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1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不,不……”

  枷架上的少年忽而像筛谷似的颤抖。他咬着唇,艳红的血珠在齿下冒出。他猛地瞪向太上帝,急促地喘息,“陛下,臣从未犯过,您不应如此!”

  烛芯突然荜拨一响,像有弦猝然断裂。高大的男人前迈一步,像厚重的乌云飘近。他将三彩灯盘举高,火光映亮了那如巉岩般棱角分明的脸。

  “朕将你放逐荒渊,是让你在那处休憩,无须再劳力伤心,已是仁至义尽,对你宽待。你从未犯过?不对,你早已犯下过错。”男人的声音变得冷厉。“看着朕的脸罢!你认出朕是谁了么?”

  少年神官将目光投去,一刹间,他惊恐地睁大了眼。乌纱帽折之下,帝王的双目如蒙雪云,一片霜白。那瞳眸宛若一潭死水,映不出世上的任何一物。

  太上帝目不能视,是位瞽者。

  “您……你……”大司命瞠目结舌,他心里已隐隐想起一事。此时却见太上帝伸手缓缓松下前襟,指尖缠绕着宝术的符文,仿佛一把利刃般将胸膛剖开。

  那胸膛里跳动着太上帝的魂心。那魂心宛若一星火光,摇摇曳曳,又仿佛孤悬于天的一柄明烛。太上帝捧着自己的魂心,以瞽目静静地望着大司命。

  “朕不是有意害你,不过是想教你静思片刻。”太上帝道,“去荒渊罢,这世上再无你需勾管的事了。”

  大司命忽而似被霜打了一般,最后一点希望的焰苗自他眼中熄去。他垂下头,半晌,颤着唇道:

  “谨遵钧命……臣认罪。”

  ——

  九霄之上最难办的刺头伏罪了,星官们奔走相告,喜出望外。酒宴接连摆了几月,三十六殿里美酿飘香,谢恩的小仙踏破了法星官门槛,人人寒暄时皆喜庆地互道:

  “大司命危在旦夕啦!”

  太阳宫里,群仙办起华筵,管弦戚戚,艳歌飞飏。身形魁伟的天一星官呵呵大笑,举杯同众仙欢庆。他粗声喝道:“大司命呀大司命,只司得旁人的命,却丢了自个儿的命!”

  金杯相撞,发出欢愉的响声。司隶星官尖嘴猴腮,笑声尖利,“太上帝要将他放逐到荒渊,那可是甚么也没有的荒芜之地,往昔有许多神仙入了去,竟没一个出得来!虽还活着,却也和死了一般,嘻嘻……”

  “嗐,我还以为太上帝一直向着那厮,是与他有私呢,不想这回倒定罪定得干净利落。”內厨星官抹着油乎乎的脸,眯眼笑道,“大司命竟还被贬黜作妖……”

  妖鬼至贱,在九重天上身躯会重如千钧,难以动弹。且天宫各处皆挂有驱邪五彩丝、彩绘镇邪面,妖鬼行于其中,便是如履刀山。教昔日睥睨众生的神明作了贱如尘沙的妖鬼,这无异于奇耻大辱。

  一张张泛着红光的脸喜气洋溢地聚在一起。众星官举杯同乐,有星官喜道:

  “十日后,囚车会自金光道上驶过,载大司命往荒渊。咱们一同去瞧瞧热闹,顺带给那小子唾上几口!”

  天牢之中,掌囚忙得不可开交。太上帝吩咐在最后这十日里需宽待大司命,有甚么要求便尽力满足。神仙去了荒渊,那便是一去不返。天牢虽无断头饭,却也得尽力满足死囚临刑前所求。大司命只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请人去天记府架阁库里寻一本叫“易情”的天书簿子,说是想翻阅一番,追忆往昔,二是寻灵鬼官龙驹来与他坐弈,解解闷。

  龙驹被人从云峰宫里寻了来。他背着枪槊,沉默地踏过幽暗的天牢石阶,行至重监里,却见有个形销骨立的少年倚着墙,裹着一条薄棉絮,缩着身,面前放着一只破棋枰,那是大司命。

  大司命见了他,虚亏地一笑,“龙驹么?劳你前来了。”

  狱吏开了锁,龙驹钻入牢间去,在大司命对面坐下。他看见薄棉絮血迹斑斑,大司命面色白如幽鬼,浑身在一刻不停地轻颤,仿佛在风里瑟瑟战栗的蒲苇。他已被堕为妖体,掌囚以降妖剑剖出他魂心。剧痛之中,他被放入刻着秽迹纹的妖躯。天牢中的刑具皆有神效,轻轻一碰便能教他皮开肉卷,他所受苦痛比先前更甚。

  如今他被拷着雷击枣木手枷,腕缘被灼得焦黑,像抹了炭灰。龙驹问:“您寻卑职来,是为何事?”

  大司命说,“也无要事,不过是临上刑场,想寻个人下棋,权且解闷罢了。”

  “能为大司命大人排一时之忧,是龙驹一时之幸。”笑意在龙驹面上吝惜地浮现。

  两人开始同往时一般下棋。大司命缩在薄棉絮里,像裹了一层面衣。墨发散乱地垂落,面庞上覆着疲惫的苍白,流露出几分可怜意味。龙驹执黑子,先落笙相位,轮到另一方走棋,大司命没伸手,却道:“替我落在时笙位。”

  龙驹抬眼看他,却隐见大司命薄棉絮里藏着的两只手被木棍夹得青紫,有几枚指头甚而被拗折。即便如此,他仍用那折了手指的两手紧贴着一本簿册,那似是谁人的天书。灵鬼官收回目光,默然无言,替他落子。

  于是大司命一面口述棋位,龙驹一面下两人份的棋。下了好一会儿,龙驹沉声道:

  “卑职听闻您会被流放于荒渊。”

  少年神官点了点头,他身子里的力气仿佛被登时抽走,像一片残破的软布挨在墙边。他道,“荒渊……那是甚么样的地方?”

  “那是对人、妖、神皆一视同仁之处,并无实物,只有虚无。”龙驹望着伤痕累累的他,“卑职瞧您精神不振,您莫非是为被打作妖体一事而介怀。”

  大司命垂下眸,对此不置一词。

  “卑职也是妖,知这天上天下,皆对妖鬼精怪忌惮非常。可卑职却不后悔做妖。”龙驹说,大司命忽地抬眼,望见男人在烛光里微笑。

  “为何?”

  “因为卑职明白了自己为何生而为妖。大司命大人,您被拘束的这段时日里,天记府乱作一团。金甲天将与灵鬼官入了架阁库,四下遍寻您那莫须有之罪的罪证。就在那时,卑职寻到了自己的那一册天书。”

  龙驹说,笑容里漾满了宁静的苦涩,“卑职看到了自己的过往,看到了上一世的自己。上一世,卑职是人,是个讨饭的穷叫化。京城的薛将军有一玉白宝马,在街上奔的时候被卑职的打狗棍绊了脚,摔了腿,没些时日便死了。薛将军大怒,寻些地棍来打断了卑职的两条腿。从此往后卑职不得行路,只能用两只手爬着乞饭。孩童常拿破瓦打卑职,放黄犬来咬人,卑职都躲不开,只得默默受着。”

  “一个大雪之日,卑职冻毙于酒肆之前,临死前在想,若下一世能做匹能日行千里的骏马,那该多好!能跑能跳,且有人饲草料,比起那猪狗不如的日子,不知好上多少倍……”龙驹说着,闭眼微笑,再睁眼时,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司命双眸里。“大司命大人,人的生生世世的去向,是由天记府执掌的罢?这一世,卑职能做俊迈龙驹,兴许是全赖了您的功劳。此事也不一定是您经手的,兴许是上代大司命,又兴许是上上代,但无论如何,天记府着实有恩于卑职。”

  双头鸓鸟在天窗外咕咕地叫,叫声像清泠泠的泉水,淌入心田。大司命忽而浑身一轻,他眉头微舒,对龙驹道:“你是说,做妖怪也不是件恶事?”

  龙驹点头,“是。卑职认为,神明自意志而生,精怪由夙愿而化。”

  他落下一子,此时黑白子犹如云气交缠,于楸枰上平分秋色。

  “二者并无尊卑之分,皆源自凡人的心愿。”

  ——

  十日后,幽暗的天牢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那足音在牢间前停下,大司命打着饱嗝,蚊蚋似的细声道:“别送早膳了,我饱得很。”

  半晌不见动静,他抬脸一看,这回来的却是个窈窕少女,头戴蘼芜香草,曲裾深衣仍泛兰汤馨香,她清丽如出水芙蓉,春山八字紧蹙。

  她见大司命抬眼,冷冷地道:

  “大司命大人,去荒渊的时候到了,您身上携的物件请交与我。”

  囚衣少年倚墙躺着,盖在身上的棉絮子已浸透了血,变成狰狞的黑红。这时他已坐不起来了,狱吏打断了其脊骨。颈上的缚魔链又让其神力无可施用。大司命气若游丝地道:

  “我一无所有,除却开心,你还能在我身上寻到甚么东西?”

  少女冷漠地道,“是呀,瞧你这副落魄模样,我倒是十分开心,我盼着这日已有许多年啦。”

  大司命艰难地睁眼,看见了少司命漠然却怨愤的脸。

  少司命叉着手,刻薄地微笑,“你以为我为何要搬去琼花宫?旁的星官见了我,总会在我背后戳戳点点,说我同你有首尾。他们不叫我‘少司命’,倒叫我‘与大司命有勾连的女人’!现在倒好,你窃了世上万余年命,我便该被连坐治罪了!”

  大司命不发一言。

  狱吏开了锁,带着兰香的少女走进牢间,蹙眉捏鼻。她冷声道:“不说闲话了,你自天记府里寻来的那本叫‘易情’的天书,先交与我。”

  沉默像水一般漫开。大司命轻声道:“为何要拿走这本天书?我入荒渊后,便再不可能归返天廷,你连一册薄簿都不舍得予我么?”

  少司命秀眉紧蹙,她瞪着眼,喝骂道:“天记府请我来收回这天书!太上帝先前恩准你阅这簿子,是对你宽厚,又见你被缚魔链锁着,做不得手脚,将要赴往荒渊,这才放心予你。你拿着能改易命理的天书,还想打甚么算盘?你现在就是贱似犬豕的死囚,发配你去荒渊,可不是为了享清福去的,将天书交来!”

  她瞥见大司命怀里紧抱着一物,露出一页泛黄的纸角。她低下身,揪住那纸页,用力往外扯,叫道:“这是那叫‘易情’的天书罢?拿来!”

  大司命却死死护着那纸页,乘她不备,将天书纸揉作一团,塞进嘴里。

  “……你!”少司命花容失色,跪下来去掐他嘴巴。大司命面无表情地嚼了嚼,竟把那天书咽下肚了。

  见他此举,少司命瞠目结舌,只从他手里抽得一条光秃秃的书脊。这厮先前就在撕书吃,将一册天书吃得一干二净。

  大司命虽有改易命理之权,却也需在天书上落笔,方才能改命。星官们见他是个恪守律规的小古板,料定他阅罢自己天书,感叹罢人生无常后便会完本归还,这才放心予他。不想这小子竟心怀叵测,将天书吃进了肚!

  吃了天书后会发生何事,众仙俱不知晓。可他们却知凡间有修士将神物熔成浆水,灌注于身,以求能使其中神力。说不准这厮吃了易情的天书,便能改易情的命理。

  少司命捉住他脖颈,失声叫道:“你做甚么?你这是抗逆太上帝,违叛天命!”

  大司命却难得地微笑了起来。昏黄的烛光里,他的笑透着诡秘的狡黠,像一只狐狸。

  “不。”他摇头。“我这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十九章 芳香与时息

  将大司命送往荒渊的日子到了。

  金光道上舞草摆荡,芳桂飘香。囚车辘辘而行,几条戴着笼头的游龙引着车子,穿云驾雾。两列金甲天将严守道途,灵鬼官把持外围。星官们藏在琼楼上,伸出眼来幸灾乐祸地偷瞧这光景。

  他们望见有一囚衣少年被拘于车中,脖颈被缚,只能跪坐。血从车板隙里滴落,像开了一路红梅。那少年曾是在天记府叱咤风云的大司命,高居万人之上,如今却弱如扶病,奄奄一息地被架在枷板间。

  “喂,咱们这儿有臭鸡子、烂菜叶么?”连索星官欲落井下石,喜孜孜地问道。

  内厨星官正坐在条椅上,大嘴嘬着一碗醒酒鲭汤,嘴窸窸窣窣地嚼鱼骨头。闻言,他嗤之以鼻道,“咱们天宫里怎会有那种玩意儿?供到太上帝面前的皆是八珍玉食,有发臭的玩意儿,咱们都会被乱棍打出天门……”

  “可惜呀,没件好礼送咱们的大司命。”有星官嘻嘻笑道,“入了荒渊,连臭鸡子和烂菜叶也吃不着啦!”

  千百只眼将讥嘲的目光投向那遍体鳞伤的少年。众人嬉笑欢谈,仿佛这是一场盛大的庆典。

  日头明晃晃,金灿灿,仿佛一簇燃烧的火,悬在大司命前方。大司命虚弱无力,只觉自己仿佛被悬于钩上的死鱼,浑身被烤得焦干。层叠飞云仿佛女子髻鬟,金光道一直蔓延至云海深处,那里仿佛藏着一片幽暗。

  大司命想,那应是荒渊。

  荒渊是一去不回之处,哪怕是神明也会被其吞噬。那里是一切生灵的末路,也将是他的葬身之所。

  忽然间,囚车突而一颤。

  大司命猛然睁眼,驮着囚车的游龙张口长嘶。他们本在金光道上前行,底下的云却忽而散去,露出一道如狰狞大口般的裂缝。

  囚车开始下坠,像箭一般穿破层云!金甲天将们方才发觉不对,蚁聚至云边。天将们大叫:

  “云怎地裂了?快禀天福、阁道星君!”

  “这两位星君昨日吃酒吃得兴起,今儿醉得糊涂,一时请不来……”

  天将们听得语塞,终于,有人吼道,“追!先去追落下去的大司命!”

  金甲将们操起矛戈,踩着祥云下游,伸手去够那囚车。有天将望着那裂得齐整的云,忽而醍醐灌顶,惶然道:“这云不是自个裂的,是有人事先劈断了此云!”

  一时间,九霄之上乱作一团。游龙的缰绳被撕裂,长龙们惊叫着飞开,囚车急速坠下。金甲将大喝:“灵鬼官!一齐去捞那车!”

  无数金甲将与灵鬼官蹬着祥云冲破云海,在天穹上划出鸽羽般的雾痕。天光敞亮而泻,他们满面胀红,冲向坠下囚车。

  囚车坠得太快,像有一只手在下方无形地牵引。灵鬼官稀稀落落地追来,金甲将们高喝:“灵鬼官为何龟缩在后头?龙驹何在!”

  一玄衣灵鬼官穿过纱帘似的云雾,面容俊朗却苍白,那是白石。他咬牙道:“龙驹大人今日有要务加身,未至此处……”

  忽然间,像有一道霹雳划过金甲天将脑海。押送大司命这等要事,龙驹竟未前来?

  朝圣楼檐上,一个影子迎风而立。

  银铠沐浴着炯炯日晖,魁岸的男人引起槐江山神牛角弓,搭上铁镞箭。浑身的肌肉也如弓弦一般绷紧,龙驹向着金甲天将射出一箭。

  这一箭犹如蛟龙出海,像獠牙般咬破天际。风剧烈地向四方奔涌,前去阻拦囚车的天将们仿如絮子般被刮开。箭镞刺在了栅笼上,将其深深扎下九重天,落往人间。

  龙驹收起弓,远眺着那坠落的神明。

  前一日,他先用降妖剑将云层劈开,凿穿九重霄,留下一个空洞。他知道那神明眷恋着人世,甚而能为凡人承受如山如海的苦难。荒渊不应是那位神明的去处,神明生于凡世,便该让其归于凡世间。

  “大司命,”男人闭上眼,笑着喃喃自语,“您曾助卑职实现一个心愿,如今却是卑职助您心愿了却之时了。”

  囚车疾速下坠,天穹亦在急促变幻。大司命用力睁眼望去,只见映入眼帘的起先是鎏金似的成天,一眨眼便入澄净如水的沈天。咸天昏黑一片,云层上散落无数枯骨剑戟。廓天是亿万云彩组成的城墙,垛口、角楼清晰可辨。凡人难攀的霄天展露眼前,他正在越过九重天,跌向凡间。

  囚车散了,木片、铁屑像雪花一般飞散。他咬紧牙关,拼力动用宝术。兴许是由于吃了一册天书,他动用起“形诸笔墨”的宝术仍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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