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0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你不是被毁去灵鬼官职牒了么?如今怎会……”

  冷山龙摊开手,笑道,“我如今已非灵鬼官,身上亦未带白蜡枪,不过是回老家省亲,两位贵客稍安勿躁。”

  祝阴却觉一股寒气自天顶冷到脚底,他沉声道:“你既能化形,是你吃人了?发到天坛山的寿金纸是怎地一回事,这是你设下的馅饼儿……陷阱?”

  最后,他猛然一挥袍袖,指尖像一把利刃刺开水浪。

  “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会在这里!”

  身裁高大的男人嘘声道,“祝阴,安静点儿,你太大惊小怪了。我不过是了却了护卫少司命之职,解甲归田。那寿金纸确由我来撰写发出,因为若非如此,你绝不会下山前来。至于最后一个问题……”

  冷山龙阴森地笑着,像有乌云垂在他眉毛上方。“我是如何化形的?你说得不错,咱们精怪除却耗费年岁修道果外,吃人倒是条最妥的捷径了。你也不是么?”

  他双唇一开一阖,从其中吐出教祝阴无限惊怖之语。冷山龙邪恶地笑着,说道:

  “你也不是……将你敬奉的那位神君大人——吃下肚后,方才得以化形的么?”

  一股恶寒突而袭来,祝阴忽而如坠冰窟。胃里的酸潮涌上来,他猛然捂住了口。

  脑袋里似装满了糨糊,他忽觉天旋地转。疑问充塞脑海,他冷汗涔涔地想:甚么叫——将神君大人吃掉?他的神君大人不是活得好好的么,他敬奉着少司命……是她的信者……

  头痛愈来愈烈,像有猛兽在心弦上直撞横冲。倏然间,一切都似在离他远去。他像沉入海底,一去不返。

  冷山龙忽而转身,脚步声如不紧不慢的鼓槌,一下下打在两人心上。他的身影隐没在屏风后不见,只听得其声音悠悠飘来:

  “两位请随卑职来,里头有贵客相候。”

  顷刻间,水精宫中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潺潺流水声。沉默许久后,玄衣少女忽而前迈一步,揪起了祝阴前襟,将他往前一拽。

  “祝师弟,现在没闲当给你发愣了。”左不正冷声道,嗓音如一柄冷淬后的利剑。“咱俩得跟上去。”

  祝阴煞白着脸,跌撞地迈开步子。他心中思绪如一团乱麻,他在想,冷山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甚么药?那厮为何要发一张寿金纸至天坛山,欺他们到龙宫之中?

  这盘桓的疑问在他们转过玉晶屏后倏尔烟消云散了。他们惊恐地望见屏后那震撼的光景。那并非一间雅室,而是一道晦暗无边的深渊。其深逾千仞,如青螺般盘旋。每一道涡纹中皆横亘着鼍鳖,古蛇、巨龙仿若枯枝朽干,从岩壑里游出。浮翳山海中的所有龙皆聚集此处,密如诸天星辰,多抵恒河沙数。黑暗像墨汁,倾泻在这渊海之中。

  螺纹的中央伸出水仙树的枝桠,其上托着一只六仙桌,那儿已坐了四人。并非祝阴所想,君临此处的不止一位龙王。

  摩尼光龙王、金翅乌龙王、娑竭罗龙王、那伽龙女——四位龙王皆在此处。

  冷山龙踏着石莲,往深渊里一跃,龙蛇自觉地游来,在他脚下组成长桥。他攀到了水仙树上,靠近六仙桌旁。冷山龙拉开一张紫檀木椅,彬彬有礼地向着远处的祝阴示意,请他就座。

  “祝阴,请坐罢。”冷山龙微笑道,“龙种们候你已久了。”

  “这是要祝某做甚么?”

  摩尼光龙王发话了。它颈项极长,犹如弯曲的人肠。脊背弯如拉满的弓,浑身寻不到一点直处。声音却极为和蔼,像柔顺的缎子。“也不是甚么大事儿,不过是叙叙旧话。”

  祝阴忽而厉声道:“将祝某与师姊骗到此处,只是说些体己话么?”

  “自然不是。”

  黑暗里,另一位龙王呵呵笑了起来,那是一只人面鸟。鸟喙尖如三棱枪头,张开的羽翼上有着最深沉的夜色。

  漆黑的深壑里,游龙如无数细小的砂砾,在他们周围闪闪发光。水波荡漾,左不正依稀听得它们在叫道:坐吧!你回来了!数以万计的杂音汇集在一起,最后所有的龙都在吐着两个字:烛阴!烛阴!

  龙王们的眼睛幽幽地转过来了,四个龙王,九只眼在凝望着祝阴。那眼里泛着饥渴的光,目光如一柄柄尖刀,划破微波,投到祝阴面前。

  “……我们是来请您共商要事的。”

  祝阴后退一步,冷汗爬过脸颊,跳到脚底。他问,“是关于甚么的要事?”

  龙王们阴森地齐声道。

  “关于……如何揭竿而起,推翻天廷!”

第十章 兰蕙虽可怀

  黑暗广阔无垠。

  祝阴与左不正不曾想过,在莹澈可鉴的水精宫中、玲珑剔透的玉晶屏后竟是此番光景。龙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横亘天渊的夜色。黑暗向上下两极延伸,宛若陀罗。幽光如碧漪般在深渊之底漫散开来,好似极南之处的天光。

  左不正望见有一株水仙树自渊底探出。不止是一树,还有无数飘曳、扭曲的海藻,像密密麻麻的手臂般在水中游荡。枝桠托举着的六仙桌前坐着四位龙王。摩尼光龙王身躯弯折如蛇,盘卷蜷曲。金翅乌龙王鹫羽冠、蓝玉眼,大翅如盖,身披五采飞天带。娑竭罗龙王龙首华服,水蛇缠臂,日月黼黻加诸于身。那伽龙女蛾眉螓首,口衔明月珠,蛇尾在水中飘荡。龙王们服色各异,像自一面美轮美奂的壁画中行出。龙女口中随珠发出熹微明光,在暗海里宛若一粒孤星。

  左不正攥着玉嵌刀,只觉汗水已将桑木柄打湿。她不曾见过这般如擢发之数的精怪。她和祝阴立在玉晶屏后,水精砖在他们面前戛然而止。身后是一片晓星般的烛焰,而身前却是一片突然而至的黑夜。

  祝阴站在原处,对冷山龙的邀约无动于衷。

  他背着手,神色冷峻,宛若一块沉冰。良久,他开口道。

  “你们寻祝某来浮翳山海,便是来教祝某忤逆自己的东家?”

  娑竭罗龙王开口了。它头戴冕旒,着一袭华美的大祀礼服。声音很慢,像在喉口梗着一块大石。它慢慢地摇起了头,“不对,不对,烛阴。你的东家并非天廷,而是浮翳山海。咱们非但是你东家,此处还是你老家。”

  祝阴冷冷地道,“祝某是伏侍神君大人的灵鬼官,何时卖身予了你们?倒是你们——在此密谋反乱之事,祝某理应将尔等捉拿归案!”

  此话一出口,黑渊里似是荡起了一丝涟漪。龙种在不安的躁动,集聚成一朵酝酿着雷雨遖颩喥徦的黑云。祝阴又转头向冷山龙高声道,“还有冷山龙,你既依神君大人之命行事,又为何要做天廷反贼?”

  冷山龙打量着他,像在瞧着一个笑话。男人轻轻摇首,道,“不明白的人是你,祝阴。少司命既在凡世以七齿象王之躯降生,你还不解她的心思么?象王欲借铸成神迹一事教天廷震动。她早对天廷心怀不满!”

  “不满!”“不满!”四周的龙群忽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吼声。叫声连绵而织,像雷霆般响彻渊海。

  那伽龙女猝然起立,站在六仙桌前。她清艳无方,褶裥下露出一道轻摆蛇尾。她的声音柔和却坚定,如雷鸣中降下的冷雨:

  “烛阴,你可知龙种为何对天廷不满?天地俶真之时,地界荒殥。龙种甘化生万物,助宇宙节四时、和阴阳。可凡人却后来居上,高启阊阖,上铸紫宫,将我等作踏脚石,视为山精野怪,欲将我等长久封锢于渊海中。你并非灵鬼官,你是烛阴,是太初混沌时即有的古龙,可覆天载地,与日月同光。”

  摩尼光龙王旋着脑袋,唱歌似的道,“加入咱们罢,烛阴。这不止是对你一人的压迫,是对咱们龙种的暴虐!”

  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噎泣声,蜥头盐龙、云龙垂着泪,在深渊里游动。伤痕累累的龙铺天盖地而来,其中有的折翼,有的断爪。方士们用宝术烧褪它们鳞片,灵鬼官以利剑剜去它们双眼。龙在一片漆黑里哀鸣,鸣声犹如断弦般急促而悲凉。

  祝阴依然冷声道:“祝某无谓是不是遭天廷欺压。祝某只要能一直待在神君大人身边,便已心满意足了。”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去,“你们的闹剧,恕祝某再不奉陪。”

  冷山龙忽而在他身后笑道:

  “这哪儿是闹剧?这是你敬奉的神君大人下的旨意呀。”

  祝阴的脚步猝然一顿。

  冷山龙接着道:“你尊奉的神君究竟是何人?”

  “是……”祝阴说,“少司命。”

  说这话时,他突而觉得舌尖一沉,像是被拴上了一只坠子。

  冷山龙道,“卑职也是为少司命供职。咱俩岂不是共事一主?她愿咱们龙族揭起反旗,为何你不愿入伙?”

  “祝某……我……”祝阴猛地回头,惶然开口。黑暗在他眼前渐渐扭曲,像一只深不可测的漩涡。

  冷山龙道,“你再想想神君大人对你的好罢。她爱你如子,她赐你血肉。她为你遮风蔽雪,她予你新生。”

  脑海里似是迸开了无数画面,回忆犹如急湍洪流,冲刷心间。祝阴怔然而立,一刹间,他像在记忆的海滩上徜徉,每一粒银沙都藏着过往的一片光景。他望见天如凝碧,峰似翠屏,仍为蛇身的自己在紫金山径上与手执兰草的清丽女神相遇。他望见青瓦小院里,少司命温柔摩挲他的脑袋,在青檀宣上落下墨字。少司命牵着他走街串巷,在勾肆前看百戏,在摄山寺里听俗讲。小小的他紧攥着女子的手,觉得那仿佛就是他的全世界。

  断续的呜咽声忽而自他口中泻出,祝阴抓紧了前襟,咬牙道:

  “是。神君大人……有恩于祝某。祝某纵使身历万死,亦难以回报。”

  金缕玉衣的男人道,“如今却有一个回报的机会,正摆在你眼前。”

  冷山龙伸来了手,蛊惑性地探向他。祝阴忽而惊恐万状,那张开的五指仿佛网罗,在邀着他投入坎阱。

  “这是甚么圈套罢?”祝阴脸上渗出冷汗,微笑道,“你们假意要祝某掺和入尔等奸计中,又会借此觅机向天廷投诚。祝某是你们为紫宫献上的太牢,只为换取天廷对你们的褒嘉恩赐……”

  “胡说八道!”群龙忽而尖声大叫。无数游龙躁动不安,宛若一锅沸水。在那其中,祝阴发觉有一只黄毛已然被烫去半身,虎耳亦被撕裂的凄惨长龙,那是他的旧友龟兹毒龙。龟兹毒龙一口咬断了自己的爪儿,呸在祝阴面前,鲜血如绸带一般在水中舒开。它的眼里有忿怒的火种,而如今那火已然点燃。

  “烛阴,你若不信龙王,便信咱们好了!”龟兹毒龙扬声道,“一只龙王会骗你,千万头龙还会一齐骗你么?我拿一只爪儿换你的信任,我等是真心实意——欲要倾覆天廷,重得昔日荣华!”

  海水在震动,仿佛海底、岩岸俱在战栗。祝阴向着昔日威风凛凛、如今却落魄不偶的龟兹毒龙,心中亦在震颤不已。

  水精烛焰在他身后晃动,将他身影映得摇摆不定。

  神君的嘱托,旧友的凄惨,群龙的忿怒……所有的一切在他心中交织,仿佛将他心头割成无数裂片。

  龙群的目光投向祝阴,似要将其身躯烧穿。

  祝阴垂着脑袋,良久,他道:

  “祝某需去一趟紫金山。”

  似有一块大石自龙群心头落下,一时间,深渊中充塞着舒缓的吁息。祝阴没有回绝,那便是有共事的转圜的余地。

  冷山龙笑了,眉心拧起的结也倏时松去。他问:“你去紫金山——所为何事呢?”

  “祝某真身庞巨,得辟灵鬼官后便将其存于凡世。如今虽能显出真身,却不过是魂神化形。紫金山埋有龙骨,待祝某将其取回后,方有与天兵一战之力。”祝阴淡淡地道。

  冷山龙垂首,似在忖度。祝阴向着他,脸上忽而浮起一抹浅薄的笑,“怎么,不是叫祝某鼎力相助么?连真身龙骨都不曾有,如何教祝某全力以赴?”

  “不,不,卑职等人自然是盼着你大展神威的。”冷山龙笑道,他从水仙树上猛然一蹬,像一片灰尘般飘落在祝阴面前。冷山龙伸臂揽住祝阴头颈,在他耳旁低声道,“我不知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天道之迂朽,并对此深恶痛绝。”

  祝阴猛地转头,冷山龙却笑着将他放开了。

  “成,既然烛阴发话了,咱们便随着他一齐去紫金山罢!”冷山龙挥手,四位龙王欣喜地站起,渊海中的龙像蜜蜂般欢喜地嗡嗡直叫。

  祝阴背着光站在白附砖上,心口忽而似掏空了一般空虚。耳鼓里忽而传来砰砰的回响,他扭头,指尖流出的清风化作珍珠似的水泡,向前探去。他发觉水精宫回廊的深处立着一面镀银冰鉴,它正无由地颤动着,仿佛冰鉴之后有一个人在用力拍击着镜面。

  是错觉罢。祝阴回过头,却对上了金翅乌龙王的双眼。

  金翅乌龙王在水中扑着翅,来到他跟前。羽翅热情地覆上了他的两手,龙王笑逐颜开:“烛阴!我等是腐草荧光,抵不过你的日月之辉。你已至高不可际之境,咱们一切听候你调遣!”

  冷山龙亦在一旁帮腔:

  “祝阴是凡人的名姓,不如弃之,用回原名。所谓烛阴,便是瞑晦视明,风雨是谒,衔烛以映九阴。”

  祝阴问:“……这也是神君大人的旨意么?”

  冷山龙笑道:“少司命一直想让你莫混迹于红尘。”

  红衣少年垂下头,乌皮舄点着菩萨石砖。

  他恍惚地记起过往。钟山春冈蜿蜒,月色洗遍嵯峨。细竹芯之上烛光舞动,他依偎着神君,看那人在红木案上铺开罗纹纸。

  “神君大人,给我起个凡人的名姓罢。”他听见自己问道。

  “祝阴。你就叫这名儿罢。”神君说。“‘祝’乃祭主赞词者,古有巫祝,悦神敬神。”

  他欢喜地将这名字记在心里,如此一来,他仿佛变成了神君专属的巫祝,是离神君最近的一人。

  而如今神君却要让他将这名姓撇弃。

  祝阴低下脸,晦色在他面庞上风靡云涌。

  他说:“……好。”

上一篇:这只幼崽过分可爱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