其他女性建立相对亲密的关系的原因。

  不是因为路易憎恶这个家族、憎恶哈利夫而普利玛是哈利夫的女儿,而是因为在路易和其他人不同,在他眼里,天堂岛和内城的界限并不存在。

  既然如此,为什么在羽翼丰满后依旧选择留下?法希姆为路易留下了可观的财富和前途,也相当于给了他选择权。

  现在他坐上长老之椅,就已经是家族当之无愧的掌舵人,能如果他想退出权力圈,到随便一个远方城市隐退,昏庸无能(原谅他的用词)的亲戚中再无人能反对他,而伍尔夫家族里有的是人等着谁让出位置。

  亚历山大之前一直觉得,路易的野心在白桥顶端,游移不定的作风只是叫对手捉摸不透的手段之一,但现在他开始不确定,他的老板究竟在想什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有点抑制不住工人阶级的DNA。

  亚历山大番外预定。

  普莉西亚和普利玛的名字是巧合,摆在一起才注意到有点相似。

  普利玛是个善良的姑娘,不过路易喜欢更成熟的类型,兄弟俩在这一点正相反。

第一百一十八章

  琥珀睁大了眼睛, 看着两个穿着整齐的侍从躬身迎接他们,身后是一片碧绿的草坪——面积不大,但修剪得异常整齐,颜色鲜艳明亮, 更映衬得有些阴沉的天空看起来灰蒙蒙的。

  中间是一条整洁的、可容一辆双人马车通过的走道, 通向前面结构紧凑但功能完整的夏季别墅。

  外面环形柱廊上每隔五步就有一根细柱, 上面雕着和正门一样繁复的玫瑰枝蔓图案,最顶端是一盏内嵌气灯,眼下还是下午, 但还是在发光(尤金怀疑那些灯不论白天黑夜都开着)。

  虽然没有大理石水池和喷泉, 但有一座精巧的高塔和后花园, 不管怎么看, 能算是一路奔波下来见过最完整舒适的落脚点了。

  而这只是白桥内城专供客人入住的房子之一, 有六间卧室和七个盥洗室,随处可见精雕细琢的浮雕柱与鎏金镶宝石家具,但所有能显示身份诸如纹章挂毯之类事物一应没有, 仿佛一个奢华无比的空首饰盒。

  每栋房子都配有厨娘、洗衣妇、花匠和车夫, 还有四个粗使工,而负责安保的佣兵们被安排在与仓储房相邻的独栋木屋里,后面是尖顶马厩,里面堆着高及屋顶的干草。

  琥珀和尤金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考究的房子,局促得有些迈不开步子:几乎整个会客厅都铺上了一张巨大的地毯,棕底蓝边, 上面是带有些许异域风情的图案。跟随公爵走过这么多城市,尤金大概能知道这么大的手工地毯应该是非常值钱的, 而他与希弗士日夜不停地赶路以和众人在福星港会合, 期间又马不停蹄地一直探寻情报, 他的羊皮靴子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崭新干净了——上面还残留着在罗伊伏里山脚下不慎踩进泥水坑的痕迹。

  海斯廷和希弗士的关注点和他们不同,第一时间快速把房子上上下下都排查了一遍,每个柜子的门都被打开了,还特别注意了整栋房子的所有出入口位置。

  公爵站在能看到后花园的大彩绘窗边,看着上面一尘不染的玻璃,轻微皱眉。

  下楼后的希弗士看到他所站的位置,立即明白他也发现了自己有些在意的事。

  “确实没有祈福物。”骑士长说:“我们查看了大门,窗棂,楼梯,屋檐和通风口,什么都没有。”

  琥珀站在地毯边缘,听到他们的对话,抬头问尤金:“祈福物是什么?护身符吗?”

  尤金奇怪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那个——那是防止魔女或者邪灵进入房子的符咒,再简陋的房子都要配置。俗话说得好:再破的房子也要有炉子和雏菊环。”

  琥珀没吭声。

  他不到五岁就被卖掉了,并没有保留多少关于“家”的记忆,从那以后就一直别人手中辗转,别说像样的房子,就连一张正经的床都没睡过。

  希弗士听到他们说话,冲琥珀招了招手,让他们过去。

  “祈福物算是大陆约定俗成的习惯,不特定是什么形态,只要能起到驱赶邪崇、防止恶灵侵害的作用就行。在很久之前黑魔法盛行,墓地和沼泽里不新鲜的骸骨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就会有人驱使极端邪恶的事物从门板下、窗缝间挤进房子里,于是各种各样的防护手段应运而生。尤金说的雏菊环是最常见的一种,不需要多少钱,只要在建房时在四面墙上各选一块砖雕上雏菊环,就能迷惑住邪物。”

  他和声说:“还有门后悬挂木制驱魔符,玻璃窗上镶嵌一片涂银的玻璃,手法各有不同,但总归是要有的,完全没有这些布置的房子很稀有。”

  尤金用手指蘸了水,在墙壁上画出几个圆圈套圆圈的图案给他看:“呶,这个就是雏菊环。我在铎古斯时常常睡在牲口棚里,如果主人家没有放置祈福物,我们就用木头的灰烬在墙上画这个——需要我在外面画上吗?这个很简单,只要给我五分钟……”

  希弗士摇摇头:“我让霍尔和希洛去观察一下附近的房子是否也一样,但其实祈福物的安慰意义大于实际作用,现在魔女和黑魔法都被严格禁止,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城市,邪灵基本不敢现身。”

  而且他们有海斯廷,一个会走动的人形祈福物,再没有比他更强劲的了。

  “有趣。”德维特轻声说了一句,转身拿着手杖上楼,希弗士见状也跟了上去。

  他们的随身行李已经被放到卧室里,公爵自然占据了面积最大的一间。作为隐瞒实际身份的客人,他们进入白桥之后也保持了低调的作风,并没有租下最好的房子,自然也没有得到多少特殊优待,即便如此,这里的条件还是优越得出乎意料。

  “这些家族……至少是伍尔夫和吉本,财力确实雄厚。”希弗士看着床上的毛皮说。

  多伦因为王国割据,并没有十分严格的消费法令,这也使得富有的平民的自由度相当高,像床上这块柔软雪白的兔子毛皮就是有力佐证,这是高档品,通常在船上都是和香料一起放在最里面货舱的东西,售价昂贵。

  要是在潘尼格拉,只有骑士以上阶层的人才能穿着丝绸衣物,子爵以上才可穿着毛皮大衣或镶边的袍子。

  “他们就是干这个的。”德维特说:“两年一次的拍卖会,会有数不清的船运载蜂蜜、酒水、香料和丝绸汇聚于此,黄金水道名不虚传。”

  “这样的地方,如果没有强力的手段,很容易滋生盗窃、抢劫和冲突。”希弗士分析道:“但目前为止一路看来环境堪称平和,住宅甚至不设置祈福物,是什么给了伍尔夫这样的自信?”

  “人员分流。”德维特想也不想:“在这里没有贵族,只有金币,他们以财富划分阶级。”

  他们进入白桥时租了别墅,被安排的区域附近应该都是展现出差不多实力的客人,如果有如同普莉西亚一样的富有贵族莅临,估计住的地方还要再上一个档次,但多半会和这里一样,没有任何能够彰显身份的纹章饰物。

  “但世上不会有纯粹欢愉的理想国。这里应该有另一片城区,盗窃、抢劫的滋生物……会被集中在那里。”德维特垂下眼睛:“只要确保边界清晰,大规模冲突不会发生,而‘这一头’的个体冲突可控。”

  “我们并没有看到那样的存在。”希弗士说。

  他们下船后就有马车迎接,但由于没有女眷而选择了更为明亮透气的无窗款式,一路眼见的风景看起来很像一个紧凑的小国王都,到处灯红酒绿,仿佛一只熟透的诱人大桃子,散发出一股糜烂的香甜气味。

  “入口不止一个。”德维特垂眼。

  伍尔夫与吉本在这里划地而治,在德维特看来是相当不可思议又矛盾的情况,两股相当的实力被圈在同一个范围里相安无事,怎么看都怎么古怪。

  要么互有把柄,要么这种平衡只存在于表面,实际上很微妙。

  可惜正如同贵族有志一同拒绝与黑金家族通婚,黑金家族内部也相当紧密,外人难以轻易涉入。

  勒梅那就算在潘尼格拉也是个相对独立的半岛,在此之前与白桥没有任何商业行为之外的接触,这使得他对这里的了解十分单薄。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突破口,比如路易。

  不过德维特尚且不知道这个人实际立场如何,他与查理身份太过敏感,加上普莉西亚生产在即,公爵思忖片刻,暂且决定换一个角度。

  在这样繁荣且井然有序的内城里,伍尔夫和吉本应该是地头蛇一般的存在,占据优势资源。

  平民或身份更低下的人口应该集中在下等街区或者郊区,两大家族或许会管理,但绝不会是那个人群的主要组成部分。

  ***

  尤金缩着肩膀走在路上,天空下着毛毛雨,虽然穿着防水的斗篷,但细密的雨滴还是被风吹得斜斜扑到脸上,不一会儿就在眉毛和头发丝结出细微的水珠。

  白桥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夜城。

  他特意在凌晨十一点钟出门,又花了一个小时步行到繁华的商业区边界,虽然空气中不再弥漫着女士香水和香甜的奶油气味,但还是很诱人——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浓烈的烤肉香气,到处是半开放或露天的摊子,明亮的灯光照得四周如同白天一样亮堂,人们就地砌起巨大的烤炉,源源不断地从里面铲除堆着猪肉、牛肉和鸡蛋的烤面饼,边上还有各种烧烤架,叉着牛腿和小羊羔,不停有油脂和肉汁滑下,低落在下面的碗里,然后用来制造另一道有名的佳肴肉汁洋葱。

  尤金站在街角,像一个被香味勾引得走不动,正在犹豫不决选择哪一家店铺坐下的客人,或忙碌或大快朵颐的人们对这幅景象习以为常,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但他其实观察的是别的事。

  对这些生意火爆的街区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厌倦了内城中心靠近各种拍卖楼和独场餐厅的老饕会选择到这一代觅食,三五成群,勾肩搭背,身后跟着两个仆从。偶尔会有一些流莺经过,朝已经坐下的食客抛两个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