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17章
作者:群青微尘
一刹间,杀意如潮而来,铺头淹过小蛇。小蛇一时动弹不得,又惊又怕,怕的是从今往后须得和神君天各一方,他硬着头皮,嚷道:
“我不随你一起走!”
“哦?”女乞丐危险地眯细了眼。
“你要我做甚么事儿,我都能替你做,就是不能和你一块儿走……”小蛇又怯弱下来了,咕哝着道。“我还有要照顾的人,若我走了,他便会难过……”
女乞丐静静地看着他,那锋利如刀的目光突而柔和了。
她说,“既然如此,那你便答应我一事罢。”
“甚么事?”
“你方化形,形容还未定下罢?我想要你变成一人。”
女乞丐低头,用纸伞尖在地上比划,不一会儿便画出了一张脸。
小蛇蹲在她面前,抖抖索索地念变化诀。女乞丐看着他艰难地塑着脸,伸出手替他定形。不知怎地,小蛇忽觉得那画出的脸与她的面容竟有些相似。
待塑完面,女乞丐放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她的目光忽而一颤,似有风花垂落绿荫。
她的指尖在他面上战栗着流连,像在描摹着久远的往昔。
“对,十数年了,他应是生得这般模样……”她低声道,声音里饱含哀怜。
看了许久,她忽而放开小蛇的脸,道。
“好了,你走罢。”
小蛇稀里糊涂地走了,一步三回头。他望见女乞丐重新在墙角坐下,再一动不动了,阳光洒落在她身上,似为她披上金色袈裟,她宛如一尊泥塑。
他跌跌撞撞地去了石婆庙前,驴车熙来攘往,神君正在那儿摆开画摊。年画在竹架上沙沙摇曳,像挂于枝头的累累硕果。犹豫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小蛇在矮墙后徘徊,他不敢顶着这张脸去寻神君,怕又被神君嫌恶。
正在此时,一群喇唬提着哨棒行过,正恰瞧见神君在桌案上俯身作画,便打着唿哨上前去,眼里闪着荒淫的光,嘻嘻笑道:
“小娈儿,你又来此处招揽生意?”
神君抬起头,认出他们便是上回来寻衅的地棍,神色登时不悦,眉心像拧了结。他厉声道:“我只做正经营生,你们来寻的皮肉腌臜事儿,我一概不做。”
“谁知道你做不做?”有人嘿嘿笑着,伸手来摸他,“说不准你白日里在纸上作画,晚上便要人来在你身上画画!一个低贱小唱儿,在咱们面前假作甚么清高?”
一旁的人窃语:“先前跟着他的那条咬人长虫不在,咱们不若将他拖进巷里,早点办了事便罢!”
说着,他们便挤挤攘攘地过去要揪神君的衣袖。神君浑身紧绷,如将发的弓弦。一点墨迹在指尖流淌,他目光戒备,欲寻准时机发用宝术。
正在此时,一个影子忽而横进他们之间。
喇唬们本欲将神君揪扯入巷中,此时定睛一看,却见一个头戴纸面的人拦在他们身前。那人身裁瘦削,着一身艳丽红衣,纸面上画的是一只吮血化蛇头,狞厉逼人。
“你们要同谁办事?”来人开口,声音冷冽,犹如重嶂之霜。“带上我一个可好?”
众喇唬目瞪口呆,可还未等他们发话,便有一阵乱风狂掠而过。
街中突而狂风大作,一时间,尘沙遮天蔽日,招子猎猎而动,店肆门前假山石子骨碌碌地倒了几座,唯有那红衣人影矗于风中,不动如山。
喇唬们被狂风席卷,高飞于空,他们胡乱嚷叫,仿佛几粒小小尘沙,不一时便刮往远方,坠入淮水中。
街中惊叫连连,肆虐狂岚将一切捣作狼藉。唯有画摊安然无恙。红衣人走过去,伫立在画摊前。他突而敛了嚣狂气焰,握着腕子站在那里,像一个对着先生的谦卑学子。
神君望着天穹,喃喃道:“你是甚么人?”
目光下移,隔着飘摇年画,他望见了对面那着红衣的人儿。一袭鲜红的开衩法衣,上缀名贵的南海龙绡。蛇头纸面掩不住那俊丽面颊,那人下巴尖俏,肌肤净白如雪。
那红衣人笑了一笑,笑声里有些藏不尽的羞涩。
他从袖里取出几枚铜板,推在桌上。
“我只是一个……想来买您画作的凡人。”
第二十六章 人生岂草木
那戴化蛇纸面的人天天来画摊上打转,每回来了,也不急着买画,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是看画还是看人。神君抬起头时,总能撞进那人的目光里。那人金眸如流转月华,眼光似春溪流水。
回紫金山的日子到了,神君将笔毫、烟墨收敛,背起行箧。一路柳青草芜,竹梢挂露,他一面走,一面悄悄回头,看见那头戴化蛇纸面的人藏于榉树后,怯怯地跟着,像一道影子。
回到青瓦小院,神君不急着拢上柴扉,反而将门大敞。那人在院外驻足良久,终于鼓起勇气走入院中。踏进堂屋,那人惊见神君坐于木红漆椅上,捧着一只八吉祥纹杯,啜着添葱茶,在袅袅烟气里微笑着看他。
“怎么,一路追我到这儿,是想买画?”神君说。
红衣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手里绞着衣角。他支支吾吾,半晌,犹豫着点了点头。
“买画倒也可以,只不过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神君伸出手,道,“二十文钱,拿来罢。”
红衣人懦懦地点头,伸手进袖袋里翻寻。可翻了许久,皆不见一个子儿。他窘迫地抬头,脸在纸面后熟成虾子似的红,却见神君莞尔而笑,指尖一弹,几枚铜板在手里跳跃——神君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袖袋中的钱财窃来了!
“我予你钱财,不是教你下山去胡乱花的。”神君无奈地叹气,“我先前不是与你说过么?若是山中无吃食,你可将这钱送予秋兰姑娘,教她为你备好茶饭。”
红衣人张口结舌,半晌,慢慢地道:
“您……知道我是谁?”
神君颔首微笑,“知道。”
他放下茶盏,站起来,“不是一个欲买我画作的凡人么?”走到红衣人跟前,他平视着那化蛇纸面后露出的金眸,轻轻唤了一声。
“小蛇。”
一刹间,似有波光月影在眼中摇漾。红衣人畏怯地退后一步,却被神君捧住了面颊。神君凝望着他,墨玉似的眸子里盈满嗔怪。“我不是说了,别急着化形么?你这几月来连道术也不习,便是在捣鼓此事罢?还三番五次地跑到院前来给我瞧,这回你又化出了甚么脸?”
神君的掌心像凉滑的玉,红衣人怯懦地轻颤,别过脸,低声道:
“对不住,神君大人,但求您……莫看我的样貌。”
“为何?”
“因为我怕……会教您失望。”
“我为何会失望?”神君却道,“小蛇就是小蛇,不管你变成何等模样,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小蛇。”
纸面上渗出一点暗色的阴影,像是沾上了泪珠。神君伸手攀向红衣人脑后,轻轻解下系带。纸面像枯叶一般垂落,露出一张清丽逸尘的脸庞,发乌如墨,金眸雨翳,紧拧的眉却透出动魄惊心的锋利,如一柄缀了柔美天香花的宝剑。
神君望着那张脸,一时魂惊魄惕,久久无言。
成串的泪珠在红衣人眼中滚落。他不安地道,“神君大人,是不是我……不堪入目?”
良久,神君才如梦初醒,笑道:“是,是不堪入目了。着实生得太过好看,我都不忍心多瞧你一眼。”
红衣人低声道:“那我便继续戴着这纸面,免得污了神君大人的眼。”
神君摇摇头,眼里却有些无由的落寞。“摘掉也无妨。”
他放开化作人形的小蛇,转身出了堂屋。红衣人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霞光铺于天际,仿如丹砂。神君去了书斋,拾掇好了笔墨、行箧交予他。红衣人怔怔地接过,却听得神君道:
“既然你化了形,那便可以走啦。”
失落感忽如一盆冷水铺头浇下。红衣人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问:“走?走去哪儿?”
“去学道术。”神君叉着手,道,“这些时日,我想了一想,于道术一事,我只算得管窥筐举,你若欲有所精进,还是得寻个良师提点。这事需在化形之后才能为你操办,既然如今你自学成才化了形,那不日便可启程入道观中修习了。”
红衣人忽而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在神君面前跪下来。他化出的人形身量仍不大高,似未长开的青涩少年。红衣人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哭丧着脸道:“我不学道,我只愿伴于神君大人身侧,做烂泥也好,做牛马也罢!我不要从这儿离开!”
神君叹着气,将他扶起,道:“我不要烂泥,也不要牛马。你先时不是说要拥翻天覆地的盖世之能么?你去学道,便能变得无人能敌,也无人再能欺侮你。”
红衣人仰起头,可怜巴巴地问:“神君大人会随我一起去学道么?”
神君说:“你自己去便成。我被缚魔链捆着,道术也不大使得出。何况,我还需修葺天书,不得闲。”
听了这话,红衣人垂下脑袋,希望的光焰自眼中登时掐灭。沉默良久,他突而咬一咬牙,道:“我不去。”
“你是不是嫌我在这儿白吃你米饭,白睡你床榻,厌烦我了?你若留在紫金山,我便哪儿也不去!”
话音落毕,他转身逃也似的奔出了书斋。
小蛇生了闷气。
墨云遮月,烛吐寒花。神君在书斋中阅毕天书,又到井边用草木灰沐身,换了净衣。他回到卧房里,却见四面床上的布被里拱起一只微隆的小山包。
神君上了床,将布被一掀,却见小蛇又变回了原样,身子还略长了些,正气鼓鼓地卷作一团,一动不动地趴着。
神君道:“你同我置甚么气?幼鸟总有一日需离巢,你生得大了,也总该远走高飞的。你这白眼蛇,我好不容易替你寻了个学道术的好去处,你一闹脾气,甚么都打水漂啦,我还未对你生气呢!”
小蛇纹丝不动地躺着。神君无可奈何,吹灭了檠焰。黑暗里,小蛇忽而可怜地道:
“神君大人,莫要赶我走,好么?”
“我不是赶你走。”神君闭着眼,道,“不过是将你送到一个更好的去处。你是烛龙,有驭风宝术,从那处到紫金山不远。不论你何时回来,我皆会在此等你。”
小蛇恹恹地道:“神君大人,其实我是个大骗子,我诓了你。”
它翻身过来,慢吞吞地在布被里爬动。
“我才不是甚么烛阴,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自己不是。我连龙种也不是,就是一条小蛇,以前曾有方士不慎在浮翳山海身亡,我叼走了他的褡裢,在里头发现了本精怪图册,里面画的烛龙有倒山倾海之能,有重峦之高,我很是艳羡,又见我身上有同它一般的赤鳞,便冒了它的名头。”
小蛇又蜷紧了些,“可到头来,浮翳山海的龙种谁也没上当,只有你这糊突傻蛋被我骗着啦!”
心在怦怦地跳,小蛇含着泪,它终于将心底话对神君倒出。它想说自己不过是一条地里爬的长虫,再如何修道也不可能成凌氛乘云之龙。
神君却道:“你是龙是蛇,又有甚么打紧的呢?你成了龙,每顿要多吃一桶饭么?”
小蛇拼命摇头,表明它不是一只饭桶。
“那便成了,小蛇就是小蛇。”神君阖着眼,梦呓似的道,“哪怕你是霄上之龙,我也会一直称你作小蛇。”
月光像鳞鳞细浪,荡入房中。神君枕着手,说,“何况有些话,只要出口便会成真了。”
黑暗里,小蛇扑眨着泪光盈盈的金眸。泪珠滑过颊,晶莹的水迹像一道伤痕。
过了许久,它怯怯地道:“神君大人,若我不是烛龙,修道也无用,我能不离紫金山,一直伴你身侧么?”
神君摇了摇头,“不管你是甚么精怪,化了形后,总应去学些道术护身的。”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方才这样说的?”
“我没生气。”
小蛇却道:“秋兰姑娘说,生气的人总口是心非。”
寝衣里有些窸窸窣窣地声响,像是蛇在游动。神君被滑凉的触感惊得睁眼,冰凉化作了温热,一个影子剪去了洒于他面上的月光。有人俯下身来,用唇在他的面上描摹。吻像雨点,细细洒落在他的唇上。
神君惊骇,猛然起身,却被那人扳住了下巴颏儿,深深地亲吻。那人的金眸如朦胧澹月,垂落的墨发宛若乌绸,肌肤在月色里莹莹发亮,如羊脂玉石——是不着寸缕的小蛇的人形!
“你做甚么!”神君被吻得昏头胀脑,待小蛇放开他时,他愕然地道。
小蛇钻进寝衣里,伏在他身侧,睁着眼天真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