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1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神君断断续续地道:“不稀罕便好。”

  小蛇看他,却听他道,“失去了才知要珍惜。你若是稀罕了,那便是我已撒手人寰啦。”

  小蛇咯咯冷笑,拖着他在雪地里前行。忧愁忽而如风般飘上心头,它望见神君阖着眼,墨发沾了血,柔顺地在颊边垂散。他的脸比雪还要惨白,似是要融化在这雪色里。它忽而发觉神君虚亏单薄,身裁瘦弱,仍似少年。

  不,兴许他本就是少年,不过是强逼自己,要做俯瞰人间的冷酷神明。

  风飒飒而过,满世界一片苍白。小蛇忽而道:“神君大人,我不管往后我会不会做那劳子灵鬼官啦,我想先做一个人。”

  “为何?”血流进了眼中,神君闭上眼。

  “因为我想要像人一般,生出一双手。”

  “手有甚么好的?我瞧你用牙咬的那木雕,倒也活灵活现。没有也无妨。”神君喘息着道,“你莫非是想学剑,算啦,待你成了顶天立地的烛阴,剑只能算得摆设,不若驱风唤雨的好。”

  小蛇没说话。

  它想要一双手,并非是为雕工,也并非是想习剑。隐秘的念头藏在心底,像蝶翼般轻轻拂过心尖。

  它想要一双手。

  如此一来,它便能拥住神君。拥住那担负了世间无数苦楚的双肩。

第二十二章 人生岂草木

  小蛇受够了自己软弱的身躯。它只有一截儿断麻绳似的身子,几颗米粒似的牙,在水鬼面前就像一条卑不足道的小曲鳝。它想要变得更强。于是它夜里溜进铁匠铺里,卷住砧子,气喘吁吁地将那铁砧拖回。它将砧子放在肚皮上,嘴里鼓饱了气,欲用肚皮将砧子也鼓起,结果却被压得动弹不得,哇哇怪叫。

  神君这几日收了画摊,卧在罗汉床上养伤。听它这般一叫,强撑着身子起来,将砧子龇牙咧嘴地搬开,问道:“你在做甚么?”

  小蛇喘着粗气,道:“我欲练一身板肋,把来欺负你的孬种都打跑!”

  神君坐回床上,苦笑着躺下,不一会儿便没了声。小蛇气喘如牛,爬上罗汉床,却见神君裹着一张薄芙蕖被,面色灰败,犹如枯叶。一只手裹着洇血的细布,散出浓重的白芷味儿。他单薄的身躯上皆是水鬼噬伤,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似是在吐出血气。有缚魔链在,他的伤迟迟不愈。

  神君病了,且病得很重,额头如烧起的烙铁。小蛇心焦如焚,它瞧神君无力同往日一般去煮粥吃,遂逮了几只蛙子,叼到神君床前。

  “神君大人,请您用膳!”小蛇自豪地叫道,这蛙子是它在淮水边的香蒲丛里逮到的,它在那处蹲守了一日,劳形苦心。

  一迭声地叫了几趟,神君皆无动静。小蛇爬上床一瞧,只见他烧得浑身滚烫,汗透重衣,如墨乌发被汗沾湿,一绺绺贴于额上。神君满面晕红,过了许久,方才勉力撑开眼皮,气息奄奄地道:“小蛇……?”

  “神君大人,您好些了么?”

  神君点了点头,艰难地坐起,挪下床去。他拾了些枣枝,生了火,烧了一锅滚水,将几只小芋艿丢入锅去。蛙子还活着,抱着芋艿在沸水里浮沉,不一会儿便熟了。神君将其捞出,放在捡来的直口碗里,浇上些梅子醢,递给小蛇。小蛇大快朵颐,吃得满口生香,不一会儿便将碗吃见了底。

  小蛇顶着一脸梅酱抬起头来,忽而大惊失色,它忘了给神君留吃食!

  它惴惴不安地望向神君,却见神君阖着眼,倚在椅腿上吐息。他虚孱无力,像一戳即破的泡沫。神君忽而睁眼,与它对上视线,吓了小蛇一跳。

  “吃饱了么?”神君笑了一笑,凝视着它。

  小蛇怯怯地细声道,“吃饱了。”

  “那便好。”神君又笑了一笑,自己却放下粗瓷碗,躺回床上。

  神君被水鬼咬伤了手,两只手臂上创口皆深可见骨。画年画是一时做不成的活计了,可若不出来讨生活,他俩也没法在金陵城中过日子。于是他便拿着直口碗,坐在街边,拿一根枣枝敲着乞讨。这厮虽做了叫化子,却一副仙风道气的做派,裹月破星巾,一身白裳,打着幡儿,扮得和个神仙也似,摆着笑脸,强打着精神高声喝道:

  “我乃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只消予我二十文,我便能避祸赐福于人,助您成就席丰履厚之愿!”

  一开始廊坊里的店家见他如此,心中不快,便放黄犬来咬他。可神君讨一回换一个地儿,倒也能骗得几个子儿的钱。街里有些姑娘见他生得俊俏,便红着脸丢下几枚铜板。有了这些钱,神君便能施起“形诸笔墨”的宝术,将铜板变作几只鸡子,打进清汤里吃。

  风起云涨,紫霞铺天,一人一蛇缩在桥洞中。小蛇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只水煮鸡子,却见神君咬着竹管笔,在麻纸上艰难画着祛邪的髡发傀儡,他手伤仍未愈,画得丑陋不堪。小蛇爬过去,问道:“神君大人,你在做何事?”

  “陶家新娶得媳妇,要我画一张画儿,实现他们心愿,祝他们子孙繁昌。”

  “你的伤还未好,怎地就忙着替人实现心愿?”小蛇气鼓鼓道,“凡人皆是贪得无厌的轻贱玩意儿,别理他们啦。”

  “不成,他们已予我钱财了。”神君眯起眼,叼着笔杆含糊道,“不然,你将方才吞下去的几只鸡子吐出来?”

  小蛇惊得一跳,它夸张地干呕了一阵,然后呸呸吐着唾,故意可怜兮兮地对神君道,“那鸡子滑进我嘴里,便和缎子似的,一下便化作血肉,吐不出来啦。”

  神君但笑不语,继续埋头画画。

  小蛇又道,“既然予你钱财,你就得替他们实现心愿,那我若是给你钱,你也能替我实现心愿么?”说着,它窸窸窣窣地爬进阴影,用尾巴卷住几枚码好的铜板,郑重地放在神君眼前。“上回我拿钱买了你的笑,这回我想买你一个愿望。”

  “你倒还买上瘾了,是不?有甚么愿望?”

  神君把那铜板拿起。小蛇歪着脑袋想了半晌,问,“我想要甚么东西,你都会给我么?”

  “那需看是何物了。”

  “我想要一座似紫金山般高的山,想要一片如龙潭般深的海,我想要日头,要月亮,要漫天星辰,你都能实现我的愿望么?”小蛇得意又天真地问。

  神君冷冷道:“你想得美。”

  “哼,老骗棍,我就知你狗嘴里吐不出实话。你要问我有甚么心愿,我一时也想不出来。”小蛇埋汰道,向神君伸出尾巴,“既然如此,方才我予你的钱,都还回来罢。”

  “还甚么还?”神君手腕一翻,把那叠铜板塞入袖里,奸猾地说,“这已是我的钱了,你若是想要,需向我借来。”

  小蛇勃然大怒,吊起眼,龇牙咧嘴:

  “你个诳人鬼,就当你在我这儿赊了个心愿。等我想好了要你去办甚么事,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好了!”

  神君病体抱恙的日子里,小蛇不敢去吸他的血,生怕一下便把人给吸没了。它开始尝试着与神君一齐吃稀粥,锅里的米粒稀零,像老头儿头瓢上的毛。日子好的时候,粥里能拌上几片藿叶,过年的几日,他们吃上了一把赤豆。小蛇吃得两颊瘪下,大吐舌头,神君见了,将手伸给它,道:“别吃粥了,吃我的血罢。”

  小蛇爬过来,盯着他皓白的腕子发呆。那薄薄的肌肤下藏着青色的筋脉,仿若细长的河流。它仿佛嗅到了香甜的血气,那滋味犹如蘖酿,勾得它心头怦怦直跳。它想,真是奇事,为何神君大人吃着寡淡的稀粥,却能有这般甘美的鲜血呢?

  它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扭身爬开,盘在了粗瓷碗缘,伸出鲜红的小舌头拨着碗里的清水,道,“谁要吃你的血?我荤腥吃多了,如今只想清清口!”

  话虽这样说,跟着神君吃稀粥的日子里,小蛇饿得头晕眼花,天与地在眼前陀罗似的打旋。饿得不行的日子里,它常披着月光钻过竹篱,从鸡笼里叼走几只娇嫩的小鸡。

  沿街乞吃的日子过了有些时候,神君和小蛇开始沿着秦淮河走。

  旧院里有些珠翠堆鬓的红倌人,抹着雪白宫粉,搽着赤蔷燕脂,朝神君抛红绡巾子。小蛇很喜欢她们,因为她们不会放狗咬他俩,还会喜气洋洋地迎他们前来。它听说灯船里住着个头牌,蛾眉螓首,国色天香,有一双巧手,剪彩剪得尤好,又会拨弄相思木。士人皆为她倾倒,兜里揣着满当的碎银,在河岸边徘徊,翻来覆去地嚼弄腹中几点墨水,只是少有人见过其芳容。

  这天烟柳青绿,翠华满衢,神君在淮水边伸着手板讨钱。那手板上胡乱写着些名姓,说他是故吏后人,他模样生得颇周正,倒也讨得几枚子儿。可厌弃他的人亦多,不一会儿他便落得满身菜叶。

  忽然间,水边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惊惶的叫喊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人们口里拉出、拔高。小蛇急忙扭头望去,却见秦淮河上飘着一只春舫,几只漆黑的影子从水里探出来,沿着舵爬上野鸡篷。

  几个孤老从二层里鼠窜而出,提着下袴,连苇带都忘了系。他们望着那影子大声尖叫:

  “水鬼……是水鬼!”

  河中水患多,淹死之人的怨魂会化作吃人水鬼。那水鬼生得似山公,两眼油绿,瘦骨嶙峋,动作迅猛,只一息便爬上船索,像跳蚤似的抓起船篷。画舫左摇右晃,伶人们大声尖叫。小蛇亦高声问神君:

  “神君大人,如何是好?要救他们么?”

  神君顶着一头菜叶,毫不犹豫地点头。

  “可那群浑球方才欺侮你,他们踢你的膝弯,向你丢烂苋菜叶子……”小蛇磨着牙道。

  神君将菜叶从脑袋上取下,珍重地放进褡裢里。他说:“你不明白,那些人是大好人。他们见咱们粥里无菜,特地给咱们雪中送炭来了。”

  末了,神君掷地有声,斩钉截铁道:“当然要救!”

  话不必多说,他们之间心有灵犀。一刹间,墨迹在神君指下流泻。降妖剑光如纵横星日,利刃铮然而出。神君再一次画出了向未来的小蛇借来的降妖剑,剑刃似有灵智,飞奔而出。

  小蛇亦于瞬间盘上降妖剑柄,飞跃向水鬼。它身形矫捷,仿若露电,瞬息间便没了影踪。

  这回它蹿至水鬼面上,对着它们发绿的眼睛一通乱咬。水鬼惊惶怪叫,挥舞两手,趔趄不已,乘这间隙,降妖剑破体而过,在水鬼间划开一道道艳丽血花。

  水鬼们瘦骨棱棱的面容上迸出一刹的惊愕。它们来回打量着小蛇和神君,一对儿小妖,它们的血胞,怎么在为了救凡人之命而屠戮精怪?

  水鬼的尸身像炭渣子,渐渐沉进水底。降妖剑犹如觅食的猛兽,在画舫中逡巡。剑刃扎向了爬上二楼的水鬼,那只水鬼正拽着个女孩儿的手腕,死命往下拉。女孩儿高声尖叫,叫声像是瓷碗破裂的声音。

  降妖剑刺穿了水鬼的脑袋,霎时,乌黑的鬼怪像被抽去了一切劲道,软绵绵地掉下来。少女也被扯下了画舫,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神君见状,赶忙脱下葛履、大褂,一个扎猛子没入水中。初春的水冰凉砭骨,他潜进水底,四处张望,却不见那少女身影。

  人去哪里了?神君心焦如焚。

  憋不住气了,他赶忙往水面游去,可此时却忽而牵动了胸口的伤。神君呛了口水,河水裹着窒息感,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他捂着心口,看见泡沫像小鱼一般往水上游去,可他却在慢慢下沉。

  他本是要跳水救人的,这下自个儿却要淹死在这里头了。

  意识渐渐模糊,神君自嘲地想。可正在此时,他忽觉腕节被有力地抓住。一只玉腕伸来,紧紧捉住了他的手,与此同时,小蛇钻入水中,发狠地叼住了他的后襟。

  神君被拉出了水面,拉到了船板上,一个劲儿地咳着水。惊叹声蜂起,众人声音里藏着艳羡。神君狼狈地抬头,却见那只紧抓住他的手是方才他欲救的那个少女的。她着件桃红凤尾裙,亵衣湿淋淋的,曼妙地贴着身子。粉面窈窕,杏眼柳眉。说是女孩,却也不对,她眼角薄红飞起,清艳里透着几分妩媚。

  议论声传来,隐约地落进神君耳里。有人啧声道:“那小子是谁?真是好福气!”

  “做了落水狗,哪儿算得好福气?”

  “唉,你不识得么?把着他臂的不是别人,是旧院头牌呐!”

  鼠祟的目光在湿透的裙衫上流连,窃窃私语声像蚊蝇似的盘旋,那桃裙女孩儿忽而跳起来,叉起了手,对岸上拿鬼祟目光打量着她的人厉声叫道:

  “滚!”

  凤尾裙少女神色凌厉,又略显出几分泼辣撒野,全无倌人们的娴静模样。她伸出指,吊眉撇嘴,破口大骂,“一群老死公,驴吊入的,子儿都没纳来几个,在这儿瞧甚么姑奶奶的好风光?啖狗粪去!”

  孤老们听得瞠目结舌,龟公们爬上岸,举着木棍撵起人来了。不一会儿,河岸边便空荡无人,只余一些枯柴似的水鬼残肢,静静地浮在一片葱绿的水烛草里。

  神君抱着湿漉漉的小蛇,亦对眼前此景目瞪口呆。那桃衣少女回过身来,却敛了恶容,笑盈盈地福了身:“方才多谢恩公相救。”

  先前那副恶声恶气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笑靥如花,眼瞳熠熠生辉,似泛星河。“小女子秋兰……不胜感激。”

第二十三章 人生岂草木

  秋兰是旧院里的头牌,传闻她是大梁人,爹害了暑热死了,娘改嫁他人,只撇下她孤仃仃的一个。秋兰像一朵浮萍,飘到了秦淮河边,勉强安顿下来。她性子直爽泼辣,敢对喇唬顶口大骂,很讨得姑娘们喜欢。

  神君救下她后,她时时在画舫上挥着鲛绡,笑嘻嘻地唤住在河边漫步的他和小蛇,迎进舫里,招待一只咸板鸭,两碗白米饭。从此往后,神君和小蛇饿得前胸贴后背时,就爱去水边胡遛。

  一日,一人一蛇从画舫上心满意足地下来,摸着滚圆的肚皮,连打出的饱嗝都是盐水鸭味儿的。小蛇慵懒地挂在神君臂上,懒洋洋地道:“神君大人,那个秋姑娘真是个好人呀。要不咱们住河边好了,每日在水边遛上一遛,等着她招待咱们入船去吃饭。”

  神君拿指尖掸它脑袋,“那饭花的不是咱们的钱,是秋兰的子儿,你这小白眼狼怎吃得这般心安理得?”

  小蛇扭着脑袋,说:“我不是白眼狼,我是蛇。”过了半晌,它忽而忿怒地大叫,“不对,我不是蛇,我是烛阴!”

  神君说:“甚么烛阴?我瞧你弱得似一只小菘菜。”

  小蛇被他激怒,在他怀里跳得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鲤鱼。它想高声大叫,宣扬它乃尊贵的龙种一事。出了浮翳山海后,它处处受凡人轻贱,就连神君也轻看它一等。

  它正要亮出獠牙,啃咬神君,迎面却忽地飞来几枚碎银。神君眼疾手快,出手如风,五指一夹,将那钱币挟在手里。正在此时,几个着盘领袍、佩玉玦的纨绔子弟踅了过来。他们目光淫邪,视线在神君周身逡巡,似是饿狼在觊觎着一块肥肉。其中一人突而伸手,捉住了神君的肩,亵猥地道:

  “喂,小唱儿,几多钱能买你一夜?”

  小蛇听不懂他们说的是甚么话,却觉神君的神色忽而古怪起来。神君生得是副弱质少年的模样,发似黑玉,肤白如瓷,清润倜傥,眼眉流盼间仍留着任大司命时的冷峻,却为谋生计笑出了月牙儿似的弯弯嘴角,比起抹厚重米粉的男伶要好看许多。他俩又时而在秦淮河边走动,竟被认作流娼。

  听这问话,小蛇想了想,平日里向神君祈愿的人都只纳予他二十文钱,于是它便天真地道:“二十文。”

  听了这数儿,反倒轮到纨绔们神色古怪了。一人扑着春游画扇,和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支吾道:“这蛇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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