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0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可它仅咬了一口,便难受得呸了出来。包子里头的馅又苦又咸,像是黄连拌盐。它想起了自己曾劫来的一块腐肉,那滋味与其近似。

  “呜呕,这是啥玩意儿?”

  小蛇口角流涎,在石板上吐开了花儿。神君拾起那被它咬了一半的包子,说,“放了十日的包子。”

  “里头的肉都死透啦!”

  “所以我才不想教你吃。”神君向它晃了晃自己的手臂,皙白的臂上齿痕清晰可见,“你吃我不就成了?”

  月牙斜斜地攀上乌桕木,树影剪碎了霞光,稀零地洒在地上。神君将剪子、叶子收入行囊中,背起褡裢,顺手将小蛇盘在颈上,往幽深的街道尽头走去。

  他们行过淮水,舟子在岸边歇脚,画舫的盘龙柱后袅袅婷婷地立着几个名妓,都着艳丽的紫衫,江蓠香贴着肉透出来,浓烈的香味像揉捏着行客的鼻尖。几个衙差提着水火棍从街边踅过来,笑嘻嘻地望了一眼舫船,心照不宣、勾肩搭背地往里抬脚。

  小蛇贴着神君的脖颈,睁着鎏金似的眼,轻声问道:

  “喂,神君大人。你既说你是覆天灭地的神仙,如今又为何在人世盘桓?”

  荡飏夜风洗透他们周身,天宇下是一片叫人舒缓的清凉。神君说:

  “因为我在寻一个答案。”

  “答案?”小蛇听不懂,歪着脑袋问,“是甚么问题的答案?”

  神君的眼睫低垂,投下一片轻颤的暗影,像有一只鸟儿急促地飞过他颊边。他说:

  “我在想,我是为何而活?”

  沉默像微风一般拂来,在他们身边久久徜徉。小蛇忽而如鲠在喉。它不曾见过这样沉重的神君,像一块石头,仿佛有人以枷缚住其颈,拖住脚步。

  神君低头望了它一眼,忽而伸指抚了抚它脑袋,“许久以前,有人下诅于我,让我不得不辗转红尘。从那往后,我便时时惦念这疑问。”

  小蛇不知如何接口,只觉言语像在舌尖滚动的秤砣,教它吐不出来。它索性话锋一转,问道:“咱们如今要去哪儿?”

  “去紫金山,那里有一青瓦小院。”神君紧了紧肩上的褡裢,说,“我本于其间居留,不过是每月望日后下山十五日,以求挣些油水度日罢了。”

  “你在那儿做甚?”小蛇问道。它忽而明白自己为何会在紫金山下与神君相逢。

  星子在夜幕里浮出来了,像兀然洒上的几点泪滴。神君轻声笑了,笑声像逐风而去的一串银铃声,清脆地回荡在黄昏里。

  “我在那里修缮天书。”他说,“顺带,寻找我所困惑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夕晖里,他们依偎在一起,慢慢地前行。小蛇滑进了神君的臂弯里,觉得自己仿佛卧于一小舟上。神君抱着它,两臂如舟楫般轻摇,在柔和如水波的摇曳里,它听见神君在述说自己的过往。神君曾为天记府神明,专理文书。他在天顶犯了忌,被贬下尘世来,只是下来时仍携着可改天易地的天书。

  在这红尘里,神君已行了千万年。小蛇望着他俊逸年轻的脸,心想,这个老东西,竟会装嫩!

  “如今阴阳交乱,天下本有摄提格、执徐、大荒落、敦牂、协洽、鄂、掩茂、大渊献、困敦、赤奋若之岁,周而复始。凶年的福分会交予下一年,因而凡人得以在土地上衍息。而如今天历紊乱,再无年岁轮替,所有的年份都只有一个名字。”

  小蛇的心怦地一跳,“是甚么?”

  “大渊献。”神君道,“《淮南鸿烈》有云,‘大渊献之岁,岁有大兵,大饥。’用俗话来说,便是‘荒年’。到了荒年,世人便会遭兵戈扰攘,面有菜蔬之色。所以我需补葺年历,不让饿莩载道之景重演。”

  “那要如何做呢?”

  “用笔,”听见小蛇懵懂的发问,神君笑了,像个少年般狡黠地眨了眨眼,“改往修来。”

  正说着话时,他们突而与对面行来的佃民撞了个满怀。那佃民本挑了支扁担,担着桶麻油。遭这般一撞,麻油洒了大半。

  佃民见状,先心疼地卸了担子,摸了摸地砖,旋即跳起来,指着神君鼻子大骂道:

  “你赔我的油!”

  神君也撞了个猝不及防,没料到有这一出。愕然之色像惊弓之鸟般在他脸上掠过,他摸了摸袖袋,没摸到铜板,只摸到一手风,但还是勉强讪笑道,“我赔,我赔,多少钱?”

  “这是拿给河南侯庙里供神用的,要拜句芒、蓐收和司命。除却如今近了荒年,一日需用二十斤油。咱们一亩地一年方产好脂麻七十斤,三斤合一斤油,一斤油便得三十两银,统共六百两银,你赔,你赔!”

  那佃民急了,连连跳脚。神君听闻“六百两”这数儿,顿时脸色雪白。小蛇在一旁大嚷:“你胡说,你这奸险凡人,哪儿有这么贵!”

  “你又没扛着这桶油自榨油坊里走到这处,哪儿知它价钱?”佃农吹胡子瞪眼,“我说有这么贵,便有这么贵!”

  神君将袖袋摸了两三回,最后却只摸出一枚铜板。

  他将铜板递给佃农,道,“给,我今儿身上只有这些,待来日攒够了,再给你还去。”

  “才一文钱,你消遣老子呢!”佃民大怒,伸出扁担来痛打他。

  神君一手捂着头,一手护着小蛇,满地乱滚,叫道,“你若觉得打我快活,那便打罢!一棍换一两银子!”

  待佃民走后,神君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此时他被揍得鼻青脸肿,浑身似要散架般疼痛不已。小蛇心疼地舔了舔他脸上的血迹,又餍足地眯眼。它一面想多吃些神血,一面又怜惜神君这被打成猪头似的模样。神君驮着它,慢悠悠地往山里走。

  他们一面走,一面看着搁岸的渔船在水波里荡漾,潮水落下去了,喧哗声却涨起。小蛇一面贪吃地舔着神君滑进脖颈里的血,一面气恼地叫道:

  “方才那人……真是个恶人!”

  “为何?是我有错在先罢?”

  “那油根本值不得那么多钱!会扯谎的人都是骗子,骗子都不是好人……”小蛇忿忿地磨着牙,“这世上的坏人要是能全遭地动山崩死掉就好啦!”

  神君笑了笑,那笑容在青肿的面上扭曲成难以辨认的形状,没回它的话。

  月光似织机上的丝,一绺绺垂下来。他们在楷木树丛里踩着细碎的光前行,行过跃动的河带,走向巍峨的天坛山。许久之后,他们终于踏上上山的石径,月晖像泉水,从石径的一端流泻下来。

  山中果有一青瓦小院,瓦片在月色里像镀了银。小蛇好奇地张望,这儿比他们睡的摊棚要好。神君入了书斋,它瞧见靠墙的杉木架子上尽是经籍,仿佛是一座书卷的森林。神君点了麻蒿,从架上取下一册簿子,摊开来细看。

  小蛇爬过去瞧,问道:“好大的簿子,这是甚么?”

  那簿子上布满蝇头小字,像细细的雨珠。神君道,“是能定人命理的天书。”

  小蛇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那册子的头与尾,哪一页里的年岁皆注记着:大渊献。水患、兵灾、地动、瘟疫……那上头写着一个个惨死的人,有无数生灵在那墨迹里哭嚎。

  神君提笔,开始在摇曳的火光里涂抹写叙。小蛇问他:“你又在做甚么事?”

  少年晃了晃笔,道,“先前我不是说了么?我要补葺年历,改往修来。每月的前十五日,我得在山上做这事儿,待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再下山去觅食偷生。”

  小蛇眯起了眼,望起了那些字儿。奇的是,神君的笔尖点到哪一行,那莹白似玉的书面便冒出袅袅轻烟来。烟里像西洋镜一般现出迷离的光景,于是它望见霜露急降,山崩川洪,无数凡人在灾荒前哀痛欲绝,哭天号地。

  “这又是甚么?”

  “是天书里记叙的命理,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儿。”

  “这些人注定受灾,那该如何是好?”

  神君道:“替他们改命逆天,我会夺去他们的苦难。”

  小蛇在那一张张悲惨脸中辨出了一张识得的脸。那是不久前方才痛揍过神君的佃民,他提着油桶转过金陵的街角。一个人犯忽地从旁蹿来,手里捏着一枚碎瓷,见他阻道,便大吼着将佃民脖颈刺穿。

  小蛇看得浑身一颤,却张扬地大笑:“神君大人,你瞧,今儿欺侮你的那人有了恶报!”

  神君眉头却一蹙,将那行字打量了几番,旋即提笔划去。小蛇望见他用朱笔在那字旁又添了几字:

  代受其难。

  灯影里,它惊愕地发现,神君的素衣上不知何时已现出一点妖冶的艳红。那艳红出自胸口,像一朵无端飘落的梅花。神君忽而痛苦地揪住了前襟,喘起了气,像是有人以碎瓷刺穿了他的胸口。

  “神君大人!”小蛇惊叫一声,攀上他的腕节。它望着那鲜红的血迹愈洇愈大,心急如焚,“你在做甚么?你是在将那混子应受之灾移到自己身上么?”

  它继续叫道,声音像是绷紧的线弹动时发出的颤音。

  “你凭甚么做这画蛇添足的事儿!”

  “我是神仙。既是神仙,这身上赊的账数辈子也还不完。世人生死皆交由我定夺,多救一人也无妨。”

  神君仰倒在竹椅里,低低地喘息。他的眼里是无垠的黑夜,连火光都仿佛难以在其中泛起半点涟漪。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愉快却艰难,像沉烟一般弥散在空里。

  “不过你瞧,他赊贷我的六百两银子,我如今不必再还了。”

第十四章 芳香与时息

  九霄之上,阊阖忽启,钿筝声如泻水,无数金甲神人持曲内戈而立。万丈霞光里,天门处忽现出一个淡而浅的影子。那人影乘飏风而来,踏上玉阶。胥吏蚁列两侧,对其低腰俯首。

  那是一个着玄色圆领袍衫的少年,腰悬玉琀蝉,足蹬乌头靴,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只是其神色冷似霜雪。四周星官见他前来,如蜂子般慌忙围上。从天门至天记府的道途本人头涌动,如今却寂静下来,黑鸦鸦的人群里分开一道。

  记丞双手将账簿呈上,恭敬地道,“大司命大人,近月办了几场公筵,这是清册,您瞧……”

  大司命接过来,瞥了一眼,又递回去道:

  “名目太繁,不允。”

  又有簿官递上厚厚一摞文书,敬重道,“大人,这是勾稽好的文牍。”

  大司命草略翻了一遍,道,“发往天廷三十六宫、七十二殿,要留藏的,交予守藏史。”

  一星官出列,拱揖道:“仲春将至,太上帝将亲往五明宫视学,需行卜吉凶之典礼,那卜筮之辞……”

  “已写毕了,过会儿我托人捎至灵霄宝殿。”

  大司命一面走,一面审阅着从旁递来的千百份牒牍。人群宛若汊流般分开,一双双手仿佛密集的枯枝。他眉头若是微蹙,便会教星官们心头狂跳,屈膝猛跪;他嘴角要是轻压,也会教众仙们立时汗出如浆,诚惶诚恐地先给自己掌几个嘴巴。

  待行至红墙碧瓦的天记府前,那文牒几已经他草阅。星官们低眉顺眼,拱着的两手筛糠似的颤抖。待那少年踩上天记府玉阶,其身影在打着纵横七路泡头钉的朱漆大门后消失,他们才毕恭毕敬地抬眼。

  太阳宫中,一伙儿星官摆开筵席。迷榖条桌上置着只轩辕镜,镜里映出天记府前的光景。那星官们一面吃杯中蘖酿,一面盯着镜里大司命单薄的背影,眼中射出如箭寒光。

  “卑贱的凡儿!”头戴金嵌鞮瞀、身形魁伟的天一星官喝道,在黑纹桌上猛然砸裂了珠石杯。

  “不过是在凡间铸得些微神迹,得司列星官提举,便趾高气扬,对咱们颐指气使!”

  怨声在桌边渐渐蜂起。着一件庖子围袄、腰阔体圆的內厨星官嘟哝起来了,“大司命……他来以后,咱们皆不得安生。那小子在朝会殿上当着众仙的面说甚么咱们殉于货色,平日里所耗赀费甚巨,不许再乱摆席……他懂个屁!咱们每月少说也得摆上七次,联络联络感情……”

  戴着棉帽、国字脸的法星官摸了摸胡须,忽问道,“说来,这厮为何任了大司命?”

  众星官对视一眼,皆从各自眼中望见了鼠祟之光。

  “还……还不是因得太上帝青眼……”

  “有传闻道,他同太上帝同出一乡,说不准是同乡情谊……瞧他那小白脸儿模样,说不准还是爬了龙榻,做了面首,嘿嘿……”

  阴险的窃窃私语里,伐星官粗声喝道,“司命是个狗屁文官,管的事儿繁,领的香灰却不多!近来凡间朝野也不祭司命了,但天记府却得勾管天下命理。若没那凡人来接,这位子也会长久空着,是个烫手山芋。若给老子,老子也不去!”

  星官们又对望一眼,在心里描摹那可恨的大司命的形貌,一个卑微的凡人竟攀上了天磴,做了神明,甚而盖在了他们上头。

  最后,他们异口同声地嗟叹:

  “凡儿当道,天道不公呐!”

  天鼓轰鸣,红日自合虚山而出。金粼粼的日光洒进天记府,落入棪木窗中,雪白的文牒摞得小山一般高,在那其间,玄衣少年端坐在书案前安静地批阅文函。杂役推开府门,提起笤帚扫堂内云雾。扫至三省堂前,他往里瞟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大司命大人上值了。”

  夜色忽至,墨云漫穹。棪木窗儿里盈满了如水月色,邮驿歇着的状如白犬的天马对空嘶叫,叫声像剪子,剪破了夜里的寂静。杂役掩好府门,行过层层叠叠的仙槐,转了个弯儿,却见三省堂的帘栊里藏着如豆的火光。他自言自语道:“大司命大人还未散值。”

  第二日、第三日、第二十日、第三十日……杂役在天记府中瞧见的皆是如出一辙的光景。大司命坐在三省堂中,雪片似的文牒几将他淹没,而他面色沉静,仿佛一尊石俑,只是落笔的手翻飞如猎食的鹞鹰,飞快地将一张张劝请、戒令翻过。灯盘里的油添了一回又一回,杂役脸色像雪一般苍白,哀声叫道:

  “大司命大人从不放班!”

  这声抱怨像疾风一样掠出了天记府,刮满了九霄,教苍冥众神皆知天记府有个偏爱劳形案牍的凡仙。这下可苦了九天神明,他们中有的是自天地精气而化来,许久以前便居于上界;有的是千万年前即铸得神迹的凡人,久留天宫,早已得了一身养尊处优的习气。三日有一时辰理事便已算得勤勉,可大司命那厮却在昼夜不分地干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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