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1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如今世人爱饲灵宠,倒也不见怪……”另一人道,目光又落在神君身上,“只是这小唱儿,真……真是价廉物美啊。”

  神君在此时掐了一把小蛇,道,“瞎说。”

  小蛇被掐了一记,颇不服气,“我没瞎说!哪个人来寻你,你不是收二十文便了事?还是你个黑心窝子,会随时涨价?”

  神君抓住它嘴巴,冷声道:“你就不会报价高点儿?你这贛头蛇,卖我倒是卖得起劲!”

  小蛇听得稀里糊涂,不知神君为何要冲它发这般大的火。这时几位纨绔公子哥儿走过来,伸手扭住神君的臂,往他手里硬塞进几枚碎银,浮薄地嘻嘻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随咱们玩玩去。二十文能买一夜,这会儿你总能陪咱们几人玩上十天半月罢?”

  神君把那铜板、碎银一并扔了回去,砸在了纨绔们的鼻梁骨上。他冷冰冰地道:“我不卖身。”

  “那你卖甚么?”纨绔们摸着肿痛的鼻梁,吹胡瞪眼,大声喝叫。

  “我卖艺,准确的说,是卖画儿。”神君笑了一笑,从褡裢里抽出一张绵竹年画,画上是执琵琶的仕女。“二十文一张。”

  纨绔们瞠目结舌,他们对望半晌,忽而怒火升腾。有几人冲上前来,将那竹木画夺到手里,扔到地上,使力踏了几脚,高声大嚷:“咱们才看不上这等破烂画儿,只欲要你清白!予了你钱财,你不卖也得卖!”说着,便发狂似的伸手去扯神君的衣衫。

  小蛇见那画宛若敝履一般被弃于尘泥中,几个乌黑鞋印横踞其上,看得它心如刀割。上头的画皆是神君叼着笔杆,动着僵硬的头颈一笔一划画成,不知饱含了多少日夜的心血。转头一望,又见那群纨绔动作横暴,神君的腕节上被他们掐出青紫手印。它的脑海中忽而有水鬼的利爪刺透神君胸膛的画面一闪而过,似有熊熊烈火在它心里焦灼。小蛇嘶声大喊:

  “放开他!”

  有纨绔道:“这长虫好生聒噪,怪不得没人愿饲,轮到一个男伶养着它。”

  又有人笑道:“放甚么放?买到手的娈儿,还有放开的道理?”

  说话间,他们动作不停,拉扯着神君。神君臂伤未愈,被他们拉住手腕,便无了挣开的气力。于是当有纨绔伸手过来想摸一摸他脸蛋时,他猛然张口,尖利的犬齿咬上那人的虎口。那人吃痛,尖叫道:

  “果然是只值二十文的便宜货,咱们没买到人,倒买到了条疯狗!”

  有纨绔伸掌去掴神君的脸颊,神君将头颈一缩,巴掌却扇到了杵在他身后的一人。众纨绔勃然大怒,有人抄起游山时的哨棒,发力砸向神君。神君头上挨了闷闷一记,血水如蛇般爬下额头。

  小蛇见了此景,脑袋忽而“嗡”地一响,像有一只大马蜂蜇上了头,它猛然蹿出,张开血口,以分金断铁的狂力狠狠咬上了那抄棍打人的纨绔。

  那纨绔惊恐地大叫:“那说话的长虫在咬我!”

  他的叫声忽而如断线的纸鸢,调子摇摇晃晃地落下来了。小蛇以博父饮浊的气势嘬吸着他的血,那血黏稠而腥,比起神君之血来,只可称作渣滓。那纨绔被它吸得两眼白多黑少,口唇素纸似的发白。

  与此同时,小蛇忽觉浑身气力充盈,仿佛那血落入口里后,便化作了源源不断的气力。

  纨绔们瞧着它发狂饮血的模样,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被咬着的那人脱了力,如烂泥般瘫软于地,小蛇方一松口,被伴当们七手八脚地抬着跑走了。

  淮水边静悄悄的,只有一二声寥落的锦瑟音飘来,顺着水波滑进他们耳里。不知何时,乌云翩翩而来,似提着裙裳的舞姬,在他们头顶盘桓。

  小蛇吸饱了血,肚皮鼓得似马毬儿。它忽觉自己精神大振,力大如牛。它扭头一看,只见神君衣衫凌乱,束发的绫带散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小蛇。

  “神君大人,你没事罢?”

  “我没事,可你看起来倒有事。”神君说,伸手拈起它的尾巴。小蛇被倒提起来,像一只球。它挣扎着叫道,“我才没事儿,我只是吃了点那坏蛋的血!”

  “以后别吃了,饮我的血便成。”

  小蛇却疑惑地摆头,“我吃你的血,万一将你吃虚了怎么办?”它忽而兴奋地跳起来,“对啦,我只要去吃像方才那样的坏蛋的血便好啦,他们胡作非为,我将他们都吃了,那便是为天下除害!”

  “不许。”神君摇头,斩钉截铁地道。

  “为何?”

  “因为你馋嘴极了,且胃口极大,休说是坏人,万一你吃顺嘴了,上了瘾,连好人也一块儿吃了,那该如何是好?”

  小蛇气急败坏地蹦跳,“你不信我!你还看不起我!”

  夜里,神君在摊棚里点起菜油灯。月光像细丝一般钻入棚里,纺在小蛇身上。小蛇趴在桌案上,不服气地想,它明明想到了一个不再用吃神君的血、又能填饱肚子的好法子,为何神君又不允?

  白日里吃的血如一条温暖的溪河,在它腹中流淌,它缓缓爬上罗汉床,却忽而听得“咯吱”一响,床脚竟裂了。

  神君正在方桌上铺开白麻纸,听到这响动走过来一看,面无表情地道:“你别使力,床被你压塌了。”

  “哎唷!”小蛇惊得一跳,这一蹦却蹦得老高,撞到了棚顶。摊棚登时垮了下来,竹条、刷了桐油的熟棉布如天漏似的齐刷刷盖在了他俩身上。

  神君说:“这下好了,甚么都塌了。”

  小蛇争辩,“我都没使劲儿,是这床同棚子年久失修啦。”

  话虽如此,它却发觉自己身中着实是气力充沛。莫非是吃了那纨绔的血之后起的功效么?它懵懂地想。既然如此,那若是多吃几人的血,它是不是能力大无穷,变成有凛凛威风的烛阴?鲜血的滋味宛如妖媚,时时勾住它心尖。

  可它时常吃神君的血,虽觉甘旨,却不觉自个儿有甚么变化。

  积雨的夜里,雨点如噼啪乱响的炮仗,在棚顶炸开。神君浸在雨水与昏黄的烛光里,对着满案散乱的天书,一张又一张地签阅。

  小蛇在黑暗里凝视着他。它知道,神君在览阅着这世间苍生所受的苦难,当他在纸上签下“代受其难”四字之时,那苦难便会攫至他身上,让他骨断筋折,让他血流满身。

  因而它不舍得再饮神君的鲜血,在它看来,那血入了肚中,便会融入它血肉,变成它一生不灭的罪孽。

第二十四章 人生岂草木

  小蛇开始昼伏夜出。

  白日里,当神君背着褡裢自淮水边走过时,放刁无赖朝他丢石子、泥巴。小蛇盘在神君颈上,发着瞌睡,却也悄悄睁开一条眼缝,将那些无赖样貌在脑海里描摹,一一记下。

  夜里,它像一阵风一般爬过通衢,拐入羊肠小径,咬破草席,钻进屋里,狠狠地咬白日里欺侮神君的人的屁股。

  它吃的人血愈来愈多,气力也越来越大。有一回替神君磨墨,它不慎折断了砚台。熟睡时它不自觉地盘紧身子,险些勒断了神君颈骨,教它那主子几要一命归西。一日,神君给张着嘴的它喂荷叶饼时,忽而道,“你的牙长了。”

  小蛇闭上嘴巴,用舌头舔了舔齿尖,发现它的两枚牙锋利如刀。

  金陵城里传开了食人鬼怪的传言。有人说,在漆黑无光的夜里,会有獠牙鬼打着盏金灯,如穿堂风一般入屋吃人。

  传言像骤雨般洒遍金陵,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来到神君画摊前买方相氏祛邪画儿以驱魍象的人排起长龙,神君虽觉奇怪,却乐得收钱收到手软。盘在他颈上的小蛇慵懒打着呵欠,眯起澄金的眼瞳。

  暮雨潇潇,残照满江。夕食时分,神君在鬻鬲里煮好了粥,袅袅烟气里,雪白的莲米像珍珠,在粥里沉浮。

  神君拨开茅席,往棚中叫道:“小蛇,吃饭了。”

  一迭声叫了几趟,皆无回应。神君将头伸入帘中去看,棚中空空落落,铺满淅沥的雨声。他自言自语:

  “奇怪,去哪儿了?”

  小蛇没和神君一起喝稀粥,它像一道水迹,爬过湿漉漉的青石板。

  它腹胀难耐,在河边蹦跳着干呕了几回。先前吃下去的人血似一把火,烧透了腹间。荡满彩舟的淮水里映出它被血丝染得彤红的眼。

  它发现自己在发生异变,神智渐渐丧失,它在变成一头无人能阻的狂兽。

  爬进巷道,雪白的墙面上嵌着几排长窗,窗后藏着几十对儿惊惶的眼。雨细而密,随着人们惊恐的目光落在小蛇身上。此时的它遍体生瘤,且筋骨在不断抻长。

  几个鹁角小儿拈着竹枝跑过街巷,正恰撞见了尖牙利齿、口中流涎的小蛇,登时吓得大叫:

  “妖……妖怪!”

  赤蛇此时生得已有数丈长。它听见孩童尖叫,猛然摆头望向他们。视界鲜红如血,它嗅见了那小孩儿们身中流淌的甘甜的血味,蛇头闪电一般蹿出,叼上了一个孩子的身躯。

  “爹,救我!娘,救救我……”那被叼起的小孩儿惊恐地大哭,哭声像一阵风,掠开了所有长窗。

  有乡民冲来,用扁担使劲儿鞭赤蛇,红着眼大嚷道:“杀千刀的妖兽,放开他!”

  赤蛇垂首,它脑中混沌昏沉,只觉人声喧闹无比。人群像蚂蚁一般自门罩里涌出,朝它踢打。它望着那密麻的人群,只觉似一碟呈于案上的美味珍馐。

  世界变得鲜红,昔日这些凡人曾像泥沙一般俯踏它,而如今它终得弯下身,狠狠践过这群奸恶凡人。

  赤蛇在巷道中横冲直撞。它望不清前路,却听得此起彼伏的恐惧叫声,像碎瓷般裂了一地。有温热的水液扑面而来,它伸舌一舔,旋即满足地喟叹,是凡人的血液。

  “快请方士来……”

  “是妖物,妖物!”亦有人求怜:“放过咱们罢……”

  它朝着有声儿的地方乱咬一气,咬到了不少腥甜的血液。这血虽不算得可口,却似能教它醉山颓倒的烈酒。心像鼓槌一般猖獗擂响,它浑身燥热。

  许久,嘈杂之声平歇,四周像一片息了风浪的湖水,只余死寂。

  火光似在远处亮起,有怒喝声、马踏声如浪潮涌来。那应是前来讨伐的人群,血糊住了赤蛇的眼,它只能朦胧地望见影子。赤蛇餍足地张开口,两枚獠牙闪闪发亮。

  它感到有一人先至,拦在它的身前。那人喝道:

  “停下!”

  赤蛇不愿停下。它已明白自己能凭人血而骄横于世、攻无不克,于是它宛如离弦之箭蹿出,一口咬透了身前那人的身躯。

  它听见了一声轻哼,鲜血顺着獠牙流入口中,那是宛若春风暖气一般的清流,甘香酣甜。

  神智忽而归复,赤蛇的眼前迷影渐定,它望见细雨绵绵,淮水盈漫,河房灯影仿若春星,有一人拦于身前,胸腹被它獠牙贯穿,血色狰狞,正是神君。

  神君面无血色,却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咬牙在脸上撑开一点微笑,道: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还变得这般大。”

  赤蛇怔怔地松口,记忆像湟鱼一般洄游,它认出了眼前人。

  神君又轻轻拍了拍它:“回去罢,你的那碗粥水还未动呢……别浪费柴火了。”

  巨大的影子骤缩,赤蛇倏地变回了往时形貌。小蛇从半空落下,坠在一地昏厥不醒的人群里,腹下流淌着黏腻的血。

  它呆怔地望着这一片由它引发的惨景,突而放开声,如小孩儿一般嚎啕大哭。

  小蛇回到了摊棚,一连闷在棚里几日,一动不动。

  后悔像蛀虫一般蚕食着它的内心。它忽而发觉自己铸下了大错,吃了人血,它便会显出妖兽本性,愈要发狂,唯有神君之血可助它保有神智。

  神君受了重伤,再度缠绵床榻,沾血的细布换了一回又一回。小蛇爬到他床前,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儿,蜷作一团,等着他伸脚来将自己踢走。

  可神君未将它踢走,只是望着漏风的棚顶,忽而道:

  “你别去偷铁匠铺里的铁砧子了,也莫再吃人血了,你若想变厉害,那不如去学道术罢。”

  “道术?”

  神君爬起来,倚着法轮围子,虚弱地点了点头。“我饲你神血多日,你应有了些法力,说不准能学会一件宝术,保你自身无虞。”

  小蛇懵懂地点头。它确是听闻妖兽亦能拥有宝术,每一只妖,每一人的宝术别无二致,有能翻天覆地的强大术法,亦有只能劈柴生火、微乎其微的宝术。

  它说:“我只是想叫你别累着身子……你是不是个插手偷儿?你的宝术是在书上写字,把别人的东西偷来么?那你为何不偷些茶饭乳酪、梨干芭蕉,反倒将凡人苦难窃来?”

  神君发着烧,喘着气,却笑道:

  “因为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能成无人能成之事,亦能受无人能受之难。”

  月矗天穹,波光万顷。神君在黑夜里上路,拖着病体,将它带回了紫金山。他们在青瓦小院里歇了些时日,神君在杉木书架上取下数册签占、堪舆、相术之书与它看,欲教它启蒙灵智。小蛇叼着木枝一笔一划地学写字,写出来的字儿也似游虫般歪歪扭扭。它呸掉木枝,痛苦地大叫:

  “我不学甚么劳什子宝术啦,好难!我脑袋笨,学不会!”

  神君坐在书案边微笑着看它,说:“那你想变强么?”

  “想!”小蛇一蹦三尺高。

  “你欲盖世无双,又意懒心灰,如何能登高峰,学有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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