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0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睡到半途,它梦见自己置身于甗箅里,沸水在鬲中滚烧。它像一只新鲜馒头,被人从箅上拿起,血盆大口张开,要将它塞进肚里去。

  小蛇惊恐地醒来,却发觉自己正被人拈在手里。一个白须老僧着一身脏污海青,三宝领敞着,露出干瘦而斑驳的胸膛。那老僧阴森森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苞谷似的白牙:

  “点一回蜜香,放一只馍,便能钓来一条肥鱼,真是天爷眷顾!”

  小蛇叫道:“我不是鱼!”

  老僧的动作顿了一顿。小蛇没底气地向他道:“我是烛阴……”

  “烛阴?”老僧的两条眉毛飞起来了,“是烛阴便更好了,老衲年迈体衰,身子如破车般响个不停。以往曾吃斋念佛三十年,如今便要食肉杀生三十年,好教老衲功过相抵。”小蛇的眼睛从他刁滑的微笑上移开,落进结网的神龛底,它忽而发现那儿堆着累累白骨,似是妖兽的肢节。

  “你要吃我?”小蛇似是明白过来了,惊恐地道。

  老僧嘿嘿笑道:“是呀,是呀。老衲点起蜜香,便是为了引你们这些妖兽前来。食彼妖躯,得佛真如。这也是为世间灭罪障,终可得三法印……”

  “五十年前,老衲乘牛车往江夏,吃一灵牛,延寿三十六年。三十年前,老衲在水边捉得蟹螯以诱山臊,食其颅脑,增岁五十二年。这几年来,老衲点香请客,吃得不少循香而来的小妖,约莫已添有二百一十年寿罢。”

  老僧一面说,一面长长地吁气。他明明打着饱嗝儿,眼里却射着发绿的饥光。他嘿嘿地笑,“你是烛阴,这很好……小妖吃起来延的命不多,吃一个你,说不准能添上彭祖之寿……”

  他用脚尖勾开神龛壁板,从里头取出一件件法器,九股金刚铃、十字杵、银盘、人颅骨做的嘎巴拉碗……每一件法器都教小蛇如遭晴天霹雳。在这儿待着会被这老僧像蒸馍一般吃掉!

  小蛇扭动着咬上了老僧的鼻尖。它没了长獠,只余几粒绵细的乳牙,却也能咬人。老僧哇哇怪叫,一巴掌将它扇落在地。小蛇吃痛,扭动着赶快逃开。

  雪如漫天玉蝶,纷纷飞舞,庵外积雪已有尺深。小蛇拼力游动,不知爬了多久,它终究力疲难支,昏死在雪窖冰天中。

  它做着一个梦,梦里的它仍在浮翳山海中,趴在石头上仰望天穹。四周青山忽而化作诡怪的人影,无数只人手向它贪婪地伸来,拿去它身上的一件件物事。

  小蛇在梦里恐惧地尖叫:“别拿我身上的玩意儿!”到了后来,它委屈又害怕地噎泣:“救救我……”

  寒意像刀子般刺进血肉里,它觉得自己冻得如一条冰棍儿,血仿佛已不再流淌。它艰难地拱着雪,泪水从仅余一只的金眸里涟涟而落,还未落地便化作了挂在颊边的冰碴子。它一面爬,一面哇哇大哭,抽噎着道:“救我……”

  龟兹毒龙没来救它,小蛇昏厥在雪地之中。它怀着对凡人的惧怕之情,瑟索地坠入昏迷。寒冷像剥皮一般剥去它身上的知觉,它觉得自己离死亡愈发接近。耳骨上传来了遥远的踏雪声,扑扑簌簌,许久终于停驻于它面前。

  小蛇感到头顶的厚雪被拨开,一双冰凉的手将它从雪中拾起。来人哆嗦着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问话。可它半梦半醒,只得发出一二声婴孩似的呢喃。那人犹豫半晌,解开缊衣,将它放进怀里。小蛇感受到了一张瘦骨嶙峋的胸膛,肋骨像石头上的凸棱,硌得它生疼。但那胸膛却比石头要温热,里头像藏了一只小小的火炉。小蛇颤抖着在那胸膛上蹭去了脸上的冰碴子,它每蹭一下,那胸脯便也哆嗦一下。

  小蛇咯咯地笑了,它觉得好玩儿。它从那人漏风的襟领里探出脑袋来,望见了一张肮脏不堪的脸。那是个蓬头跣足的小乞儿,骨瘦如柴。

  小蛇伸出脑袋,叫道:“喂,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那乞儿似是吓了一跳,伸手将它紧紧地捂着,两眼似要躲避恶犬般张皇地四望。待发现四下里无人时,他终于如释重负地吁气,低头望向小蛇。

  “居然真是条会说话的蛇……”乞儿惊奇地感叹。

  小蛇不满地用尾巴拍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谁?”

  “我是……嗯……一个讨饭的叫化子。”

  小蛇得意地说:“我也在讨饭,所以我也是叫化子啦!”它想了想,身上暖热了些,又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小叫化道:“我听见你在雪里喊‘救命’,我便来救你了。”

  小蛇惊奇道:“我喊救命,你便真会来救我的么?”

  “人就是这样。”小叫化抱着它,在雪里艰难地跋涉。小蛇看到雪拥到他的膝盖,又倏地退下去,在下一次落脚时又涌上来,像潮起潮落。“对遭难的人和事没法儿坐视不管。”

  凛冽的风刀子落下来,小蛇感到小乞儿在战栗。它本该觉得冰寒砭骨,可贴着那单薄的胸膛,它又忽觉如沐春风。

  “你好像是个好人,”小蛇蜷在那乞儿胸前,嗫嚅着道,“是我出浮翳山海这些天来……见到的第一个好人。”

  “不,我只是一个叫化子。”

  素雪皑皑,万里凝云,他们在飞花似的雪里穿行。小叫化摇了摇头,说:“一个随处可见的叫化子。”

第四章 兰蕙虽可怀

  和小叫化相依为命过了几日,小蛇觉得这是它这一辈子里过得最快活的几日。竹林覆雪,他们在几楹瓦屋前展席坐地,像幼鸟般伸出嗷嗷待哺的嘴巴,等人往里头丢小平钱或馒头渣。天素净如纸,鹄雁像几点墨迹,在其上悠悠流去。小叫化与它缩在房栊下,将云朵想作生煎馒头,将日头比作熟透的鸡子黄,他俩喝着西北风,对着天空流涎。

  小叫化抱着小蛇走街串巷。他们走过灯彩如虹的秦淮河,走过卖干子丝的茶铺,月牙儿在后湖里荡舟,野草在朱雀桥边慵舒。他们和会爬竿斗象的吐蕃人混在一起,避开提淬筒的逸夫地棍。小叫化寻来了芦叶,卷着做了一支简陋的笛,他一面呜呜地吹着叶子,小蛇一面跳着夷乐舞。他们将讨来的钱掰成两半儿花,将煮得发紫的蕨菜叶撕成两半儿吃。

  闲下来的时候,他们便上雨花台晃荡。白雾霭霭,寒气如絮,山像舟船的桅杆,在一片雪白里浮沉。小叫化抱着小蛇,与它说起自己的往事。于是小蛇得知他是自海岱而来的荒民,那儿发了秋涝,断了粮。他爹被野狼吃掉,他娘得了水肿病,手脚鼓得像马球。小叫化说起这些话来时,眼泪像珠子一样一粒粒落下来。他哭了一会儿,却又不敢哭了。他吃不到盐巴,怕身体里所剩无几的盐会随着泪水跑了。小叫化最后对小蛇道:“我要成为一个富人。”

  小蛇懵懂地问他:“富人是甚么?”

  叫化子与它说:“就是每顿能吃上十个白面馒头的人。”

  小蛇听了这话,很是向往。成了富人,小叫化便能用白面馒头贿赂郎中,让他医好自己的娘亲。于是它便更卖力地跳舞,欲攒得几个子儿给小叫化做富人。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铜板没挣得几个,他们的肚皮却愈来愈空。

  密雪缤纷,朔风呼啸。一人一蛇在桥洞里睡下。小叫化疲惫地用葛衣将小蛇裹好,从包袱里取出捡来的鸡毛,一枚枚铺在地上。他正要躺下,却听得外头有些梆子声。

  小叫化爬出桥洞,却见一伙云带信衣的修士打着梆板,口里叫道:“收妖骨啦!”

  暗沉沉的雪雾里,人影像蚂蚁一般出现。火房里走出一群敝衣蓬跣的叫化子,几个手托饭钵的游僧。他们手里提着一只只干硬的妖尸,向那两位修士蜂拥而去。

  修士们收了妖尸,将其装入袋里,点了碎银,往来人手里放去。那碎银闪闪发亮,像星辰般灼到了小乞儿的眼,他也挤过去,嗫嚅着发问:

  “这……这是甚么生意?”

  有一着轻尘净衣的修士道:“文家欲夺天地造化,应三才之运,炼得还丹,成就神迹。如今需妖尸两万,以作药金。你手上若有妖尸,便可交予我们换钱。小的可换半两银,大的可有三两银。”

  小乞儿的心口忽而像藏了一只鸟儿,左冲右突。他颤声道:“真……真有这么多银子么?”

  修士们晃了晃手里的顺袋。他听见了碎银碰撞的声音,清清泠泠,像秦淮河的水声,像天顶的仙乐。

  小叫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桥洞里,他捧起用葛衣包裹的小蛇,像捧起了半两银子。他望着粼粼的洁白水光,想起了娘亲头上蓬乱的白发。有了半两银子,他能治好娘亲的病,也能暂且治好他身上的穷病。

  他盯着小蛇看了很久,小蛇幸福地蜷在葛衣里呼呼大睡。它残破不堪,可它的美梦却是完满的。

  寒风裹着乌云奔来,河面上像覆了乌纱,一片漆黑。小叫化的眼黯了下去,像有火光在其中熄灭。他捧起用葛衣包裹的小蛇,走出桥洞,走上泥岸,走到了修士们的面前。

  “给我半两银子罢。”

  小叫化说。

  ——

  涧水分田,墟里生烟,紫金山下人影稀零。

  近些日子,货郎、脚夫只愿白日里行路。有传闻道此处既有匪贼剪径,亦有精怪食人。

  只是许多人不知,那剪径匪贼与食人精怪竟指的是同一位。枯花败草里,有一条遍体鳞伤的小蛇在喘着气儿,用一只金眸疲乏地盯着径道,盼着有人前来。

  小蛇被两位文家的修士捉去,与妖尸一块儿浇薄酒,置入土砖丹炉中。它被烧得哇哇直叫,身上鳞片掉尽,拼尽全力钻出炉室。这时它才发现它被小叫化拿去卖了换银子。

  它心里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那小叫化有了银子去医他娘亲的水肿病,难过的是自己在小叫化眼里抵不过半两银子。小蛇不服气地想,它眼似黄金,鳞如红玉,哪样不比银子好看?可如今这两样物事它皆几乎失尽,它就像一块惹人发笑的木炭,只得藏身于道旁。后来难过压倒了高兴,小蛇抽噎起来,它发觉连凡人都瞧不起自己了,它没人要了。

  当道旁行来一个挑担货郎时,它急不可耐地从衰草里蹿了出去,拦在那货郎跟前,大叫道:

  “抢劫!”

  货郎低头望去,惊奇地睁大了眼,一条丑陋的小蛇竟在口吐人言。他蹙起眉,道:“你要抢甚么?”

  小蛇恶声道:“我要吃人!我要劫你的肉,劫你的财……”

  话音未落,它便被那货郎一扁担打了出去,像一块泥巴般溅回草丛里。货郎朝它落下之处啐了一口,骂道:

  “晦气玩意儿。”

  货郎挑起担走了,一面走,口里还一面咕咕哝哝:“近来精怪甚多,应去买张镇邪符随身携着……”

  小蛇被扁担抽了一记,连尾巴也抬不起来了。它身子重得像一块铁,脑袋却轻飘飘如一抹柳絮,像有一团蜜蜂在它头顶嗡嗡旋飞。待那恼人的嗡嗡声平息,它又艰难地爬到路上去。在这一日里,它被牛车的木轮撵过,被马蹄踏践过,一只猗犬奔来,险些将它咬成两半。每一回它都坚持不懈地大喊“打劫”,可没劫到一个子儿,却劫来了一身伤。最好的一次,它劫到了一块腐肉。它视若珍宝地一口口嚼完,又因腹痛吐了出来。小蛇趴着不动时,觉得自己也似一块腐肉,即将死去。

  日光像燃烧的火,点亮了天边。小蛇却觉得它的生命之火将熄。它趴在雪地里,小心地含着雪,用融化的雪水充饥。它饿得头昏眼花,只觉天地离它愈来愈远。

  不知过了许久,晚风悠长,残阳明灭。小蛇忽而听到了一阵布履踏雪的声音,窸窸窣窣,自长径一头传来。它拼尽最后一点气力,动起了伤痕累累的肚皮,挪到石径上,用细弱蚊蚋的声音道:

  “打……打劫……”

  那脚步声在它面前停歇了。小蛇努力抬眼,却见一对玄色云履停驻在它眼前。这是方士爱穿的鞋履,它曾被方士们剥去了皮,剜去了眼,烧去了鳞。它登时惶惶不安,浑身紧张地蜷成一团。

  “你要劫甚么?”

  来人开口了,那似是一个少年。声音清亮却疏冷,似滴露入池,玲珑动人。

  小蛇气喘吁吁地作出凶恶模样,道:

  “我要吃人!我要……劫你的肉来吃。”

  “我凭甚么要被你打劫?”来人冰冷地道。

  这问题犹如晴空霹雳,劈得小蛇头脑昏沌,惶惶不安。它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其余人在它说罢上一句之后便会伸脚狠狠将它踹走。

  小蛇努力转着金星四冒的脑袋,可怜巴巴地道:“因为我身上没有能供你拿去的东西了……以前我能拿鳞片、牙齿和血同你换,现在我一无所有……我听人说,打劫就是不给钱就能吃到东西。你要是不想被我吃也成……我只想要一点馒头屑,或蛐蛐肉。”

  来人又冷淡地道:“我身上没有馒头屑,也没有蛐蛐肉。”

  小蛇闻言,难过地耷拉下脑袋。它缓慢地挪动着肚皮,想爬回草丛里。“你这穷酸鬼,走罢,走罢。我去劫下一个人啦。”

  “不成。”那双云履忽而前迈一步,拦在它身前。“金陵近来有传言,说紫金山下有精怪剪径,城中人心惶惶,你不可再做此勾当。”

  听了这话,小蛇呆怔在原处,多日来的委屈如潮水卷着怒火涌上心头。它用仅剩的金眸望着自己,通体焦黑,无一鳞片,如同炭渣。口中长牙已去,嘴巴瘪下,正灌着飕飕寒风。它忿怒地大叫:

  “那你要我如何活下去!”

  小蛇扭过身子,怒火仿佛要烧穿胸膛。此时的它宁愿这怒火燎尽这天地,将这充塞着冷漠凡人的世间焚烧。

  “我甚么都给你们凡人了!皮、鳞、牙齿、眼睛和血,我都给你们了!”它一面说,泪花一面奔涌而出,“但只有这条命我还不舍得给,除却这条命,我已一贫如洗啦!”

  它嚎啕大哭,像一个孩童般倾泻着自己的悲伤。

  忽然间,口齿间传来温热的铁锈味。它感到似是有水珠滴落自己口中,黏稠却香甜,像带着槐花的清香。

  “我将我的血肉分予你,你不可再为祸世间。”

  那人说。他抽出剑,划伤了手指,又蹲下身来,将手指递到它口中。小蛇怔怔地啜吸着他的血,不知觉间,疼痛像水一般自身上流泻而去。“我与你一般一无所有,但所幸仍存一身皮肉,可暂果你腹。”

  小蛇抬起眼,望见了漫天艳丽的烟霞,似有人在天边秉烛,烛火烧透了云彩。那人飞凫云履、素袖羽服,清隽的眉眼朦胧在雪雾里,像一张素丽的山水画。

  “你是谁?”小蛇怔怔地问。它第一次受人馈赠,而非遭人横夺。

  “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那人说,眼眸如一片漆黑深湖,宁静无澜。

  “是最后一个被你劫掠的人。”

第五章 兰蕙虽可怀

  天幕墨黑,月色如雪。祝阴自梦里醒来,望见石穴里流淌着的月辉,忽挂记起他在紫金山下与神君初逢的当年。

  那时的光景宛若一幅画卷,久久地在他记忆里珍藏。以前他不知天高地厚,从浮翳山海行入凡世,却被凡人坑骗,行将就木。直到一日素雪高飞,绮霞低映,神君将血滴入奄奄一息的他口中,救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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