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0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祝阴点了白檀香,用巾子抹净神像、供桌和烛台,用镶金剪儿折去琉璃宝瓶中的枯兰花。袅袅的烟气里,他虔诚地拜叩。喜悦像潮水般涨上心头,他欢欣地想:

  他的神明终于回来了。

  提着褡裢,走出石穴,穿过如云修竹。天坛山林色浓翠,像未在宣纸上铺开的青琅W蟛徽诠砰啪奘飨驴缸庞袂兜兜人倥⒆遂缤攘骼鹑羟嗨伞W蟛徽怂螅Φ溃�

  “早呀,师弟。”

  祝阴微微挑眉,说,“祝某还没将你认作师姐呢。”

  左不正咧嘴一笑,“认不认是早晚的事儿。如今天坛山上只余你一个刺头不认了。两位师父、迷阵子、秋兰、乌鸦和兔子都认了,你也早些投降罢。”

  祝阴听着她这话,忽而觉得疑惑,像是榫头和榫眼对不上一般。他问:“只余祝某一人?那祝某的师兄呢?”

  左不正奇道,“甚么师兄?你不是无为观里最大的男丁么?”

  红衣少年一想,也觉有理,点了点头。他开始像走一条路一般回溯自己的记忆。他想起他是天廷的灵鬼官,为了杀妖鬼而现世。他降世后穿着百结鹑衣攀上天坛山来,央求微言道人收他作弟子。迷阵子那时已在观里了,他打趴了迷阵子,得意地当了师兄。他是无为观里最大的一个,他才是大师兄。

  左不正望着他,看到笑意像藤蔓般攀上他的嘴角,忽而道,“咱们何时启程往浮翳山海?”

  “如今已辰时了,早些动身为好。”祝阴说,“只有祝某与你两人么?”

  左不正点头,“只有咱俩。一个貌美如花的师姊,一个阴险毒辣的师弟。”

  他们正说着闲话,迷阵子晃悠悠地过来了。他怀里揣着三足乌和玉兔,身后跟着天穿道长、微言道人。无为观里的人列作一队,为他们送行。迷阵子将几只面脆油香的胡饼用纸包好,递到他们手里,说,“大师兄,师姊,一路小心。”

  两人接过饼儿,左不正笑嘻嘻地问,“甚么馅的?”

  祝阴说,“祝某猜,这饼儿没馅。”

  “为何?”

  “祝某在观里十年,不曾吃过有馅儿的饼。”

  玄衣少女拿怜悯的神色望着他,忽而又道。“你今儿看起来挺高兴。是吃到了饼儿,还是要远游了,心里舒坦了么?”

  祝阴的脸上不自觉绽开一抹笑意,“不是这原因,只是祝某崇奉的神君回来了,祝某日日都快活至极。”

  左不正在观里待了一阵时日,听微言道人和迷阵子说过些闲话,知道这红衣弟子是位狂信徒。只是他信的并非三清尊神,也非水晶宫八仙,他像敬慕爱侣般狂热地追捧着一位神。于是左不正笑问:

  “喂,你信奉的神君是何人?”

  红衣少年解下肩上的褡裢,从其中捧出一只绡帕包裹着的帕团。他像剥开层叠的洋蒜一般打开帕子,从里头珍重地取出一只瓷人来,笑盈盈地展给左不正看。

  那瓷人静静地躺在祝阴手心。神明头簪蘼芜,荷衣蕙带,窈窕清丽。

  祝阴扬起脸,愉快像山泉水一般在他脸上淌过。

  “你瞧,这便是祝某信奉的神君……”

  他捧着瓷人,郑重地对左不正道。

  “——少司命大人!”

  ——

  昨夜,一阵激烈的焦渴忽而惊醒了易情。

  他爬起身来,茫然地望着四周。石床上凝了一片白霜似的月光,祝阴阖着眼,像猫儿一般缩在他身旁。长而密的睫羽轻颤,像托满了莹莹的星光。

  易情摸了摸喉咙,想起祝阴在睡前吃了许多他的血。兴许是因为这个缘由,如今他的渴意愈来愈重,喉中似变得粗糙灼热,像藏着一片沙漠。耳边传来淙淙水声,易情想起那条在竹林里曼妙穿梭的河流。他穿上絧履,踩着月光,走出了石洞。

  夜里的天坛山静廖而旷广,银色的月晖在沙地上铺开,像一片荒漠。易情踩着浸湿的木桩来到河边,并着指捞水喝。他一口气喝了五六口,才觉得那水在慢慢滑入肚腹,等待着变为身体里的血。

  这时他听到了荡涤的水声,有人在河里搅碎了月光,搅破了静谧。易情抬起眼来,却见月晖下现出一片洁白的脊背,像卵石一般光滑。几绺乌发像溪流一般在那脊背上流淌。他怔怔地叫了一声:“啊。”于是那脊背忽而消失了,没入了水里,一张尖俏的瓜子脸露了出来,继而是两只明亮如垂星、却装满了惊惶的眼。

  “神仙哥哥,你……你……”秋兰浸在水里,月辉将她的脸盘映得雪一样的惨白,颊边却浮着梅花似的红晕。秋兰惊恐地叫道,“你大半夜的,怎地来偷看我沐浴!”

  易情无言以对,他说:“我还想问你,大半夜的,你怎在这儿洗澡?”

  秋兰腾地从水里站起来了,易情吓了一跳,却见她湿淋淋的胴体上裹着绣莲肚兜,艳红而旎丽,教她看上去像一尾鲤鱼。秋兰拧着湿透的乌发,气鼓鼓道,“今儿我下山去寻鹿角作炼丹炉炭,走到田埂时跌了一跤,栽倒在泥里,只能再洗一回身子啦!”

  “幸好不是跌进粪堆里,”易情说,“你没打皂角罢?我方才喝的水里还有甚么汤料?”

  秋兰大恼,抓起河泥掷他:“转过身去,不许看我!”

  易情看着她又背过身去,在水中理着发丝。半明的月色里,她的背影忽如蝉翼般缥缈。浅淡的兰花香飘来,像涤荡的清波。少女玲珑的躯体像远山一般起伏,似初夏的李子般初具熟韵。焦渴感在易情的喉里如雷云一般酝酿,他猛然回身,在卫水的另一道岔流里捞起清水,灌入喉中。

  凉水淌过喉间,忽然间,他觉得那背影似曾相识。

  忽然间,一股水漉漉的冰凉贴上脊背。

  易情浑身一颤,他猛然回头,却发觉秋兰扑上前来,紧紧拥着他。她的面颊宛若桃李花片,明艳动人。

  “神仙哥哥,方才的话,是我与你说笑的。”秋兰吃吃地笑道,“我喜欢你呀!你再多看我几眼也无妨的。”

  易情却无由地打起了寒战,他说,“你究竟喜欢我甚么地方?又为何喜欢我?”

  秋兰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润而可怜,她说,“一见钟情的事儿,古往今来又有谁能说明白?总之,我喜欢你,那是命中注定!”

  她的肌肤似裛了香,似被芳草熏染过。易情凝望着她,心头怦怦地跳。他想,他是在哪儿见过秋兰的身影呢?

  上回他看到秋兰在河边濯发,也隐隐觉得谙熟。记忆像书页一般哗哗翻过,他想起昨夜烛光澄黄,他在石室杉木架前取下蝴蝶封的楚辞,慢慢翻开。

  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凡人对神明的向往,亦真亦幻。他的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像在沙滩上留下印痕。他翻开九歌的篇章,看着屈子写自己乘玄云飘风,入九霄天门。指尖继续往后移动,他望见了楚辞里的一行字:

  “……秋兰兮蘼芜。”

  像有人吹亮了火折子,在他心里点起了灯。一刹间,他内心泛起纠葛的思潮。他本该想到的,在那女孩儿第一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时。她宽容却俯视众生,悲悯地望着他在自己的博局里挣动。

  突然间,一股灼热又冰冷的感觉自胸口袭来。

  那似是岩浆烧灼,又仿佛冰河流淌。易情低下头,望见水面上的倒影。月盘被粼粼的水波撕裂,被自己胸口淌下的鲜血染红。降妖剑的断刃突兀地刺在他心口,而握着那断刃的柔荑穿过他的腋下,紧紧地拥着他。

  秋兰从背后拥住了他,用降妖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炽热的血流出,冰凉的夜风涌进。卫水里流淌着漫山的青绿,还有他艳红的鲜血。

  血涌出了喉口,易情被自己的血沫噎住了。他艰难地道:

  “……秋兰?”

  他想起来了,上回他见秋兰在水岸边濯发,竹篮里放着祝阴的降妖剑。他将剑放了回去,但那大抵只是个连鞘的空壳。剑刃被秋兰折断,此时正攥在她手里。卫水的倒影里,秋兰微笑着,那笑容平静而恬谧,像无澜的湖面。

  于是易情咬牙道:“不,你是……少……司命?”

  楚辞中少司命的篇章里,头两个字便是“秋兰”。

  降妖剑将易情的魂心刺穿,那燃烧着的火焰如遭狂风熄灭,变得奄奄一息。剑刃从胸前刺进,刺透那单弱的身躯,正抵到秋兰胸口,留下一个小小的创口。于是易情转过眼,望见了秋兰被降妖剑刺出的魂心。那魂心金灿灿、明晃晃,犹如晴日,既如春风之和煦,又有灼汤之猛烈,一如少司命其人。易情睁大了眼,他发现那魂心与七齿象王的一模一样。

  一切倏然明了,真相抽丝剥茧而现。他忽而明白为何大梁城人尽遭血洗,而唯独她能存活;忽而明白她为何对自己一见倾心,因为世人固执地作他俩的媒妁之事,执拗地认为他们定有私情;忽而明白为何祝阴对她饱含敌意,因为她就是用红绫缚其双眼,命其杀尽天下妖魔之神。

  秋兰的脸上忽而浮现出了温和的笑意。一刹间,她再也不像个女孩儿,而像一个令人威怖的神祇。

  “是。”她拥着易情,在他耳边轻声道。“微末下官,叩见大司命大人。”

第九章 兰蕙虽可怀

  出了无为观山门,祝阴与左不正两人御着清风,赶赴浮翳山海。辰时已至,日头如一只硕大的灯笼,悬于天顶,照得四野敞亮。漫山青草泛着油亮的光,在雾水中午睡似的低伏。他们穿出薄雾,越过盘曲的卫河,不知过了许久,他们一头扎进浓厚的白云里。

  云雾像纱一般拂掠过周身,满目尽是一片梦幻般的苍白。祝阴知此处已入浮翳山海地界,浮翳山海方圆十三里,群峰赳然入天,山岚结瘴。他在云海里穿行,忽觉自己似坠梦中。梦里,他望见了昨夜被水银似的月光流满的石室,有人在昏黄的白蜡烛光里立在杉木架前,与他微笑着说话。

  但他想不起那人是谁了。

  祝阴仿佛听见昨夜里,那人对他道:“祝阴,我怕我会教你失望。我记不起你是谁,也不知你与我的过往。”

  他依稀记得昨夜的他失落地问,“那您要如何才能记得呢?”

  那人沉思半晌,道:“去紫金山罢。我在紫金山有一青瓦小院,曾在那里的书台上留下纸稿数张。其中应记着往昔之事,只要看了,便应能拾回过往的些许时光。”

  月盘浮上了海棠枝,他懵懂地点头应承。此刻的祝阴踏着清风,在心里亦许下了一诺。

  他要去紫金山,待此行结束之后。

  入了浮翳山海地界,但见群山拥簇,木翠如滴。文彩羽鸟翱翔于空,清涧横流于下。此处一派祥和,毫无妖魔作乱之景。左不正伏在风上,奇道:

  “我瞧这儿既无妖鬼作祟,也不似稼穑被毁,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她想象里,浮翳山海此时应血海无垠,白骨垒堆如山。祝阴摇摇头,他也不知是何缘由。师父接到了从义阳来的寿金纸,那纸上恳求无为观方士前往此地,灭害人精怪。他们不过奉命行事,谁知是白走一趟。

  左不正扭过头,端详着祝阴的神色,道,“怎么办,师弟?咱们要无功而返么?”

  祝阴眉关紧锁。他紧缚红绫的双眼向着脚下深涧,云雾像摇曳的焰苗,在他身下急促翻滚。那处被义阳人称作龙潭,挂流千丈,洒落成云。万壑千岩狰狞而立,汹涌深潭如一片波谲云诡的青冥。而此刻龙潭中云雾消弭,露出湍急回旋的巨大漩涡。涡心如一只漆黑的眼,凝望着两人。

  “慢着,别忙着走。”祝阴的神色阴沉如乌云。“龙潭水面分开了,里面有龙。”

  左不正定睛一看,发觉这瞎子所言不虚。雪浪里裂开一条隙道,无数紧密的洪流如梳齿般高低错落地紧挨在一起,从其中漫出的白雾宛若明亮的天光。嶙峋的峰石如枯枝自水中探出,一只浑身青蓝的戴铃海兽从其中游出。

  那海兽游至他们跟前,左不正认出它与钟提梁上的蒲牢生得极似,方知它是龙子。那海兽开始嘶叫,叫声如尖匕般刺进两人耳朵。左不正警觉地将手按上玉嵌刀,却见祝阴摇了摇头。

  祝阴可读龙语,他对左不正道:

  “它在邀咱们下去。”

  “下去?”左不正狐疑地打量着那如胃袋般深不可测的裂隙,道,“那下边是地府,还是巨兽的嘴巴?”

  “都不是。”祝阴摇头,他说。

  “是龙宫。”

  龙宫乃世人多向往之所,传闻皆由水精铸成。此时两人随着那海兽缓缓降下,只见水面浮出几朵白石莲花。踏着石莲而下,但见水底炫丽多彩,正是龙宫宝焰。水与火和谐而亲密交融,翡翠阙启,琉璃洞开,涌出无数阍鱼来。

  祝阴一挥袖,清风裹住了两人周身,故而他们在水底亦能自如呼吸走动。一面走,左不正一面挑起柳眉,道:“这不会是甚么陷阱罢?”

  祝阴沉吟道:“不大可能。”

  “为何?”

  “龙种多心高气傲,”祝阴微笑道,“除却聪明透顶的祝某,其余皆蠢笨如猪,连‘陷阱’同‘馅饼儿’都分不清。”

  左不正无奈地瞧了他一眼,她觉得祝阴也没聪颖到哪儿去。

  海兽游在前头,带他们入了龙宫。祝阴背着手,一面不动声色地走,一面在心里盘算这蒲牢龙子要带他们去见甚么人?天穿道长曾言,浮翳山海可能驻有摩尼光龙王、金翅乌龙王、娑竭罗龙王、那伽龙女,不知这龙宫里是哪位龙王?

  脚下水玉纹色瞬息万变,如有浩汤湍流奔涌。水浪宛若激电,在履底流窜。行过白附柱,但见玛瑙几,白玉案,玉晶屏剔透澄净,映出朦胧人影。屏后忽而闪出一人,着一身金银缕玉衣,衣饰在水中鱼鳞似的闪闪发亮。见了那人,祝阴与左不正忽然大骇,像被一道雷劈中一般跳起。

  祝阴咬牙切齿,挥手猛退。左不正亦瞋目咋舌,反手拔开玉嵌刀。在他们跟前,一个颀长的男人森然伫立,脸上划开一道裂痕似的微笑。

  “别来无恙,祝阴。”冷山龙笑道。

  祝阴恨声道:

  “……冷山龙!”

  不同于先前的精怪之状,此时他已复人形。上回祝阴见冷山龙时,他仍是只海涛蓝鳞的爬龙,如今摇身一变,又变得人模狗样起来。左不正见了他,寒毛卓竖,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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