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2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他掀开草席,走出画棚,走进人群里,像一只断雁汇入鸟群。众人对着灵车窃窃私语,眉目间却似透出一点喜气。

  “作恶多端,死得好哇……”

  神君听见有人向那斋郎的尸柩指指点点。看来他杀的此人平日便非善辈。神君松了口气,扭头向近旁的一妇人问道:“劳驾,敢问今儿死的人是谁?”

  那妇人掩着口,低声对他道:

  “是文家的人!”

  神君怔住了。

  妇人神神秘秘地对他道:“那文家的文高公子生性风流,爱去河房边厮混,不知是染了甚么花柳病。这才几日,便风风火火地赶去投胎啦!”

第二十九章 人生岂草木

  神君动用了天书之力,以痼疾为由将那欺侮秋兰的斋郎杀死。

  他也曾想过能否将别种死法降至那斋郎头上。溺死、烧死、刺死……他在天书上写下了诸般文字。可天书只可实现“可能实现之事”,到头来仅有“沉痼而亡”一句得以保留。

  只是他不曾想过那人竟是文家的文高。文家乃世代簪缨的科宦之家,文高又是颇负名望、才占八斗的一公子,仔细说来,还算得他兄弟。

  文高此人有一群贴身护卫,到哪儿都将他小心护着,故而无其余丧命风险,只这因花柳病而死一事有些可能。

  夜色清寒,神君躺在罗汉床上,望着漏风的棚顶,沉默着叹息。

  文高死后,文家上下像遭了场地震。一日清早,流言再度在金陵城里飞起,有人惊恐地叫:“河房那儿走水了!”

  倚着淮水的河房被付之一炬。奇的是,明明傍着水,火势却凶猛无比,火舌仿佛能舔上天穹。过了一个时辰,却无兵丁前来救火,连街坊邻人都躲得极远。待几乎将河房烧尽了,才有火兵拎着皮袋、溅筒而来,可一切皆已晚了。

  火兵发觉河房从外头挂着锁,房中遍是焦尸。房中置着一只大铁笼,散出恶臭,焦黑的肢节宛若枯枝,在滚烫的风里颤着。烧死的皆是风尘女,有的被麻绳捆缚,死状极是痛苦。有传言道夜半时有人纠合了些执械游民,一户户、一间间地将暗娼们关在一块儿,撞门声、惨叫声、指甲抓挠声在那一夜里不绝于耳。

  焦灰里有一具尸体,右手无名指被齐根斩断。

  神君听说此事之后,魂颠梦倒,连粥水也难以下咽。这定是文家干的好事,秋兰回去取盘缠,却被捉住,锁在了河房里,活活烧死。

  夜里,一阵寒风匆匆拂过桃叶渡,落到摊棚前。

  祝阴从紫金山归来,驭风而下。他身裁高了些,着一身赤帔霞袖,眉眼清慧,活脱脱一个利落少年。他揭了草席,钻入棚中,欢喜地叫道:

  “神君大人!”

  可下一声便不算得欢喜了。当他拥上神君时,忽蹙着眉道:“您怎地这般瘦?这些日子里,您可有甚么难处么?”

  葛衣下几乎可现肋骨的轮廓,神君笑了一笑,眉间忧思依然沉重。他拉着祝阴,在罗汉床上坐下,将近来发生的事儿与他叙了一番。

  末了,神君道:“文家见文高得了花柳病,便迁怒于河房妓子。我欲再度动用天书,让时光回溯,让秋兰可顺利逃出城。”

  祝阴捉住了他的手,忧心地道:“用天书逆天改命,要付出甚么代价么?”

  “……不用。”沉默片刻,神君笑道。

  “真的么?您没在骗我罢?”

  “若我骗了你,又会怎样?”神君凝视着他,忽而轻快地一笑。

  祝阴俯近他,轻声道:“那祝某会把您这张撒谎的嘴巴吃掉。”

  流霞似的红晕浮现在神君颊侧。祝阴的气息犹如清冽晚风,要眇而来。神君说:“你在胡言……”

  “乱语”两个字还未吐出,便被祝阴以唇堵在了他口里。

  那探进口里的舌热而柔滑,像一道缎子。神君气愤地挣扎起来。这生性荒淫的坏蛇,去天坛山里究竟是学了些甚么怪事?

  于是神君便真开始改秋兰的命理。他在天书上划去了秋兰被文家捉住烧死一事,改成了秋兰在天未明时便进了流民里,逃出了金陵城。

  可在天书上改动后不久,他又听得街坊里有些流言,说有一衙内纵马出城,竟把些流民给活活踏死。

  神君忽而冷汗涔涔,他翻开天书上秋兰的一页,发现她命线已断,纸页上只余浅淡墨痕,像她来寻他的那个黄昏里,秋兰脸边流下的泪痕。

  他又改了几回秋兰的命理,可却以徒劳收场。秋兰看起来必死无疑。

  神君忧心忡忡,画摊儿也不摆了。他蜷在芦絮被里,安静得像一只馒头。祝阴爬上床去摇他:“神君大人,您怎么了?”

  “我救不得秋兰,我已试了数回,但不管让她逃到哪儿,文家都如牛皮糖似的黏着她,寻到她,然后将她打死……”

  神君喃喃道。他捂着嘴巴,声音含糊不清。祝阴拉开他的手,却惊见他唇边在流血,几颗松脱的牙落在掌心里,是动用天书的代价。

  “你别救她了!”

  神君果然摇了摇头。

  祝阴无可奈何,返身去拿压了卵石的水桶,滤了水,拿杂树枝生了火烧沸,待放凉了,添了盐入内去,将盐水递给神君漱口。

  神君倚着墙,含着水,含糊地道,“祝阴,我发觉这天书的命理是极难改的了。一个人的命数便如蛛网,与无数人紧密相结。若动了一人,其余人之命皆被波连。”

  他问祝阴,“你看过年规戏么?”

  祝阴点头,他乘风来往于两山间时常于江浦驻留。那儿的庙会在三月廿七开场,介时常有着光显螺衣的戏子在草台上,晃着靠背旗,耍着长腔儿。

  神君说:“京戏里常有用水粉涂得脸煞白的角儿,那便是戏里的恶人。若无这恶角,那戏便无甚看头。有时也不一定是这白脸要出场,总之,主角儿若不入交困之境,一切平平淡淡,这戏便味同嚼蜡。”

  祝阴点头,他明白这道理。若一台戏和和美美,毫无波澜,那还有甚么看的必要?观戏之人总希冀着有拦路虎绊在主角面前。

  神君垂下羽睫:“这个道理放在秋兰之事上也是一样的。她命里注定有一纵恶之人,那人若非是糟蹋她的那斋郎,也会是另外一人。她逃不开遭厄的命运。”

  祝阴听得有些发懵,他说:“神君大人,既然您能在天书上写‘让秋姑娘逃出金陵’,改变她临死前一夜之事,那您为何不改一些更久远、更根本的东西?譬如说,秋姑娘的出身……”

  他想,若是改去秋兰一开始便沦落风尘的命运,让她不必再在河房里讨男人欢笑,是不是这一切便不会发生?

  可神君却摇起了头:“天书不是可随心所欲动用之物。回溯的时光越早、改动的命理愈是根本,所牵连的缘线便越多。因此,若是要将一个人自出生以来的命运改写,那么就需将他呱呱坠地之后见过的所有人的命理一一改去。”

  “也就是说,为了救一人需改千命么?”

  “是呀,”神君微笑着点头,“还不如直接将她的凄惨命理换给我,由我来受其苦难。”

  祝阴打了个寒战,他想起河房中漆黑如炭的尸首,又想起旧院女子们傅粉涂朱、对嫖客们假意逢迎的模样,他脱口而出,“你不许这么做!”

  神君抬眼看他,他忽像小孩儿一般乱撒脾气。

  “我想这么做,也没法子。”神君别过脸,青眸里盈满叹息。“人生而有命。所有人的命理皆被固定,她的也一样,不可动摇。”

  晚风绵长,残阳染江。神君在摊棚中再度翻开天书,修改秋兰的命理。他欲在秋兰未遭毒手时便让她逃过一劫,可文高却对其死缠烂打,惨剧总会重现。

  若是想让文高突遭横祸,这法子也不行。文高的护卫对其形影不离,皆不可能有意外发生,唯一可能让他遭祸的便是那花柳病。可文高若因此病而死,文家便会迁怒于河房妓子,秋兰总逃不过被杀的命运。

  神君深深地叹息,在天书上涂画,暂且将时光回溯至秋兰来寻他哭诉的那一日。

  夕阳黯淡时,秋兰果跌跌撞撞而来。她提着沾了血污的裙裳,失魂落魄地入了摊棚,旋即坐在角落中,涕泪龙钟。

  她断断续续地向神君叙说了自己所遭恶事。罢了,她辞泪俱下,紧皱柳颦,与当初如出一辙地对神君道:“我听画舫中的姊妹说,若予你二十文,你可实现人的愿望,是么?”

  神君问。“你想要我实现你的甚么愿望?”

  秋兰仰头望着棚顶。棚上的破洞里,鲜红的晚霞正流泻而入,被裁得圆圆的天穹像一枚巨大的血滴。

  她忽而涕泪盈襟,哭叫道:“我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不想再做那以色侍人的活儿!我家中无人要我,我才沦落到旧院里来。难道我生来便是要做泥沙的命,怎样都无法翻身么?”

  秋兰抹净了泪,可又有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对神君道:“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是寻见一个好郎君。他最好身强力壮,有一身钢筋铁骨,能把欺侮我的人统统打跑。”

  她望着神君的眼里如有濛濛烟水,充满希冀。“你能助我结下良缘么?”

  神君却摇了摇头。见到这动作,秋兰的心仿佛碎了一半儿。

  “秋兰,你的命运是你自己的,无人能改你的命,除了你自己。做菟丝花、绦虫有甚么用?你躲过了这次灾厄,还会有下一次,每一次你都要求援于人么?你要一辈子靠别人活下去么?”

  他像连珠炮一般发话,秋兰被那气势所慑,哑口无言。

  “那我要……怎么做?”过了许久,她近乎绝望地哀哭道。

  夕阳西下,风烟四起,簌簌的晚风穿过草席,将寒意带到他们二人之间。秋兰望见神君的眸子里透着锋锐的冷光。

  “若我将刀给你,”神君未直接答她的话,只是别过头,目光悠远而冷冽。他道,“你能为了你自己而杀人么?秋兰。”

第三十章 人生岂草木

  薄纱似的云飘于空际,像天寰上的污渍。

  入夜了,孤老们打罢茶围,笑嘻嘻地同花娘们入了画舫。秋兰坐在床沿,望着宝座镜里的自己发愣。明明是熟悉的容颜,却带着陌生的哀静。

  春舫板忽而吱吱呀呀地叫起来了,一个影子妖魔似的闯了进来,将黑暗盖在秋兰脸上。秋兰惊惶地抬眼,只见来人一身落花织金缎衣,头戴网巾,虽清俊风流,眉眼间却透着一股狞恶。此人正是文高。

  文高犹如饿狼,将她一下搡倒在床榻上。

  “秋姑娘,我真想你呀!”他着急地扯着系带,仿佛那是一条缠腰的毒蛇,“自那日以来,我非但心里想着你,这身子也无时不刻在惦念着你……”

  秋兰咬牙切齿,对文高来说是欢乐,于她而言是一件无比苦痛之事。

  文高浮薄地笑着,说:“你在恼些甚么?”他忽而伸手扇了她一巴掌,喝道,“像你这样的风尘女子,在我面前拿甚么乔!”

  脸上挨了一巴掌,秋兰像是嚼了辣椒,腮帮子又痛又辣。可更痛的却是一颗心,像是被刀割了似的绞疼。

  文高像一块石头般沉甸甸地压着她,“我告诉你,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可将你捉回来。你想叫人害我,也是万万害不得的。一来是我有一群可上刀山、下火海的好侍卫,二来是我的显赫地位,我是禄神的人间的凡体……”

  秋兰的衣衫遭他扯乱,她仰着面,梦呓似的道:

  “……凡体?”

  “是呀,每逢灾荒之年,常会有势家求神护佑,不是么?可神明不得随意显凡,若是现世,便需依附凡人之体。神仙若如水,凡体便是盛水之瓶。”文高舔了舔唇,道,“我是禄神凡体,若我有恙,禄神便不愿降世。我若死了,那便是人世损失!”

  他用力掴秋兰:“来呀,好好伏侍我呀,我可是这世上无人敢轻慢的禄神凡体!”

  秋兰却听得如丧魂落魄。回忆闪过眼前,她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那时的她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模样,有一对哀愁的杏眼,凤钿纱衣,被海岱的族人扮作尸祭之尸,欲让死去的宝林的魂神降于她身上。

  那时的她大抵也是文高口中所说的“凡体”。族人不在乎她是谁,只在乎她的壳子能不能唤来亡魂。

  尸祭进行到第八日,死去的贵人并未显灵,族中长辈骚动不安。他们动着干瘪无牙的口,交头接耳:

  “唤不来嫔妃,可试一试请神……”

  “连亡魂都唤不来,神可请来么?”

  “呵呵,说不准可歪打正着……”

  族人商议罢了,决定可请高禖神一试。高禖司爱恋、婚姻,秋兰是女子,约莫是与这神明有些缘分的,要她唤来膀阔腰圆的粗卤武神还不大可能。

  他们摆起竹香案,秋兰与牲肉躺在上头,身上撒满彩花人胜。念诵声悠长重迭,她在案上躺了三日。

  三日之中,她仅饮些粥水,早已头昏眼花,眼前生出烟幻,且头痛欲裂。神灵未降临,族人十分失落,纷纷离房而去。

  空寂的请神房中,她孤独地躺着。耳边忽而传来清脆的笑声,她扭头望去,却不见一人。

上一篇:这只幼崽过分可爱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