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0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在那之后,星移斗转,沧海桑田,他再无轻视凡人之心,却与敬奉的神君天各一方。他在凡世中苦寻神君踪迹,力敌无数妖厄,终于寻回他的神明。

  祝阴低低地叹气。春寒料峭,他的吐息化作白雾,像蝶一般向空中飞去。他翻过身,望向床榻上的另一人。月光像水银一样潺流,映亮了那人的眉眼。祝阴睁着眼,颤着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易情熟睡中的容颜。眼上禁制已除,头脑中的云雾终于分拨而开。他望见在细雨清晨里爬上天坛山的那个浑身泥水的小道士,望见在大梁城里被他接住的、那个气若游丝的大师兄。易情在倾盆黑雨里扯过缚魔链,与他相吻;在春光里向他走来,轻轻地抽去他眼上的红绫。缺失的记忆犹如榫卯,在那一刻严丝合缝地相接,他终于将神君的脸孔与师兄相叠。

  泪水像决了堤,潸然而落。他想起过往种种,悔意像海浪卷上心头。他讥刺、暗算师兄,伤过师兄数度,可师兄都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将他所犯之错轻轻揭过。

  祝阴撑起身子,又很快俯下身去。他捧起易情的脸,贴上那紧抿的薄唇,起初如蜻蜓点水,后来似狂涛骇浪。易情在睡梦里无助呻吟,被他吻得几近窒息。祝阴一面落泪,一面痴狂似的呢喃:“师兄……神君大人……”

  易情醒来时,惊觉自己正被祝阴按着亲吻。祝阴的身子柔韧若蛇,像枷锁一般将他缠起。他哽咽着挣扎,可口里的软舌便探得更深。津水自口角淌下,祝阴红着脸,闭着眼,贴在他面前,像要将自己的身心献祭。

  往昔用以覆眼的红绫已然解下,如今却缠在他们腕间,将他们相连,如一道红线。

  “祝……祝阴……”

  亲吻的间隙里,易情瑟索地低唤。他避无可避,只能任由火热的唇瓣在身上辗转。过了一会儿,易情终于捧住了祝阴的脸,将他轻轻搡开,喘息着道,“你做甚么?”

  祝阴说:“祝某想看看神君大人,忽然非常非常想。”

  易情说:“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你哪儿看得清?”他翻了个身,打着呵欠睡下,又咕咕哝哝道,“你先前抱着我不撒手……又不许我回茅屋睡,现在又不给我睡啦……”

  他正想阖眼,却又被祝阴翻了过来,绵绵细细地亲吻。祝阴的脸颊似铺满了流霞,眼里却漾着秋水似的哀愁。舌尖被轻轻一啮,祝阴在他耳旁轻声道:“因为看不清,所以祝某改换心思了。”

  “现在祝某……”他俯下身,双唇像一朵楝花般飘落易情的颊边。“忽然想亲神君大人了,非常非常想。”

  翌日,初日高升,风动翠竹。晨光像金流苏般垂落岩穴中,落在两人身上。易情爬起身来,坐了好一会儿,只觉混混沌沌。昨夜祝阴像一块鹿胶,黏着他亲吻。那吻如烈火,要在他身上泛起燎原之势。亲到后来,险些要扒光了行事。易情吓得要魂飞天外,祝阴见他惊惶,才恋恋不舍地住了手。

  易情在河边打了澡豆洗脸,换了净衣。回到石室时祝阴已起来了,换了道袍,束上了发,正捧着神君的泥人傻笑。易情看得无可奈何,道:“祝阴,你好了么?师父先前托三足乌传话,说需咱俩过去一趟,有山下的活儿要接。”

  祝阴洗过头脸,同往常一般往神龛里毕恭毕敬进了香,站在他面前道:

  “好了。”

  他们如往常一样迈出石室,走在山径上。山径蜿曲如蛇,林丘浮沉于烟雨。红杏如火,杨花似雪,一切都与往时别无二致,可两人心口的鼓噪却不同一般。

  良久,祝阴开口:“神君大人……”

  不一会儿他又转口:“师兄。”

  易情挠了挠脸,说:“还是叫师兄罢,我如今已不在天廷了。”

  祝阴点头,他看上去比昨夜平静了许多,可那低垂的眉眼里却似要滴下湛露。他说:“祝某一直感念神君大人恩情,您在紫金山上曾以血肉济祝某,又数度救祝某于水火之中,祝某无以为报,只能……”

  他顿了一下,声音细得似蚕丝:

  “……以身相许了。”

  易情听了这话,蹦了起来,飞快地捂住祝阴嘴巴。祝阴望见他的脸像被日光晒得彤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易情大叫:“你别说这话!”

  祝阴被捂住嘴巴,惊奇地睁大了眼。那眼瞳金灿灿的,像落在波浪上的阳光。易情忽而觉得手心传来一点湿热,轻而痒,是祝阴在舐他的掌心。易情像被电着了一般缩开了手,却见祝阴笑盈盈地道:“为何不能说此话?”

  “因……因为……”易情忽而舌头打结了,“我是你师兄,且家贫如洗、孑然一身,才不值得人托付终生……”

  祝阴摇头,“祝某不在乎。”

  “而且……”易情支支吾吾,像是咬到了舌头。

  “而且?”

  易情看着他,忽而心慌意乱,像有只鼓槌在心里咚咚地擂。他扭过头,加快了步子,道:“咱们且不谈这事了,走罢,师父还在候着咱们呢。”

  大罗三镜殿前,川渟岳峙。

  易情和祝阴两人走到廊庑上,却再也不能落脚。只见迎面廊檐下有一块巨大黑影,像山丘一般高高隆起。走近去看,却发觉那是一只头生赤角的羊龙。它被打得口角流涎,两眼翻白。在庞大的黑影上坐着两个小小的人影,两人定睛一看,却见那是左氏姊妹。

  左不正扛着玉嵌刀,窄衣长袴,英姿勃发。左三儿骑在她肩头,两只葡萄似的眼东张西望。左不正见了他俩,微笑着道:

  “两位师弟,你们来晚啦,师父吩咐咱们近日入浮翳山海去除精怪。我瞧你俩未起床,便先去自个儿除了一头来。”

  她用刀鞘点着身下的羊龙,说,“这厮本是瑞兽,本无过错,可错便错在它一旦死去,便会给人世招致凶荒。这厮求偶不成,心灰意冷,成日欲要寻死,我便将它捉了来。唉,龙种便是愚笨,脑筋僵直,爱认死理……”

  两人听得瞠目结舌,易情磕巴着道:

  “师……师姐?你说你是师姐?”

  左不正见了他,先是一惊,笑容忽而绽得更大,脸上似开出了一朵花儿。“唉呀,这不是曾在我窗前装神弄鬼的恩公么?原来你是这观中弟子呀。我那时见了你面容,发觉你和黎阳县里张贴的缉拿告示颇像,又听闻你曾是无为观中弟子,便想上这观来碰运气。不想这狗屎运真教我踩着了,你果真在这里!”

  易情愣愣地听着她的话,却见她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如意形荷包,丢了下来。易情接住后打开束口一瞧,惊见里头满满当当地盛着黄金。

  左不正撑着脸,向他微笑。

  “我向来不爱居人之下,若是做了你们师妹,定会被使来唤去,我不爱那样。你问我凭甚么做你们的师姐?就凭这个。”

  易情见了那钱袋,像被雷劈中似的,半晌没动。后来他像膝盖抹了油,利落地滑跪下来,对左不正大拜大叩,扬声叫道:

  “师祖!”

  这回连师姐也不叫了,直接喊上了师祖。几只长尾雉从雪松林里跳出,被他情真意切的喊声吓到,又惊惶地钻入树丛里。左不正很是受用,哈哈大笑。祝阴却急红了眼,扯着跪地的易情,低声叫道:“师兄,你乱叫甚么呀!”

  易情扭头,将那荷包拿起来,认真地展给他看,道,“我没有乱叫。你瞧,有这么多金子在,咱们须得好好孝敬师祖她老人家。”

  大罗三镜殿门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天穿道长在殿中道:

  “诸位请进。”

  天穿道长请他们入殿内了。左不正抱着左三儿跳下羊龙,大咧咧地跨入殿中。祝阴则无奈地望着坐在地上的易情,忽而掩口扑哧一笑。

  易情从他脸上看出了揶揄之色,爬起来厚颜无耻地道:“你笑甚么?”

  祝阴说:“无事。只是觉得师兄同往时的神君大人一般,见钱眼开,手头悭吝得紧。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曾变过。”

  他笑意浅淡,似炯碎波光。微风拂过,祝阴像是在春光里熠熠生辉。易情看着他,一时语塞,心乱如麻。突如其来的哀愁像一个小小的漩涡,在他心中愈扩愈大。有些事儿他不曾告诉祝阴,那秘密在他心里发酵,发出酸涩的味道。

  祝阴提起的往事,他一件也不记得。他不曾在紫金山下与祝阴相遇,易情一直觉得,在天坛山入门比试时就是他们的初见,这念头到如今也不曾改变。

  ——他的记忆里没有祝阴。

第六章 兰蕙虽可怀

  入了大罗三镜殿,但见眼前彩塑辉煌,美轮美奂。元始天尊顶负圆光,灵宝天尊手持如意,太上老君乘金车羽盖,满堂柱上雕尽金童玉女,一切明晃晃,金灿灿,像一个富丽堂皇的梦境。天穿道长一袭雪纱白裙,如被众仙簇拥,坐于翻倒的碑石之上。

  四个人行进殿来,易情张望四周,突然颇有感慨。上一次入此殿时,他才从黎阳县里爬上天坛山来,四体健全。这一回入殿时,他已行过大梁、荥州,浑身破烂不堪。易情摸了摸脑袋,那儿仍时时刻刻在痛,像有一把榔头在不懈地夯击。

  祝阴忽而前进一步,捏了捏易情的手,轻声道:

  “师兄,祝某已与师父说了,你是来进香的香客,却一心求道,爱修道爱得发狂。她怕你自个儿修炼会走歪门邪道,便破例允了你在观里驻留,说你若有所成,倒还可收你作弟子。”

  易情听了,脑袋还在发疼,两眼先一抹黑。他先前断了无为观中众人的缘线,本来是打定主意再不与观中人相见,此时竟是孽缘再续。他哭笑不得,“你拿甚么说服师父的?照这么一说,我这师兄的名头还未捡回来几日,又成了你师弟?”

  祝阴微笑:“祝某曾听闻,师父育有一子,却不知所踪。于是便与她说,你是她失散多年的孩儿。至于辈分,又有甚么打紧的呢,祝某往后也皆叫你‘师兄’便是了。”

  易情捂住了脸,祝阴这厮真是歪打正着,他想起了前几世里师父给他写的信,信里称他作“吾儿”。脑海里翻天覆地似的转,他忽而觉得全乱套了。

  绚丽平綦之下,殿中却幽寒森森。左不正、迷阵子和祝阴上前,像一堵城墙般围拢在天穿道长面前,易情在后头背手侍听。天穿道长从碑石上站起,手里转着伞骨,道,“便宜徒儿们,我现下有活计要派予你们。”

  她忽而素履一顿,转过一张面无表情的素丽面颊来。她的目光像刀锋,来来回回地在面前数人的脸上切割。然后天穿道长道:

  “噢,这观里的便宜徒儿是愈来愈多了。”

  易情在后面背着手,腹诽道,岂止是徒弟数目水涨船高,他现在越发不明观中辈分了。后来的左不正成了他们师姊,他这个首徒即将要沦落为祝阴的师弟。迷阵子最为可怜,无人在乎一个瞌睡虫的心思——他总会被排在辈分末尾。

  天穿道长取出一张寿金纸,那纸上书着歪歪扭扭的蝇头小字。她说:

  “这是从义阳传来的金纸,世人若是有求于咱们道人,便会在福金上写字儿和道门名,叠成元宝焚烧,其上附着的道法会将其送到咱们的功德箱里。这金纸上写的是:浮翳山海近来精怪蜂起,毁义阳稼穑,伤人害物,祸害深大。求道长出山,解小民遭患逢祸之难。”

  她读完这段话,抬头道:“浮翳山海的精怪出来害人,谁欲去摆平?咱们观如今虽揭得开锅了,但需居安思危,多挣些他人油水,顺带为民除害。”

  左不正点了点头,“我去罢。我曾在浮翳山海习刀数年,早勘熟山形,那儿胜似我老家。”

  祝阴望了左不正一眼,目中略显敌意。他也前迈一步,道:

  “请师父允祝某去。那里才是祝某老家。”

  他的目光与左不正相撞,像在空中擦起一阵火花。

  易情站在他们身后道:“你们争甚么争?都是件苦差事,谁爱吃苦,便是谁去了!”他不知祝阴先前听了左不正大谈龙种愚笨之辞,怀恨在心,且又厌她大摇大摆入观的模样。祝阴心里琢磨,他只许师兄的辈分盖在他上头,其他的一律不允。只是碍于左不正如今接济了观中众人,他不好对其摆脸色。

  天穿道长看了看祝阴,又瞧了瞧左不正,最后道:

  “祝阴去罢。”

  玄衣少女抱着手,不满地撇嘴,“好师父,你是瞧不上我?我虽无宝术,刀法却已苦练多年,揍一二只龙倒也不在话下。”

  天穿道长摇头,“你是咱们观里的财主、大善人,还得养活咱们的,不可伤了一身细皮嫩肉,这粗重活儿交由祝阴办便好。”

  左不正听了这话,转向祝阴笑嘻嘻地摊手道:“听见了么,师弟,师父说叫你出马。”

  祝阴瞧着她狐狸似的微笑,才发觉自己是上了她的套,左不正才不是想去浮翳山海,是想坑害他去!

  祝阴气得跳脚,破口大骂,“你这浑球!”

  左不正微笑:“我是浑球,那凭我接济的你们又算甚么?是连浑球都不如啦?你骂我浑球,便是骂你们师父连浑球也不如。”她这般一说,天穿道长忽而竖起眉,伸出皮棉纸伞,抽了祝阴一记,道,“不许骂我浑球。”

  祝阴被莫名其妙地挨了一下,火气更涨。他瞧着左不正,忽而觉得哪儿都看不顺眼,这天底下唯一能教他顺眼的人便是神君,于是他拧过头去,却见易情在掩着口哧哧地笑。

  易情放下手,说:“你去就去罢。我和你一起。”

  祝阴忽而安静下来了,所有怨言如烟消散。他现在很乐意去。

  日光从槛窗里撞进来,在窗格上碎成了一片片。零碎的日光落在回字纹碑刻上,落在龙凤盘旋的朱柱间,落在天穿道长肃穆的脸上。她忽而轻咳一声,道:“不过,祝阴,为师想了一想,觉得这回你只身前往还是不妥。我听闻那儿近来精怪躁动,恐怕作祟的不是寻常龙种。”

  “那是甚么?”

  “是龙王。”天穿道长道,“摩尼光龙王,金翅乌龙王,娑竭罗龙王,那伽龙女……除此之外数不胜数,他们自天竺而来,传闻暂栖于浮翳山海。海是他们的地界,他们在那处无所不能。”

  她抬起瓷白的脸,目光淡漠,“祝阴,不是我疑你无能耐,你还是与左不正一块儿去罢,稳妥一些。”

  祝阴没夸耀自己的神力,只道:“一切听师父吩咐。”

  天穿道长点头,撑开纸伞。她摸着那张福金纸,若有所思。这纸突兀地出现于功德箱中,不知其源。不安的藤蔓在心里生长,像有荆刺扎着心头。

  她转过身,洁白的纸伞像张开的鸟翼,挡住了她的脸。

  “你们先动身前去。若有不测,我会出手。”

  四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从彼此眼里望出了迷惑。易情说,“师父,浮翳山海离这儿有数百里之遥……”相隔复水重山,师父离他们甚远,又如何帮援?

  天穿道长只是轻轻摇起了头,像在抖落头上的埃尘。“前些时日你们下山,身披数创,是我未尽师父之责。若有人再欲伤你们……”

  她的声音忽而变得很冷,似凝了冰。

  “纵隔千万里,我将取其性命。”

  ——

  三清殿外,寒峰如剑,暖烟似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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