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21章
作者:群青微尘
“瞧你这般孤寂,要我救你么?”
那声音道,娇妍而年轻,像是个少女。
“你是谁?”她动着焦裂的唇,轻声问道。
“我是降于你身的神明。”那声音道,“不过很可惜,不是你们想要的高禖神,算是她的女儿、她的子嗣。”
“那你……请回罢。”秋兰说。
“呵呵,呵呵……竟然关门拒客么?”
“你不是高禖神,会惹我爷爷、爹娘生气……他们若生气了,便会拿我来打……你说不准也会一块儿被打。你不想被打的话,那便快走罢。”
那声音竟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再度响起时,那声音里少了些欢愉,添了分沉静。
“我不走了,我有些中意你。你若将躯壳让与我,我能从此教你不受欺侮,教你带金佩紫,做显奕之人。”
“我不让。”她虚弱却坚定地摇头,“这世上还有很多好吃的玩意儿,我还没亲口吃上……”
又是一阵欢快的轻笑,神灵的笑声像风铃一般在耳边盘旋。
“那我便沉眠在你身侧好了,待你唤我名号之时,我便醒来。”
“你叫甚么名字?”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那声音笑着道:
“我是——少司命。”
一刹间,回忆如潮水般褪去,水银似的月光铺满眼帘。秋兰惊恐地睁大了眼,一个黑影如天狗般咬去她眼前的光亮,文高淫恶的脸充塞视界。
文高捏着她的下巴,不满地问:“发甚么愣?在想甚么?”
秋兰勉强地笑,“在想如何伺候您。”她艰难地伸手,拨弄头发,“奴绾发未散,头上硌得怪不舒服的,待散了发,才能好好伏侍您呀。”
文高道:“快些散了,别磨蹭着……”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眼前掠过一道黑影,那是他左眼见到的最后的景色。秋兰紧握木簪,簪尖深深扎进他眼眶,迸出血花!文高惨叫一声,捂住血流如注的左眼。
惨白的月光之下,秋兰从床榻上撑起身,粗喘着抹去脸上星星点点的血痕,眼神冷厉,仿若鬼魅。
文高看着她,惊恐之情涌上心头。他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朝门外大喊。
“侍卫!侍卫何在?有人伤我!”
后退的脊背碰上了一对布履,一个含笑却冷冽的声音道:
“都不在,且这儿还有人不但欲伤你,还欲杀你。”
文高猛然抬头,却见神君伫立于薄白月色下。目光冷如夜雪,仙姿隽雅。
“文坚……你……你还活着?来这里作甚?”文高汗流至踵,甚而如见厉鬼,“你说……你要杀我?”
神君背着手,道:“是啊,大义灭亲。”
“我是你兄弟……”
“正因是血胞,才须清正家风。家中人都管不得的事儿,外人哪里管得?”
文高红了眼,索性不再与他装模作样,破口大骂道:“挨人入的小崽儿!你做的恶事便不多么?来这里同我装甚么道貌岸然?”
神君忽而神色一黯。文高又唾道:“我懂啦,你是同那小娘儿们一伙的罢?同设一个白抛局来诓我!文坚,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你早该是死人啦!我不但杀活人,杀死人倒也有几分本事!”
神君说,“上一世,你杀了数人。”他指尖微动,墨迹流淌,虚空里现出一柄尖锐的银鎏金剑,刃上寒波渺渺。“那时你只偿一命,余下的罪,今世还罢。”
秋兰站在床边,手足无措。神君见了她,先和顺地一笑:
“秋兰姑娘。”
少女望向神君,眼里水光盈盈。
“我先前要你去杀他,倒不是真想叫你痛下杀手。我只是想瞧瞧你有没有改变命运的决心。”神君说,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那笑容教秋兰看不懂。“一开始,文高只可死于花柳病,现在,他又有一个结局了。”
神君提起剑,目光寒冷如霜。
“被人杀死的结局。”
“你……你想做甚么?”文高惊恐地大叫,他四肢着地,如泥豕般绕过神君,爬向门外。“侍卫呢?侍卫何在!”
神君却道:“不在此处。”
寒云漫天,淡月胧明。文高爬出门,却觉先前守在门外的侍卫皆不见踪影。晚风猎猎,吹得他遍体生寒,他忽惊觉整只画舫的二层已与一层分离,他们竟是在被游荡的水墨托于半空!
神君微笑,像一只狐狸:“我嫌他们碍咱俩清谈,便将这间房‘画’在了天上。高哥哥,你是知我宝术的罢?”
“文坚!”文高目眦欲裂。这一声“哥哥”落进他耳里,他只觉极是讽刺。
秋兰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目光死死盯着神君手上画出的降妖剑。
她哑着声,摊开手,道:
“神仙哥哥……你会用方术,我这么叫你,可以罢?你把剑给我罢,我来手刃他。”
神君却摇头,“不,不用污了你的手。”
秋兰怔住了。
“文家素来残民以逞,血债累累。文高草菅人命,连我也是恶积祸盈之人。”神君眉眼低垂,悲哀无方。“今夜,由我来杀他。”
“不……怎可能……”
秋兰焦急,方向前迈一步,却被神君抬手示意退下。
“你很勇敢,为他创下了‘死于今夜’的别的可能性。但你若杀他,文家会迁怒于河房妓子,你们会被追杀。”剑尖滑过文高的脸颊,文高惊惶地嚎叫,神君垂眼望着他,满脸哀怜。“但由我来杀他,你们会安然无事。”
“为何?”
“因为我将是夜半入室的匪贼。”神君微笑,“劫了文公子的财后心狠手辣,对他斩草除根。”
“不……不行!”秋兰大叫。
“你会被官府缉拿的……你会从此摆不了画摊,一路颠沛流离。”她支支吾吾地道。
神君却摇了摇头,笑意不变。
“无碍,我已逃了千百世,再逃一世,也无妨。”
第三十一章 人生岂草木
秋兰怔怔地望了神君半晌,忽而扑上前来,欲夺他手中降妖剑。
“我不要!”她惊惶地叫道,“神仙哥哥,这是我的罪,我不许别人来背……”
神君却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指尖一动,墨迹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秋兰在那圆弧中如陷深沼,沉进黑洞之中。她徒劳地挣扎,知道神君是要将她“画”到一个远离此处的地方去。
秋兰的影子渐渐消弭,文高却在此时张狂地大笑。他爬到船板边缘,向着下方大叫:
“护着我的脓包们,你们的文公子在这儿!”
画舫的一层如今仍飘在淮水之上,只二层浮于空中。侍卫们本惊愕于那二层突地不知去向,听闻文高叫喊后猛然抬首。
“文公子就在那处!有人使妖法将其囚于半空……方士何在?可否将那妖术解开?”有人喝道。
众侍卫面面相觑,有一人讪讪地道:“咱们只修武,不曾得道……”
牦牛角弓被猝然拉开,骨镞搭于满月似的弦上。一侍卫大喝:“无碍,将那底板射穿!”
箭矢犹如流星,一瞬间迸射而出。文家所饲侍卫皆驰骋疆场,常服介胄,算得虎狼之士。倏时间,船板摇撼,木屑四溅,利矢透木而出。神君猛一激灵,却躲闪不及,被那镞头擦破手背。
文高见他受伤,恣肆地笑:“你这王八羔子,说甚么要杀我?你小命将不保也!”
他话音未落,身下木板却亦被射穿一洞,一枚利箭直奔他喉下。文高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滚了一遭,方才堪堪将那箭避过,对底下的侍卫叫道:“你们放箭皆不长眼的么?瞧我来月不扣尽你们的月钱!”
神君惨白着脸,后退半步。正当他迟疑的间隙,只见侍卫们甩起带索飞爪,勾住半空船缘,手脚利落如猿地往上攀。更有人架起铁弩对准他,杀气如山。
文家养的侍卫果真不是易与之辈!神君眼瞳轻颤。他猛地后退,却已太晚。一铁募钢股的侍卫迅猛如豹,顺着爪所翻上船板。掷剑宛若银虹,自其手中脱出。神君闪躲不及,剑尖将抵咽喉。
文高放肆大笑:“文坚,你方才说的话错了,今夜无人能杀我!哪怕你是白日飞升做了神仙,也无可奈何……”
他只笑了一半,剩下的半截笑声却被生生咽回了肚里。寒光如捉鞭一掠,一个声音沉冷地道:
“那若是妖怪,可杀得了你么?”
淮水粼粼而动,婆娑的月光里现出一道艳丽的影子。寒雾分拨,众侍卫愕然地止下动作,他们分明望见有一红衣人蹀水而来。流风像忠实的仆从,伏于其身侧。
月光映亮那人的面,那是一张冶艳的脸孔,目似寒星,肤如堆琼。
“什么人!”侍卫大吼。
神君望着那人,愕然道:“祝阴……”
那红衣人冷笑,笑容像毒蛇般爬上面颊。他喃喃自语,“你们伤了神君大人,真是愚不可及。”他捏起手腕,腕节咯咯作响,“你们难道不知近来一传闻么?紫金山里有一剪径精怪,会专噬人血肉。”
此人问这话颇为突然,听得众侍卫面面相觑。良久,有一声音道:“似是……有听过此事。”
“那吃人精怪——正是在下。”红衣人笑靥如花,却像恶鬼露出长獠。
一刹间,风狂水荡。
浪花如翻千仞之高,三尺骤雨急倾而下。舫脊、顶板木片横断,木屑犹如细雪,落满河上人周身。无人能看清那红衣人的身影,他如一柄吹毫即断的利剑,划破夜幕。
断续的嚎叫声传来,文高跌跌撞撞地前迈一步,又如断线的纸鸢般落下,鲜红的血珠似在半空里织出一条血线。不知觉间,他的脖颈上裂开一道血口。红衣人宛若鬼影,现于他身后,笑容阴森。
河中霎时血花四溅,像盛开了一道的红花。
文家侍卫惨叫连连,红衣人身缠利风,将他们身上重铠如撕纸一般切开。除却文高外,创虽深可见骨,却未危及性命。
文高的尸首坠入河中,血像一缕红绫,从伤处游弋而出。
祝阴注视着那尸首,冷冽地对侍卫们道:“今夜文公子身死,不是出于神君大人之手,也非秋姑娘所为。”
他莞尔一笑。“是一过路妖魔所为,你们……都须记好了。”
文高死了。
文家上下乱作一团,守铺七日后,文高的灵柩下葬,哭悼声远播十里。传闻这风流蕴藉的公子夜泊秦淮,却不幸被水鬼取了性命。更有传言道那水鬼浑身披创,一身血红,长牙利爪。一时间,金陵城内人人自危。
可最教文家悲痛的并非文高之死,而是他的死将带来的厄运。文高乃禄神凡体,若他身死,则禄神不会降世,从此天下便是真禄无常家。且天廷知此事之后,禄神大怒,摔去手中的大朝笏,破口痛骂凡儿对他轻慢,天廷再不可容宥凡人罪行,应对凡世降下神罚。
福禄寿三神跪于朝会殿上,对太上帝悲声禀道:“俗世秽乱逾甚,老臣年迈力弱,愿陛下容情,暂缓福入人间!”
太上帝闭目沉思,只道:“无妨,大渊献之岁已至,尔等暂歇下罢。”
大渊献。他心中犹如明镜。这并非天历有误,而是世间福分已尽,只余祸厄,大渊献之岁兴许将延续一甲子。九霄上的众星官对此也无可奈何,因而成日吃酒放纵,不理政事,便是觉得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