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0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第十二章 芳香与时息

  云气渺邈,乱山纵横。天际却飘来一团浓雾,浩浩汤汤地向紫金山进发。

  那浓雾里藏着成千累万的龙。它们金睛如灯,掀翅飏风。祝阴和左不正驭风而行,神色冷肃。

  清寒之风拂乱乌丝,祝阴偏过头,对身后的左不正悄声道:“一会儿你乘机溜走,回天坛山去罢。”

  左不正欲要逞能,可望着眼前这遮天蔽日的龙种之数,思忖着也不可再做莽夫。笑容似一阵清风掠过她的面颊,她狡黠地道:“你还挂记着我呀?我以为你真要除衣去履,做一条光屁股长虫去了。”

  祝阴的眉宇间带着寒意,仿佛满山大雪。他道:

  “你是凡人,他们欲拿你要挟祝某。向天廷起义并非易举,祝某疑心他们另有所图。你暂回山,将此事交由师父定夺罢。”

  “定夺?”左不正蹙眉道,“你要咱们一伙儿人定下要不要反了天廷?”

  “不。”祝阴摇头,“是定夺究竟要逃往何处。因为若祝某使出第二件宝术,不论是对天兵发用,还是用以对付这铺天群龙……”

  他神色冷峻。“皆会于一瞬之间,将此世化作焦土。”

  紫金山江烟盘踞,青松落阴。上山石径已然荒芜,青草像涨起的浪,淹过破败石阶。群龙在空中盘旋,如帘幕般舞荡。祝阴踏风而行,落在繁茂如盖的苦槠树下。

  “你们暂且在此留候。”祝阴向空中群龙道,“祝某入山中寻龙骨。”

  群龙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了,“快去快回!”“打倒天宫!”因世人不识龙语,因而其唤声落入凡人耳中时便只似有风雷涌动。祝阴笑了一笑,挥袖以风尘卷去他与左不正的身形。

  浩荡风沙像一顶纱罩,盖在两人头顶。祝阴低声对左不正道,“去祖陵,自神道下去。”

  玄衣少女也不迟疑,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这只羊也该脱离虎口了。师弟,多加小心。”说着,她转身便走。

  祝阴沉默着转向面前的石路。洁白的卵石如蚌珠,散落道旁。万嶂千岩好似翠屏,拦住他的去路。他踏出一步,踩上了松软厚苔,日光如纱,在林叶间披下。

  祝阴开始走这条千百年前他曾走过的路。溪涧边有鹿在饮水食草,听见脚步声后惊惶地跃起后奔逃而去。走第一步,他想起在烂漫烟霞里予他血的神君。走第二步,他想起与他走街串巷,在大红灯笼的红光里孤寂眺望人间盛景的神君。走第三步,第四步,他脑海里皆是神君,只是那面容仿佛被露水模糊,只看得一个依稀的影子。待不知行了多少步后,他发觉他所立之处松柏苍苍,烟水茫茫。静潭上飘着紫红的杜鹃花、雪白的玉兰、艳红的曼珠沙华。这是一片逾越了四季的水潭,花瓣像小舟一般在其上沉浮。

  淡烟后静静地矗立着一间青瓦小院,门罩漆黑,斑驳的漆痕像泪水,点染其上。祝阴走过去,门上挂的三色铜锁已然锈蚀,只轻轻一拨便掉落在地。踩进门里,虫声愈发鼓噪,可心却忽而越发宁静起来 了。灰尘漫散,像星子一般在风里闪闪发光。

  他未去寻龙骨,而是想借机来紫金山里一探。果不其然,有一间青瓦小院伫立于此,像长久地伫立在他的记忆之中。祝阴踏过席文青砖,蛇石足松在潮湿的石间羞怯地探出草尖,毛茸茸的还魂草欢欣地舞动。他走到书堂前,龙鳞似的石头堆成了歪歪扭扭的石阶。祝阴前踏几步,推开了书斋的木门,那门没锁。

  吱扭儿一声,木门在他面前敞开,尘灰弥漫开来,像开启了一个尘封的故梦。

  书斋中陈设未变,竹牗里透出几道金丝似的光。临窗的红木台上散着几张麻纸,已被渗入的雨水浸皱,木架上堆垒着长幅经卷。祝阴慢慢走过去,拂去灰尘,拉开木轴,他摸着竹简上凹凸的刻痕,看见了对世间万物的记叙。那记叙自上古太初而来,他见到了跂行喙息、蠉飞蠕动之物是如何而生,如何而亡。龙种曾称霸凡世,跋扈飞扬,又沦落作凡人车辇,在天地间流离转徙。祝阴叹息,他离开龙族久矣,不知它们此时活得这般小心翼翼。

  原来如此,他懵懂地明白过来。兴许冷山龙本欲倾覆天廷,但中道受阻,于是便在七齿象王身边留侍。他曾见过的那明亮的魂心是少司命的么?看来七齿象王是少司命的傀儡。他们阴差阳错将七齿象王打倒,迂回的事儿行不通,冷山龙便只能回浮翳山海联合龙种,欲正面进袭天廷。

  可这一切还是来得太过突然,他只觉自己像是突地掉进了一只旋涡中,且仍在越陷越深。

  祝阴蹙眉,捂住了额,喃喃道。

  “祝某怎就掺进了这闹剧里……”

  在书斋中立了好一会儿,他转身去看那红木书台。台下放着只竹笈,他弯下身去,惊奇地从其中抽出几卷记牍来。

  展开一看,伸指抚去,却发觉那是过往斋主的记叙。一字一划,祥宁而平静,仿佛将光阴岁月凝在笔尖。

  祝阴喃喃道:“神君大人?”

  几乎不用再费心去辨,他于一刹间发觉了留下这字迹之人究竟为谁。他抹去藤椅上的灰土,捧着记牍在窗前坐下,天光清静,竹影落进来,贴在墙上,像一幅墨迹纵横的画。在经历漫长的年岁之前,曾有人在这窗前执笔,荏苒岁月之后,他在此重读当年的记忆。

  在他纷乱的记忆中,要他前去紫金山的那人是谁?

  他又会在记牍中看到甚么?

  祝阴想,他会在这里寻到他想要的答案。

  ——

  记忆仿若流水,潺潺流向往昔。

  祝阴抚着记牍上的刻痕,从横撇点捺中,他读到了过往的欢欣与悲哀。他望见紫金山下,漫天火烧似的落霞里,飞凫云履、素袖羽服的少年转身而行,而那时的他仍是一条赤色小蛇,缺眼少牙,皮肉被剥,形容丑陋,却向着那背影歪歪斜斜地爬去。

  “喂,喂!”荷瓣似的晚霞里,小蛇沿着那素衣少年的步履爬行,它叫道,“等等我!”

  在那久远的记忆里,羽服少年止步了,转过身来。小蛇望见了一张年轻却淡漠的脸,肤似雪云,目如星露。那人道:

  “你跟来了?”

  他虽在发问,可无波无澜的眼里却未见一丝意外。小蛇得意地挺起胸膛,道,“我不仅跟上了你,还要黏上你!你方才说,你是‘最后一个被我劫掠的人’,是罢?你的血很好吃,像是花药宫里的仙酿。我若是吃不饱,便会再去劫其余人。你只有一直给我吃你的血肉,我才不会去伤人害人……”

  它见那人神色无变,大着胆子摆尾,将尾巴摆成了一面扇子,叫道:

  “所以,我赖定你啦!”

  小蛇说毕这话,赶忙闭眼,将身子蜷成一团,护住头尾。它明白若是激怒了凡人,他们会伸脚来将自己踹到一旁,像踢马球一般。但预想中的痛楚并未到来,小蛇悄悄眯眼,却觉那人走到跟前,用指头捏起了自己。

  “嗯,”那少年道,“那就赖罢,然后呢,你想怎么做?”

  小蛇欣喜若狂,它发觉自己赖上了一个笨蛋。这世上竟有蠢人会给它喂自个儿的血,还愿意做它一日三餐的饭食。它蹿到少年肩上,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上了肩头肉。它听见少年抽冷气的声音,感到牙下的身躯如地震般一颤。小蛇含混不清地道:“我想吃你,想每天吃上三顿,每顿都有你的好血好肉吃喝……”

  那少年捉住了它,不客气地将它从肩上拔开,拎到面前与它对视:

  “不行。”

  小蛇打了个寒战,它望进了少年的双眼,像是落进了一片深渊。

  “那要我拿身上的东西与你换,你才肯被我吃么?”小蛇的气蔫了,它可怜兮兮地道,“等我的皮、牙齿长出来了,我再用它们与你换,也不用你的血,只要几只蝈蝈吃……”

  它想了想,又泪汪汪地道:“要剥好了的,到那时我又没牙齿啦,咬不动。”

  “都不要。”羽服少年淡声道,“我对你身上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也不会给你剥蝈蝈吃。”

  小蛇眼里的泪花泛得更甚,它觉得自己被嫌弃了,连一身艳丽如缠丝玛瑙的鳞片都尚且价廉,它还可以用何物以市?

  少年提着它,迈开了步子。天色像蒙了尘,渐渐黯淡。道旁石壁上凿的大龛融化在夕晖里,那里雕着龙髯垂地恭迎轩辕云师,圣人乘青牛车遁入灵奇,所有的雕饰在黑暗里缓缓隐去,像被墨涂去了行迹。但少年素白的羽服却似泛着幽荧的明光,小蛇恍惚觉得,他像夜里的秉烛之人,引着自己前行。

  青蛤壳紫的暮色染上面颊,少年的秀目清眉在这暮色里显出了几分苍凉。他突然平静地道:

  “我要你改行迁善,一日不做恶事,我便饲你一日。”

  小蛇好奇地发问,“甚么叫恶事?”

  “你翦径威吓行客,便是恶事。”

  “哼,我烛阴从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你是甚么人,胆敢命我做事儿?”小蛇骄傲地道,旋即拿尾巴拂那羽服少年的发梢,嘀咕道,“你要是告诉我,我便听你的。”

  那冷淡的少年思索片刻,道,“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神君大人!你是神仙?”像有一只钩子忽而提起小蛇的心头,它兴奋地大叫,“是可乘云入霓、上游霄雿的神仙?”

  “不,我是凡人。”那少年摇头,他嘴角微弯,笑意如初生的杨柳新叶,只微末露了个尖儿。“如你所见,是个只能蹀地而行的凡人。”

  ——

  日子像纸页,一张张翻了过去。小蛇的后悔却像堆垒的书页一般,厚度与日俱增。

  在这段时日里,它随着那少年而行。那神君虽顶着个神仙名头,却果真在干着些凡人的落魄事儿。他们在卖烫干丝的茶肆边寻了张破门板,搭起了画摊,成日与曲艺人、庖人和土娼混迹。神君褪下羽服,换上麻衣。他画一面扇挣得三文,写字卷一幅五文钱。可他此人偏生一副娇贵气,笔需用羊毫兰蕊,墨偏要气清质轻的集锦墨。到头来他们非但未能挣几个子儿,反倒做了遭只得喝西北风的蚀本生意。

  夜里,他们便睡在破摊棚里。那儿四处破洞,风从缝隙里争先恐后而入,有时夜半落雨,雨水似爆豆一般打得他们哇哇乱叫。小蛇叫道:“你不是神仙么?怎地没一间玉户宝殿给咱们睡,却只能在个破烂火房里落脚?”

  神君便用麻衣卷起小蛇,淡淡地道,“现在,咱们换间七进的大宅子歇息。”

  小蛇兴高采烈。瓢泼大雨里,神君抱着它冲过夫子庙道,踩着土坡滑下去,猫腰钻进黑暗的一处。小蛇从麻衣里探出脑袋,发现桥拱像漆黑的月牙罩在头顶。暴雨落在桥面,擂鼓似的沙沙作响,白珠子在桥沿边垂成一线。潮暗的桥洞里散发着糜烂的气息,仿佛泥土也带着腥味儿。小蛇失望透顶的大叫:

  “这哪儿是七进的大宅子?”

  神君抱着它,在泥地上躺下来,若无其事地道:

  “你瞧,天为平棊,地为砖板。咱们活在这其间,不便是已住进了千虚进的广厦?”

  小蛇气急败坏,在黑暗里磨牙,心想,这厮真是个骗子!

  不落雨的夜里,小蛇盘在少年胸口,就着麻衣取暖。它喃喃发问,“神君大人,你为何不穿先前的羽服?那件衣服很软,很暖……这麻衣同沙子一般,把我都要磨痛啦。”

  神君摸了摸它,声音平淡,“那是行骗用的,平日不穿,不然容易脏污。”

  “行骗?”小蛇好奇地伸出脑袋来看他。

  “是呀,我是个大骗子。”神君说,“甚么人都骗,精怪也骗,天地亦被我诓骗。你瞧,你不是被我骗来这儿了么?”

  小蛇翻了白眼,想了想,钻进他胸口。神君以为它被自己噎了声,闭上眼欲睡,可一阵尖锐刺痛却突如其来。

  “你做甚么!”神君跳了起来,掀开襟领,捉住那咬住他胸口的小蛇。

  小蛇叼着他皮肉,目露凶光,含含糊糊地道:

  “我在改行迁善,痛咬做恶事的人。”

  挣不到子儿,小蛇饿得发昏,成日里便狠狠咬神君。神君倒也教它咬,只是在卫河里洗沐、往身上搓白豆屑时,指尖触及它咬出的齿痕时会低低地吸气。这少年虽称自己作凡人,却有一身妙用无穷的神血,小蛇仅吃了几回,便恢复如初,红玉似的鳞生出,两枚獠牙长回。除却一只眼仍未恢复外,身上伤痕已然愈合。但它也不敢吃太多,有几回它啜吸得极了,忽见神君的面颊像雪一般白。往后的几日里,神君神色委顿,身子软得似面条,那精神气力仿佛也随着鲜血一般被它吸去了。

  可小蛇只觉好奇,自己靠吃神君的血过活,但它却只见神君每顿只吃些粟米粥,粥水稀薄地浮在豁口瓷碗里,像一层薄纱。小蛇奇怪地想,它吃的是神君的血,神君吃的又是谁人的血呢?

  买不起笔墨,神君便只得拾梧桐叶子,用剪子在上头镂花儿。用红枫镂的花尤其好卖,能剪成喜花,贴在降香檀拔步床围子上,缀在酸紫弥勒榻旁。小蛇替他叼来叶片,怔怔地看那白皙如玉的指尖在叶间翻动。它的目光沿着手指走上神君的两臂,溜上脖颈、面颊,它呆呆地想,一定是有个顶顶厉害的手艺人雕出了神君形貌,因为他柳眉星目,如无瑕白玉。他虽是个可恶的骗子,却是个生得副好皮囊的可恶骗子。神君拾来竹枝,搭了个架子,用线系着雕花叶子们,笑眯眯地站在摊后叫卖。遭风一扬,叶子们如蝴蝶般飞舞,神君亦满面春风,高声道:

  “喜花叶子,一枚三文!”

  待有人好奇地停步,他的嘴巴里便像鱼吐水泡一般吐出一串话,拈着雕好的叶子油滑地道,“官人,您瞧,这是‘龙吟凤哕’,这是‘鸳鸯戏水’,那是‘喜鹊登梅’,您若是买上几枚,包您一对儿新人如‘凤皇于飞,和鸣锵锵’!”说这些话儿时,神君卑三下四,额头几乎要点到了桌面。

  小蛇看傻了眼,它觉得神君待它从来冷心冷面,不想却对外人这般火热逢迎。待行客走后,神君才缓缓直起腰杆,扯过竹椅上的巾子抹了把脸,那笑意也像薄汗一般被抹去了。神君面无表情地坐下来,继续埋头刻他的雕花叶子。

  小蛇爬到他身边,用尾巴戳了戳他的面颊,难过地道:“你方才怎地对素不相识的人笑得那般开怀?你都没对我笑过,成日只摆着张臭脸!”

  神君道:“他们会予我钱,我才会对他们笑。三文钱笑一回,五文钱溜须拍马,十文钱孝敬他们作爹妈。”

  小蛇问,“那要是我攒够了小平钱,也能买你一笑么?”

  它觉得这骗棍可恶,若是要别人予钱才能笑,那便是说他是不爱笑的。既然如此,自己便要教他一直笑,哪怕是不爱笑也得笑。小蛇阴险地想。

  神君听了这话,却先笑了一笑。小蛇暗叫不好,这厮诡计多端,先教它在他那儿赊下了三文。神君问:“你想买多少回?”

  小蛇爬下木桌,钻进神君的褡裢里翻了翻,叼出几只剥好的蝈蝈,像码开几文钱一般排在神君面前。

  “我听闻凡人身死后仍有千百世可活,”小蛇说,“我穷困潦倒,还未发迹,买不了那么多世,便先买一辈子的份儿罢!”

第十三章 芳香与时息

  黄昏时分,灯火盈盈,凉风纤纤。

  神君拾来一片破瓦,将几张榉树叶铺在上面,把一只糖肉馒头放在其上炙烤。热气袅袅而升,小蛇爬过来,望着那火发愣。待那馒头熟了,神君以枫枝串起,吹了吹气,便要往嘴里送。

  小蛇大叫:“慢着!”

  神君止了动作,一对眼望了过来,冰霜似的目光落到了它身上。小蛇鼓起脸颊,像含着一枚蒲桃,它气愤地道,“你为何在吃独食,不给包子我吃!”

  神君道:“我饲你血肉,你仍嫌不够么?我瞧这包子颇大,你吞了会噎着,我是在为你好。”

  小蛇呸了几声,“我不怕被噎,只怕肚里空空!”它像闪电一般蹿出,咬上了那包子,嘟囔着道,“成日吃你那没味儿的血,我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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