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1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墨迹游散,像几只燕子叼住他的后襟,教他在空中险险漂游。可宝术用不得多久,大司命便已力尽。

  朝歌黎阳,山中。

  明净天穹下,有一灰土满身的人影一瘸一拐地爬起。树枝被拗折一片,七歪八扭,他浑身皆是樟木叶子,囚衣凌乱。大司命披头散发,仿若乞儿。

  他在河边洗净了头脸,用墨术画出素袖羽服,穿在身上。被打作妖躯后,他使起宝术来大不如前,回回皆要付出代价。这回付出的代价是他的血肉,大司命养了几日的伤,方才拖着步子下山。

  他一路行乞、用捡来的黄草纸作画卖钱。没有墨,他便去山里拣石头敲碎,用石粉、炭灰权且画画写字儿。有一回要用到朱砂,他割破了手,用自己的血来画。

  在九霄之上时,神明们对他冷讥热讽。在红尘之中,他却遭凡人白眼相加。他风餐露宿,过得似个叫化,有人拾起泥巴,在里头包着石头砸他。有人故意伸出腿脚,来绊他的路。洗净面上尘灰的日子里,他不得不对旁人带笑逢迎,常有人嬉笑着前来逗弄他,问他是不是贡院街里卖身的小唱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司命攒够了铜板,背着褡裢慢腾腾地走向金陵。

  他雇不起车,便只得凭两条腿走去。漫山枫叶鲜红如火,像烛龙的鳞片。天愈发寒凉,走在山路上时像浑身浸透了井水。

  不知走了许久,眼前出现几个炊烟袅袅的村落。大司命走入内去,用铜板换了捆稻草。夜里枕着睡时,他听见有人在屋里窃窃私语,尖尖细细的,像个妇人的声音:

  “老爷,近来您便莫去真武寺里进香啦,那儿最近有精怪出没,又有匪贼剪径,不大安宁。”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地道:“放你娘的狗屁!给仙人进香,哪儿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若不去点香,那神仙在天上饿死了,那我先前供的香火钱不都打水漂啦?”

  “唉,老爷!”妇人的声音又尖了些,似剪子般戳进耳里,“您是不知那精怪厉害!又嘬人血,又啃人肉的。您要是碰上了,虽修了下世的福气,这辈子却断然是无福可受,无命再享啦!”

  大司命闭上眼,杂嚷的人声渐渐远去。凄静的星光里,他默念着一句话:

  大渊献之岁,见于紫金山下。

  翌日,他启程赴往紫金山。路上下了雪,山野间白茫茫的一片,似未曾作画的素纸。不知走了许久,前头飞扬而来一辆骈车,马蹄蹬得飞雪四溅。大司命停住脚,却见素白的雪地里蹿过一道红影,一条小蛇溜到道中央,竟张开一张没牙的口,口齿不清地叫道:

  “打劫!”

  骈车未停下,车轮缘却碾中了蛇尾。小蛇尖叫起来,叫声像刀子一般划破朔风。它似一条鲤鱼般在地上弹跳,缩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红肿的蛇尾举起,凑到嘴边嘶嘶地吹气。

  大司命在树影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看着小蛇朝着远去的马车吐唾,看着它垂头丧气地爬回道旁。看着它张口咯吱咯吱地啃着冰雪,又冻得呸呸吐出。它愈来愈虚弱,渐渐只有进的气,出的气却少。它只有巴掌一般大,瞎了一只眼,爬得歪歪斜斜。但他知道那是烛阴,是风雨是谒,衔烛照世,无所不能的烛阴。

  大司命走过去,埋头啃着冰雪的小蛇有了动静。它艰难地扭身,动起了伤痕累累的肚皮,挪到石径上,细细地叫道:

  “打……打劫……”

  大司命抽出剑,划伤了手指,蹲下身来,将手指递到它口中。小蛇怔怔地啜吸着他的血,它迷惘而懵懂,不知自己与他曾度过的那些年岁。

  它不知他是为何攀上天磴,接过万人鄙唾的大司命一职。也不知他为何会心怀执念,一次又一次地替世人受难。如今的它只是一条靠食腐肉充饥的小蛇,他们重新开始,一切如初。

  像有一阵微风拂过心田,掠起涟漪。他忽而觉得悲伤,仿佛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孤客。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唯有他始终如一。

  待吸罢了血,小蛇抬起头,问道:“你是谁?”

  “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说。脸上绽开一抹淡而明净的微笑。

  他心里默念。

  在上次与你相遇时,我是文易情。

第二十章 芳香与时息

  易情猛然睁眼。

  他头昏脑胀,像有一大团乌蝇嗡嗡地在脑壳中横冲直撞。映入眼帘的是如纱如烟的墨痕,他爬起一看,只见自己置身于一片水墨画也似的世界里,墨迹像水纹,在他身边漫荡。

  他努力回想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他想起他费尽心思受了酷刑,上天廷去将冷山龙与清河自七齿象王身边解任。他落下九霄,像一片鸿毛般落入祝阴怀中。他与祝阴在水似的夜色里相吻,怀着火热的心同床共枕。

  在那之后呢?

  痛楚忽如激电般在胸口蹿过。他猛然捂上胸膛,想起了降妖剑尖利地刺入血肉的痛楚。他回忆起他夜里焦渴,出石室去索水喝,在河边见了在濯发的秋兰。她丽姿绰约,仿若清英,笑吟吟地拥住了他,将剑刃送进他心口。那一刻他想起来了,她是少司命。

  如今的他应是死了,坠进了天书的世界。易情环顾四周,只见墨色幽绵,仿若清江,但不见天书的影子。他正出神,却听得一个声音唱歌似的道:

  “大司命大人,您在瞧哪儿呀?”

  易情猛然回首,却见秋兰荷衣蕙带,正端坐在墨云上,笑吟吟地望着他。她已拾回了神明的模样,眼瞳漆黑如夜。

  “秋兰……你……”易情张口结舌,许久,他眼神暗沉下来,霜色在面上浮现。

  “少司命,你有何贵干?”

  “见了我,你都不吃惊的么?就没甚么问题想问我的么?”女孩儿笑盈盈地道。

  易情冷冷地道:“是,我有一箩筐的问题要问你。你是谁?是秋兰,还是少司命?”

  少司命是他的同僚,专司繁育新生。她素来与他有隙,且搬去了琼花宫,不愿与他相见。可如今她却坐在他面前,趾高气扬,仿若帝皇。

  “秋兰是秋兰,少司命是少司命呀。”少司命微笑道。

  “你俩是不同的人?”

  少司命撇嘴,“是呀,我见这叫秋兰的女孩儿一心寻个好郎君,便帮她一把,瞧她能不能与你搭条红线,和你喜结良缘。”

  易情心里一寒,道:“意思是说,这不是你的躯壳?你这臭不要脸的妖精,借了别人的壳子来刺我?”

  少司命笑靥如花:“不错,是秋兰拿降妖剑刺的你,又与我少司命有甚么干系?”

  她目光狡黠,易情只觉心焦,又问道,“你的魂心同七齿象王一样,他也是你么?”

  “我不过是分了一点儿魂心在他身上,助他有邀来灵鬼官作护卫的神力。”少司命夸张地咯咯笑道,“不是罢,大司命大人,您真以为我会中意那又老又胖的男子皮囊呀!”

  “那你为何要将魂心的一片分予他?”

  少司命微笑,“因为我要杀你。”

  “你为何要杀我?”

  “因为你与那叫祝阴的师弟相认了。”少司命白皙的指尖在纸页似的半空里虚点,墨迹因她的轻触而浮现,像花瓣一般飘散。“你知你为何能在天书上画缘线么?姻缘素来由我执掌,那是我对你的恩赐呀。可你倒好,一下便给自己和你师弟画上千百条!”

  她转过脸来,似嗔非怒,“大司命大人,您和祝阴是永远不可相认的,这是这个世界定下的规则。既然你们情投意合了,那我便只能将您送往黄泉啦。”

  甚么叫规则?他和祝阴为世所不容?易情听得云里雾里。耳旁忽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像銮铃鸣叫。他转头望去,却发现那是锁链在碰撞。天书那由纸页凝成的人形被五花大绑,挣扎不已。锁链的另一头被少司命牵着,她高高在上地端坐于云上,仿若暴君。

  “……天书!”易情禁不住喝出声。他猛地前迈一步,瞪向少司命,“天书被你怎么了?”

  少司命托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你这话真是有趣!天书本就是唯我命是从的呀。你还未发觉么?你能在天书上画缘线,结情缘,这本是我的神力,也就是说——你现在使的天书,也是我的天书,没我的准许,你今儿是活不过来啦!”

  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易情却听得冷汗涔涔,脑中如有云遮雾绕。

  天书被少司命锁着了,故而他暂时不可回到凡世,只能在这水墨画似的世界里逡巡,这便像是少司命拿住了他的命门。少司命的笑靥里似有繁花春色,她说,“我回答你之前的问题罢,是太上帝派我前来取你性命的。”

  易情冷笑,“我瞧他老人家倒是挺怜惜我小命,存心害我的人,恐怕是你罢。”

  少司命甜美地笑了:“不错,折磨你是我的本意。不过这天上不愿你活的人能列长龙,他们不愿你能铸成神迹,归返天廷,倾覆陈规。我不过是遂了他们的意,随手拉你一把。”

  易情站在墨色里,漆黑的水迹像霖雨,轻轻刮过他的面颊。他平淡地道,“所以,你是听了太上帝的令,又觉此令恰巧与你心意相合,再加上我同祝阴相认乃凡世不容,所以才要杀我?”

  女神点头,尖俏的下巴像蜻蜓沾水般轻点。

  易情又问:“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不可与祝阴相认?为何此事为世所不容?”

  “你会慢慢地发觉这个问题的答案。”少司命抬手,指尖像蹁跹的蝴蝶,划过虚空。黑白的世界里忽而有了颜色,一道碧色的海浪侵入了墨迹,张开一片海面。海面化作了隧洞,从花青变为深邃的漆黑。

  少司命开口了,嗓音轻缓,仿佛妖魅。

  “大司命大人,请走进去罢。那里是往昔的海底,藏着你过往的一切回忆。在那尽头,你必定能寻到你想要的回答。”

  易情转头望向那片海面,它像是由墨汁汇成,波光粼粼,熠熠生辉,却又幽晦不明。每一道水光折射出不同的画景,他觉得那仿佛是一团凝结的噩梦。

  易情说:“我觉得……这不像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少司命说:“回忆哪儿有好坏之分呢?你这辈子只发生过坏事么?”她望向海面,眼神忽有一瞬的飘忽,“不过,若是你走到了底,确还能支持得住的话,我向你保证,往后有关你之事,我一概不再干涉。”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锁链响了起来,像一条抽动的长蛇。被五花大绑的天书丢到了易情脚下。少司命抽去长链,微笑道,“现在,它也归你了,有甚么问题,你尽管问它罢。那条道儿太黑,我怕你孤单,将它让给你作个伴。”

  天书爬起来,气得要跳脚,但也只能对少司命卑躬屈膝。纸屑像雪片一般飞舞,它隐去了人形,在易情周身飞舞。易情叉着手,笑道:“你这是在怜悯我?”

  “不,”少司命撑着脸,摇头道,“我这是在恩赐你。”

  “我快搞不明白你究竟想要甚么了,你想折磨我、弄死我,又要我去看过往的回忆?”

  “因为那本来就是一种折磨。”

  沉默中,易情点点头。“成,那我去了。有甚么账,等我回来后一并和你算罢。”

  他扭过头,将目光落在那幽邃的海洞里。那里藏着少司命知晓、而他却忘却了的记忆。而当他全部想起之时,兴许他不再会是文易情。

  少司命却笑道:“可你回不来了呀。你走到那条道的底以后,你还有余力支持着回来么?”

  易情猛然瞪向她,却见她摆出一张他熟稔的笑脸。嘴角弯弯,仿若月牙,远山眉微舒,眼里含着春风。

  “祝你一路顺风。”

  少司命却道,那模样像极了秋兰,有着女孩儿特有的青涩与妍丽。她微笑着、平静地眺望着他,亲昵地唤道。

  “……神仙哥哥!”

第二十一章 人生岂草木

  水墨世界里,易情走入那片海面,一刹间,他感到了无尽的冰凉,那仿佛不是流动的水,而是凝结的霜。他举首张望,只见海水犹如缎子,裹着前路。洄游的狗头鳗与江豚好似巨大的乌云,拂过头顶。星蓝的海水反射着绚丽的光景,那是擢发难数的过往的回忆。

  道路似是没有尽头,尽头幽深晦暗。易情向前迈出一步,却被人形的天书牵住了袍袖。

  天书说:“……别去!”

  虽无五官,可它那由纸屑黏连而成的面孔上仿佛浮现出焦急之色。

  易情停下脚步,回过头,疑惑地望向它。

  “为何?”

  天书的面孔在斑斓的波光里阴晴不定。它吞吞吐吐地道:“你在凡世里的肉身已死了,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可这条道儿前头的东西却比死还可怖。我们若是留在此处,不再往前走,便永远不会遭受苦难。”

  易情奇怪地望了它一眼,“你不是少司命的走狗么?她要我走这条道,可为何你如今却抓着我,要我留在这儿?”

  天书语塞了,良久,它跺了跺纸片组成的脚,叫道:“总之,你别往里头走就是了!”

  “不往里走,那我走回去扇少司命几个耳刮子?”

  “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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