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1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听了此话,小蛇像霜打的禾苗,只得乖乖习字念书。

  一日,神君出小院去水边采芦蒿,它爬上杉木架,翻得一册《化形》来,其中记着数种道法,亦载前朝些许精怪轶事,说那天竺龙夏时会化作蛇,鸟也可变作犬。小蛇用尾巴将书拨到尾,只见最后几页被撕去,残余的几页上书着几个字:“化人”。

  忽然间,小蛇心跳如鼓。

  它瞧着那残页,只见其上写甚么需先参“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之理,其后方能悟化形之道。须先得道果,成仙体,将那变化诀诵熟,方才能化人。

  而那口诀虽大半仍在,其后却已撕去,缺了寥寥几字。小蛇看着那缺损的几字儿,心焦如狂。待神君回来后,它爬过去,尾巴举着那册书,讨好地用脑袋蹭着布履边,道:

  “神君大人,这册书缺了几字,您博见洽闻,教教我是哪几字罢!”

  神君放下篾篓,将那书接过来一看,又放回了木架上,说:“化形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为甚么?”

  “你连宝术都未习会,学化形又有何用?做蛇的时候被人踩,化了形后赶着被人欺么?先学好如何借宝术安身立命再说罢。”神君不理它,从篓里拿出芦蒿,沥净了水,“何况,这术法得在心底里将你要化的形貌念个一清二楚,不然若是想偏半点,你便会化出个獐头鼠目的样儿来。”

  “我想清楚了!”小蛇说。

  “吹甚么大话?”神君掸它脑袋,“你先前雕我的木人儿,雕得脖硬嘴歪,风邪犯体了一般。”

  小蛇将牙咬得咯咯响,挺着胸膛道,“我真想好了!”

  它爬去褡裢旁,从里头叼出一本黄麻纸册,又爬去给神君看。

  “这是甚么?”

  神君打开一看,只见那纸册上笔酣墨饱地勾画着些媚色妍姿的女子,是河舫和十六楼里的名妓。这是供侍宴前的宾客看的花册,只在鸨儿手里有,不知这笨蛇是从哪儿窃来的。

  小蛇得意地摇着尾巴,把自己在地上伏成妖娆的形状,道:

  “我向秋姑娘讨来了这册子。你瞧你中意哪张脸?我变来讨你心欢!”

第二十五章 人生岂草木

  神君没理小蛇,只是将那花册往怀里一收,便踅走了。过了一阵子,小蛇嗅得芦蒿在锅里散出一阵清香,它爬过去一看,只见火舌舐上绘着莺花女子的黄麻纸,花册正在灶膛里熊熊燃烧。

  小蛇吓了一跳,谨慎地叼出纸灰。望着那渣滓,它十分沮丧,愁的一是不知应如何同秋兰交待,二是不知神君究竟喜欢甚么样貌。

  在这之后,它埋头念书几日,诵熟了残缺的变化诀,又爬到水边念诵。它吃神血的时日多,灵力充沛如泉。渐渐的,它发觉自己能驱风唤雨,待它练熟了这宝术,紫金山里已是一片雨混烟迷。

  小蛇兴高采烈地蹦跳着去寻神君,向他陈明这一喜讯。神君正坐在红木案前翻阅天书,听罢后略一思忖,道:

  “这宝术的名字,依我看来,应叫‘风雨是谒’。”

  “风雨……甚么玩意儿?”小蛇歪着脑袋,牙牙学语。

  神君笑吟吟地道,眼里似噙满水光。“你是烛九阴……烛龙。《山海经》中有言:‘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

  小蛇心花怒放,咬着木枝将那几字写了上百回,方才在脑袋里勉强记下。凡人的文字太难,小蛇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写,写出来的字像一团打结的地龙。

  山翠如滴,清涧泠泠。神君下山去城中摆画摊时不再带它,留它一人在院中钻研典籍。小蛇看了一会儿方术书册,两眼便似粘了鱼胶一般睁不开。待翻出化形书时,它又撑起眼皮,兴致勃勃。

  依着那书册上的法子,它爬到前湖边,对着水镜念诀化形。念了诀,身躯像熔化了般流淌于地,它艰难地按着意念给自己塑形。塑出双腿花了八日,躯体费了九日,手用了五日。待五脏六腑几已齐备,它开始愁心起自己的容颜。

  人的五官最为精妙,偏了分毫便会丑不堪言。小蛇折腾了半月,总算捏出头脸来,总算心满意足,气喘吁吁地爬到石头下合眼歇息。

  翌日清早,晨色如霜,花木幽深。青瓦小院板门被轻轻叩响,神君方在井边用牙子漱净口齿,听见叩门声急忙来开门,却见盈门立着个颀长人影。

  那人影不着寸缕,好似野人。浑身皮肤焦黑坑洼,像是火葬时柴薪未烧尽的一块炭渣。

  神君微微一惊,紫金山中小院不常来人,只偶有些迷路香客。只是这今儿来叩门的香客生得也忒吓人了些,黑森森的。

  他试探着问道:

  “香主,您……”

  那人直勾勾地盯他,半晌才开口道:“我不是香主,你不认得我?”

  神君摇了摇头,莫名其妙道:“不认得,您是谁?”

  那人看上去颇为失望,慢慢摆着头。神君的目光在他周身游移,迟疑片刻,神君道:“香主……您身上是烧伤了么?”

  “嗯?”那人似是未料到他会这般问,略略一惊。

  神君笑了一笑,回屋中取了陈黍、犬胆混成的烫伤膏和一张黄麻纸、一支笔,递到他手上,道:

  “这是凉血生肌膏,您若有需,涂于布上外贴即可。还有,若您信得过在下,可将名姓、生辰在这纸上写下。”

  “为何要写名姓、生辰?”

  神君微笑,“这紫金山里有位神仙,能代人受难。您若写下来,我便好替您去向他求上一求,治好一身疾痛。”

  那人焦黑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神色,他知神君口里说的神仙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于是他连连摇头,忽而扭身跑开。空林簌簌,松花露潮,神君望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站在一片树荫里发愣。

  回到前湖边,波澄万顷,柳阴湖碧,那焦黑的人一个扎猛子钻入湖中,不一时却变作一条赤色小蛇爬上岸来。

  小蛇攀上石头,懊悔地用脑袋撞石面。它难识凡人美丑,不知怎地便变了这一副丑八怪的模样来。它丑得过分,连神君都想替它受难!

  它很不服气,于是在心里描摹了一番自己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形貌,对着湖水化了形,第二日再去叩院门。

  神君睡眼惺忪地来开门,见了它化的人形,却突地一惊,道:“你是何人?”

  打量半晌后,神君又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兄台,你怎地生得和我……一模一样?”

  “你不认得我?”

  “不认得。”神君只觉莫名其妙,答道。

  小蛇抿着嘴,又转身撒腿便跑。在它心里,这天底下生得最好看的人非神君莫属,故而它化形时竟不自觉依样画瓢。委屈的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它想,神君认不出它!

  它不知甚么样貌能讨神君欢心了,第三日,它化了形,死心不改地再去叩青瓦小院的院门。

  神君开了门,面上显出疲色,这几日常有怪人前来敲门,其后又一言不发地跑去。他拖着声儿道:

  “来了,哪一位……”

  声音戛然而止,神君愕然地望着来客。

  那来人披一只大麻袋,这倒不算得最奇之处。奇的是那人生一张白晃晃、光滑可鉴,又五官全无的脸庞,像一张不曾落笔的汉麻纸。

  神君大骇,立时后退一步。他咬牙切齿,驱起墨术,墨迹在指间如飞絮般轻旋。他喝道:“你是甚么精怪?”

  那无脸的人支支吾吾:“我……我不是……不对,我确是精怪。”

  神君警戒地问:“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我……唉,我……想请你替我画一张脸。”那无脸人磕磕巴巴地道,“你觉得这世上最好看的脸……是甚么样子?”

  若与妖鬼有所牵连,便会易受阴气沾染。常有精怪借些稀奇事儿让凡人帮援,从而在他们身上下诅。因而神君绷紧了身子,眉头紧蹙,道:

  “这世上最好看的脸?这事儿见仁见智,你若问我,我一时也答不上来。”

  那无脸人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又安静地走开了,似一阵寂寥的秋风。

  只是神君不曾瞧见,那人入了苦槠林里,身子竟开始熔化,最后变作一条赤红小蛇。小蛇拼命蠕动着肚皮,伤心地嚎啕大哭,它又遭神君嫌弃了!

  着实没法子,小蛇爬去了旧院边,画舫中明窗似星,烛火落在波光里,如给河道施上粉妆,倌人在舫里轻歌妙舞。小蛇沿着船舵爬上去,攀入秋兰房中。

  它紧张兮兮地叼着烧焦的花册,给秋兰赔罪,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又向秋兰请教:究竟甚么样貌能讨得人欢心?

  秋兰听了,哈哈大笑,将手里的烟袋一放,吩咐几个小清倌将天蓝釉脸盆打了热水拿来,取来白绸巾子。她先给小蛇展了几幅春宫画看,指着上头的清眉小唱问他:“你觉得此人能好看不?能入你眼否?”

  小蛇看了几卷春画,皆不满意,那画上的男子生得白净,眼细如柳叶,仿佛勾人狐魅。它说:“我不要这样的。我要神君大人喜欢的脸蛋。”

  “那你那位神君大人喜欢甚么脸蛋?”

  “我不知道。”小蛇沮丧地道,“我试了几回,都将他吓到了。”

  秋兰像一只母鸡似的咯咯地笑,她开始翻手上的画纸。除了春戏画,还有她攒下来的年画、祛邪神仙画。翻了好一会儿,她忽而一拍手,叫道,“有啦!”

  小蛇变成了人形,只一张脸是空白的。它乖乖地坐在舱板上,任秋兰宰割。秋兰拈起纤长的眉石,在它脸上作画。石黛画出夜一般的深灰,秋兰在盆里润了指,按着画出的线轻捏它的面颊,仿佛在抚着陶泥。那指尖像蝴蝶一般轻灵地在面上穿梭,教小蛇既舒服又快活。

  不知过了许久,秋兰以巾子拭去石黛,说:“好了。”

  她递过一枚山纹镜,小蛇在其中窥见了自己的脸。

  此时的它仍不辨美丑,只觉这五官尚且周正。但若是旁人看来,定要惊叹此乃倾城之相。秋兰从描金盒里取来木梳,轻理着他化出的墨发,又取来鲜明净衣,给他换上。蜜色的烛光里,铜镜中映出一张英朗倜傥的脸。

  小蛇左看右瞧,好不满意,遂问秋兰道:

  “秋姑娘,你好巧的手哇。这张脸你是如何想得出来、又给我捏出来的?”

  秋兰说:“我照着画上捏的。”

  “甚么画?”

  小蛇扭头去看,却几乎气昏了头。秋兰笑嘻嘻地从膝上铺的一叠画纸里抽了一张出来,递给他。

  ——那是一张本贴于城墙上的寻人画像!

  秋兰微笑:“这似是哪个势家公子哥儿的画像。这公子走失了,家里寻他寻得心急如焚,便吩咐人画了贴在墙上,我顺手撕了来,又顺手也给你捏了一副这模样。左右人也丢了,你顶着他的脸,不碍事。”

  小蛇愣了半晌,大叫道:“你……你、你这浑球,这是别人的脸,甚么叫不碍事!”

  秋兰笑盈盈地道:“哎呀,这张脸难道不好么?若是碰上那势家寻亲,还能将你接入家中,保你后半生富贵无忧。你该谢谢我呀!”

  过了盏茶时候,小蛇气呼呼地走了,秋兰靠不住。他顶着这张旁人的脸,只觉浑身不舒坦。要拿这张脸去讨神君大人的喜欢,岂不是等同于神君大人喜欢上了别人?

  列肆喧哗,邸舍挤插。小蛇顶着人形,如同逃窜一般仓皇走过街巷。他捂着脸,似是不愿有人看见他的模样。

  走到街角时,矮墙边缩着一排看照壁的断脚乞丐,边上坐着个着脏污得罗的女子。那女子头发蓬乱,满面尘垢,膝上放着一柄皮棉纸伞。小蛇快步走过,却听得她忽而开口唤道:

  “喂,站住。”

  小蛇站住了,两手依旧捂着颊,眼睛从指缝里望向她。那女乞丐声音空灵而清脆,像琼珠碎于池泉。她面无表情地端坐着,若非一身褴褛,看上去就似一座道尊像。

  女乞丐道:“你是不是精怪?不必瞒我,我此月方杀了七百零八只妖怪,对妖气再熟稔不过。你一定是妖。”

  她身上透出若有若无的霸山重镇之气,小蛇先惊出一身冷汗,旋即放下手,谨慎地点了点头。

  女乞丐抬起头,目光如剑一般在他面上游荡。良久,她道:“你方化形?”

  小蛇点点头。

  “这张脸是从何而来的?”女乞丐道,“我见过这位脸,你变的人,我是识得的。”

  小蛇嗫嚅道:“我……我看见寻人图画,便依着那上面的画儿变的。我方化形,还拿捏不好,便想习练……”

  女乞丐淡声道:“你可知我若此时捉你去势家,可换得金山一座?你变的这样貌很危险,这一路上尽是势家眼线,他们会将你带回家中,若发觉你是妖怪,便会诬你作杀害他们家公子的人,对你严刑伺候。”

  这番话听得小蛇抖如筛糠。不知怎地,他觉得这乞丐说的话会是真事儿,她能将他手到擒来,任意拿捏。

  女乞丐道:“正好,我现在饿啦。我每顿需吃三个卤鸡腿,若我押你进势家,得了金山,便能吃上三万个卤鸡腿。乖乖跟着我走罢,如此一来,我便不会动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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