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1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易情摊开手,道,“你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你是想教我永远待在这道口,陪你在这儿天长地久?让开!”他忽而一拳挥出,天书吓了一跳,散去人形,纸屑在空中纷纷扬扬,像落起一场小雪。易情横眉道,“我已受过惨绝人寰的二十二道刑,这世上还有甚么苦楚不曾受得?反正也苦不着你,你滚开些,别拦着我吃苦。”

  他一气冲出几步,海洞里五光十色,犹如镶着璧玉。走了几步,易情回头望去,却见纸屑飘飘悠悠,重新堆回人形,天书孤伶伶地站在一片海色里,像一条落单的小鱼。

  易情忽而于心不忍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一看,只见天书在后方亦步亦趋。他抬腿,天书也紧紧跟上。这回倒不似小鱼了,像一条听话的小狗。

  “怎么,你不是说不让我往前走么?这会儿又心甘情愿地跟上来啦?”易情说。

  天书忽而一颤,浑身的碎纸屑像被风拂过一般,簌簌作响。

  它缓步走上前,藻荇在道旁纱绫似的飘游,像舞女婀娜的身姿。天光从海面泻下,栖留在它支离破碎的躯体上。

  “既然你执意要前行,那便去罢,我会跟着你。”

  天书小声道,似是有发怯。“因为我是你的影子。我们二人——形影不离。”

  ——

  这条海底的孔道漫长无尽,却有极多犹如珊瑚一般的岔道。易情不知如何走,便随便点了一条走进去。他伸手去触那碎金似的波光,记忆忽如潮水般涌入脑间。

  他望见市肆稠人往来,车马如川。他灰头草面,是方从九重霄上跌下的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他背着褡裢,自紫金山下蹒跚而行。几日之后,他到了金陵城里,在茶肆边搭起了个破摊棚,棚前摆开了画摊,身为神君的他卖字画过活,和一条遍体艳红的小蛇相依为命。

  此时正近年关,神君多画些骐麟送子、吉星高照的年画。火红的年画被木夹钳在麻绳上,像一张张鳞片。小蛇吃了十天半月神君的血,已然伤愈,此时它趴在桌案上,伸出长好的獠牙,正咯吱咯吱地啃一块杉木。

  木屑如蚊蝇一般飞舞,过了好一会儿,它似是啃出了形状,得意洋洋地叼着给神君看,“神君大人,你瞧!”

  神君正凝神画着张富贵鸡神,听小蛇大叫,他淡漠地扭头去看,却见它口里叼着的是一只小木人。小蛇雕出了一只口歪眼斜的他。

  神君将那木人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瞧了一番,道:

  “挺好,只不过像是中风了。”

  小蛇挺着胸脯道:“这个能卖多少钱?”

  “不会有子儿进账,且你照着模样雕的那人还想将你打一顿。”

  小蛇气急败坏,狂怒着开始啃桌板。牙齿落在桌案上,发出沙沙骤雨似的声响。神君慌了神,怕它把自己吃饭的家伙给啃了,将它拎起。小蛇破口大骂:“呸,你这没眼力见的,哪儿懂我阳春白雪的眼光?”

  神君转身从麻绳上取下一只木架,把它聒噪的嘴巴夹上。

  夜里,他们躺在四处漏风的摊棚里,筛谷似的打哆嗦。神君只有一件打了补丁的寝衣,盖在身上时仿若蝉翼。小蛇趴在神君胸口,一个劲儿地往衣襟里挤,叫道:“让我暖暖!”

  神君睁开眼,翻了个白眼,仿佛不曾养过这般呱噪的玩宠。养一条蛇比饲一只八哥还要喧哗。

  小蛇钻进他胸口,满意地贴着他的肌肤入睡。那胸膛十分暖和,仿佛藏了一只手炉。瞌睡间,它的尾巴垂落颈间,不慎碰到了一道铁链。

  剧痛像火燎一般蹿上来,小蛇抽搐着跳起,大叫:“哇!”

  它的尾巴碰到了在天牢时灵鬼官为大司命锁上的缚魔链。那上头有祛邪铭文,教它被烫得六神无主。

  “怎么了?”神君爬起来看它,却见它趴在自己胸口,一个劲儿地吹着尾巴,罢了,还可怜兮兮地把尾巴放进嘴巴里含了含。

  “你明明是神君,为甚么会被锁上缚魔链?你这西贝货,你在诓我!”

  神君下床,从褡裢里寻出一只蚌盒,在里头用指尖沾了些陈黍、犬胆混作的伤膏,小心地涂在小蛇尾巴上。小蛇好奇地吮了一口,旋即苦得呸呸作呕。那是烫伤外敷的膏药。神君道:“我原本确是神仙,不过如今嘛……更近妖鬼一些。”

  “你是甚么妖怪?”小蛇苦着脸,趴回他的胸口。神君重新躺在罗汉床上,用寝衣覆住它,随口道,“我是棕蓑猫妖。”

  “啊!”小蛇又像被烫着了一般跳起来了。它听说这种妖怪吻爪利如刀枪,掘土快如闪电,一顿要像吃面条一般吃掉许多蛇。

  神君一把捉住它,用指头塞住它嘴巴。小蛇一开始呜呜咽咽,用力摆尾,后来竟在神君指上咬出了创口,满足地啜吸起血来。神君神秘地嘘声,与它说:“你别乱叫,近来金陵中有水鬼出没,专爱吃人眼睛。你这般大叫,引它们前来该如何是好?”

  “水鬼?”小蛇怀疑地问,它觉得神君是在诓它。

  “是啊,秦淮河里近来翻了艘大画舫,死了一二百人,皆化作水底幽魂。它们会于夜里上岸,觅鲜血而食。”

  小蛇若有所思,它也听闻过此事。近来金陵城中倒有许多吹鼓乐师游材,着粗麻衣的孝子孝孙如雪片般塞满街衢,到处一片惨寂。

  可它却道:“哼,你个骗棍,你又在骗我。你就是想诓我闭嘴,好要你那二两唾沫星子淹死我。我偏不!我不仅要大叫,还要连绵不绝地大叫!”

  神君却早已有所准备,眼疾手快地用寝衣蒙住它脑袋,夹上木夹。小蛇呜呜地叫,却忽觉神君的声音陡然紧绷。他道:

  “收声,外面有异状。”

  小蛇屏息凝神,果真听见了歪歪斜斜的足音。那脚步声时轻时重,像杂乱的鼓音。那声儿自西街一头传来,在每间廊房前驻足。典当行、榻房、茶铺一一行过,那房里时而迸发出一二声极可怖的惨叫声。

  一人一蛇登时寒毛卓竖,绷紧身子。

  莫非那水鬼之事货真价实?小蛇战栗不已。

  “救命……救!”

  突然间,女人凄厉的叫声响起,撕裂了寂静的夜幕。可求救声戛然而止,似有甚么物事扯裂了她的喉咙。

  长久的死寂后,足音再次响起,这回却黏稠沉闷,仿佛是在血泊里前行。

  惊叫声此起彼伏,仿佛丧鼓夜歌。

  “神君大人……那是……甚么?”

  “兴许是水鬼。”神君以气音对小蛇道。“它们自河中爬出,来吃人了。”

  一刹间,雷吼似的轰鸣声在他俩耳边炸开,摊棚像断了腿的儿马,猛然倾坍。神君抱着小蛇自榻上跳起。数只水鬼撕破油布,张牙舞爪地向他们袭来!

  水鬼生得瘦骨嶙峋,手脚细长,漆黑如猴。它们动作却极快,一举一动皆带着风。神君肩头被划了一记,鲜血像珠串,在空中弋散。

  “神君大人!”小蛇惊叫道。

  “……无碍!”神君咬牙,回答道。

  嗅到那香甜的血气,自秦淮河中爬出的水鬼愈来愈多,它们如饥民般袭来,仿若击电奔星。神君咬破了手腕,将血洒向四方,欲将水鬼引向别处,可仅有一二只水鬼迟疑驻足,其余的皆眼放绿光,向他凶狠扑来。

  神君见势不妙,抱着小蛇撒腿就跑。一只水鬼狂吼着张臂袭来,小蛇像电一般自神君怀中蹿出,狠狠咬住它面颊,口齿不清地叫道:

  “我咬住它啦,趁现在快跑罢,神君大人!”

  “别胡来!”神君兀然变色,喝道。

  “我没胡来,我是顶天立地的烛阴,区区一只水鬼……”小蛇话还未说完,却忽觉自己尾巴被用力揪扯住。水鬼血口大张,用力嚼上了它。

  剧痛像火焰一般烧起来,小蛇以为自己要像一张草纸般被撕成两半了。黑魆魆的影子愈来愈多,水鬼们接二连三地扑来,用手抓挠着它,想将它嚼碎吞入腹中。

  可就在此时,一只手倏地探入水鬼群中,在无数钢牙利口里捉出了它。

  百十张散着血气的利口霎时间咬上了那只挽救了小蛇性命的手臂,将其啃得骨肉森森。小蛇落入了一个熟稔的怀抱,它惊惶地举首望去,却见神君半身是血,气喘连连,抱着它撒足奔逃。温热的血水像雨一般垂落在它的脸上,神君面色如素纸般惨白,但他却勉力微笑着发问:

  “没事罢?”

  “我……我没事儿,但您……”

  神君咬牙,忍着痛楚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无碍!”

  夜深山暝,钟声寥寥,他们攀上了摄山。黑黯的树林里,水鬼似飞鼠一般穿行。神君踩上石阶,洒了一路血迹,来到功德寺前。寺里平日无人值守,他闯过山门,踏进弥勒佛殿,香烟依然缭绕,火光像黑暗里的几滴血点。

  水鬼闯入殿门,神君正恰爬到了供台上,他拾起几只盛牲血的瓷碗,将血泼到正凶猛袭来的水鬼面上。刹那间,从四周奔来几只水鬼,将那沾血的同胞扯裂吞吃。

  神君爬到刷了金粉的佛像上,自佛手中抽下尖尖的伐折罗。他胡乱挥舞,竟也划伤了数只水鬼。但血愈流愈剧,鬼影越来越重,他渐而独力难支。

  即便如此,他仍一手护着小蛇。他在流血,血浸透了衣衫,滑至红鳞之上,小蛇却在流泪,它嗫嚅着叫道:“神君大人,您丢下我罢。”

  神君低头望了它一眼。

  小蛇道:“您拿那金刚杵将我的肚皮划开罢。然后您就像丢泥巴一般,将我丢得愈远愈好,这样一来,水鬼就会来吃我……您就能溜之大吉……”

  “我才不会这么做。”神君冷冷地否决它,“我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哪儿需使这等下下策?”

  水鬼如狼似虎而来,神君似雀如燕般飞逃。他的身影栖落在妙音天母像后,忽现于财宝天母像前。八椤柱绕了几遭,水鬼们终于逮住他腿脚。小蛇被神君猛地甩飞出去,滚落于殿阶下。

  小蛇狼狈地爬上石阶,却见神君指尖墨迹游散,仅存的一点“形诸笔墨”的宝术发用,将他颈中缚魔链画长。祛邪的铁链绕在柱间,仿若蛛网。水鬼们如网中之蝶,皮肉被灼,正凄冽惨叫。

  可小蛇却望见了可怖的一幕,一只水鬼五指尖锐如刀,扎透了神君胸膛。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小蛇只能徒劳地悲叫,它爬过去,想用力地咬那只水鬼,却被其一脚踢开。五脏六腑天翻地覆,它艰难地爬起,血与泪滑过面颊,被吞进肚里。它太弱了。

  “滚开!别伤着神君大人!”小蛇一次又一次地爬上殿阶,却一次又一次地如同烂泥般被踹开。它含泪咬住水鬼骨瘦如柴的左足,却被狠狠碾在脚底。

  它弱小如斯,又有甚么可助神君之处?小蛇望着鲜血淋漓的神君,泪流满面。

  神君后退,自水鬼爪下抽离,他踉跄着跪坐,旋即有重重鬼影将其压覆。他拼力抵挡着一只刺来的鬼爪,那尖甲如镞头,想刺进他的胸膛。神君别过脸看它,血污遍布的脸上却露出了虚弱却明净的笑。

  他说:“你能……帮我么,小蛇?”

  小蛇用力点点头,又摇摇头。它哭叫道:“我想救你,可不知要怎么救你……”

  神君说:“那就……请将来的你助我一臂之力罢。”他凝望着小蛇,像在看着一个虚幻将至的影子,“你觉得……你今后会用何等兵武护我?我用宝术向未来的你借来。”

  小蛇不知他此问是为何意,可却忽觉醍醐灌顶。它在心里描摹起它将来的形貌,往时的它欲要巍然屹立于天地间,风雨难摇。它欲生长獠利爪,将一切敌寇碎作血泥。而如今它心底却生出了另一个愿望,它想要化作人形,不再是为神明所庇荫的虫蚁,而是与神明并肩而行。

  冰凉之感自心中油然而生。它想到了一柄剑,剑刃应是百炼钢,剑柄应为银鎏金。这柄剑可破一切魔障,将眼前的水鬼斩落成尘。

  “剑……”小蛇大声道,“凡世中的剑就像龙种的獠牙,我想用剑来保护您!”

  刹那间,墨色铺陈天地。

  墨迹在神君手中肆意撒泼,漆黑云雾的云雾似有了实状。神君在那四溢的墨汁里缓缓抽出一柄剑,剑刃如映日月明辉,是灵鬼官的降妖剑。

  那柄剑猝然而出,犹如清霜,斩断水鬼身躯。

  水鬼们惨叫着坠落,降妖剑光横冲直撞,将它们零割成细屑。待将水鬼们收拾停当,它烟消云散,重归于墨色之中。小蛇看得瞠目结舌,在与神君相处的这段时日里,它知神君“形诸笔墨”的宝术能以虚作实,甚而能画出过去、未来之物。这便是它往后会使的兵武么?身为妖怪的它,竟会在未来用着一柄降妖剑?

  天上飘起冥冥细雪,苍山乱石间,小蛇叼着遍体鳞伤的神君,缓慢地挪下石阶。

  “神君大人……”它低声呢喃,“以后的我,为何会成了灵鬼官呢?”

  神君失血过多,两眼昏乱。他望着天,喃喃道:“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灵鬼官有何好?他们是天廷走狗,笼中玩物,牲畜不如!”

  “嗯。”

  “他们还杀了万千龙种,与咱们有血海深仇!”

  “……嗯。”

  “神君大人,你也说两句呀,我嘴皮子都要动坏啦。我将来怎会成了那劳什子灵鬼官呢?”小蛇拖着他往金陵城里爬,气喘吁吁。

  轻薄的月光在林间洒下来,似纤丽的纱。神君笑了,他孱弱地道,“你将来是甚么都不打紧,在我眼里,你都会是今夜的小蛇。”

  “那我岂不是在你眼里永远都毫无长进啦!”

  小蛇尖叫道。

  “毫无长进又如何?那不是意味着一切都宛如最初么?”神君呼着带血的气,恍惚地道,“同样的,我也永远会是今夜的我,会留在你身边,做你的神君。”

  小蛇忽而心头一动。

  树影离披,清风冷而净。杳冥的夜色里,它忽而瞥见天际高悬着一枚孤星。那星子映着宛曲的长路,像在静静凝望着世间,如一盏长明的灯。

  “哼,我才不稀罕呢。”最后,小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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