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2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谁知祝阴一听此话,当即冲冠发怒。降妖剑如星光纵横,立刻将众妖劈落黄泉。

  “甚么走狗?”祝阴赫然而怒,“祝某明明是他的百依百顺的小蛇!”

  润州闹鱼首人害时,传闻有一红衣人影踏风而来,与妖异搏斗,将其驱入海中。南海现一山岳巨物,光亮如旭日初升。红衣修士自天而降,护海商通行。

  祝阴。这个名字一时间忽如春雨般遍洒地舆。被其救助过的人称他是天坛山无为观的弟子,折服于其可呼风唤雨的宝术,对其虔心拜伏。一时间,红衣修士的画帖贴满书肆,其乘风踏云的英姿被雕作石刻,立满古刹。祝阴名扬四海,修道之人皆将其视作榜样。

  祝阴踩着浪尖儿,涵洞里的叫化子欣喜地朝他招手;他走过河房,彩绘楼船里的脂粉花娘挤在阑干上朝他抛笑靥。祝阴忽而发觉,凡人再不用嫌恶的目光望着自己,他明明是卑贱妖鬼,如今却被他们奉若神明。

  夜里回紫金山时,祝阴坐在草堂中,看水样的月色透过虚牅,浸透神君周身。神君埋头在天书上写字,他便在身后喃喃道:

  “神君大人,如今山下的凡人都不怕我啦。”

  “是么?”神君搁笔,祝阴望见他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像一层薄雾。

  “我替他们驱走凶鬼,他们便高兴得不得了,凡人真是愚笨,只消给些蝇头小利,便乐得开怀。殊不知我讨厌极了他们,连驱鬼一事也不过是遵您心意……”祝阴说,却见神君忽而神情悒悒,“您的心愿是扶助凡人么?”

  “是,这是我的心愿。”月光映亮空里的浮埃,细细的埃尘像星子般在神君身边盘桓。神君说,笑容有一丝悲伤。“但这也是……你的心愿。”

  素白的月色里,他们宁静地对望。明明不过咫尺,祝阴却忽觉他们之间似隔千里之遥。

  他忽而觉得困惑。为甚么呢?他时而觉得他与神君之间似有天堑相隔,不管如何唇齿相戏、肌肤相亲,那疏离感依然留存。

  他也曾问过神君此事,谁知神君面红耳赤,火冒三丈地叫道,“我不过养了一条蛇,谁知那蛇竟变作了个放僻淫佚的玩意儿,你还想教我同你从此喜结良缘,洞房花烛了是罢?做你的美梦去罢!”

  祝阴却只是微笑:“蛇性善淫,祝某生性如此,只得求神君大人矫偏一二了。”

  可好景不长。约莫过了数月,祝阴便忽觉噬人妖鬼如泉涌而出。

  阴气愈来愈重,地流黄泽,毒瘴遍野,蜇虫四走。接踵而来的便是倾盆骤雨,霪雨弥月,洪水汹汹而来。祝阴虽有下雨的本事,却无停雨的能耐,只得用烈风护住青瓦小院,即便如此,院中的椅凳、杯儿、盆儿都被冲去了些,神君从水里捞回时都已覆满了泥。

  遭此灾厄,粱稻皆被泡烂,山下黎民颗粒无收。障堤溃决,尸首敝川,水淹至了檐底。瘟疫、饥荒联翩而至,草根、树皮、莲叶被磨作了粉,当了饥民饭食。四下里被冲得净荡荡的,着实没法子,乡民们把饿死的小娃娃斩裂,吃起了人肉。

  自洪灾发生之后,神君便闭门不出。

  祝阴乘风而行,到千里之外去寻粮,却知海岱方历一场夏旱,早已无麦,他奔波多地,方才带回一小袋米。他又不敢走远,怕行远了路,自己的流风会护不住神君。

  他带着那一小袋米回到紫金山,欣喜地叩书斋的门。

  “神君大人,咱们今日能开灶了!”

  叩了几声,仍不见响,屋内死一样的寂静。祝阴的心忽而擂鼓似的大响,他猛地前迈一步,推开门页。

  一开门,麻纸像雪一般铺头盖脸地落下,散了一地。祝阴惊觉书斋中全是散落的纸页。无数蝇头小字排列其上,朱笔涂抹写画,像亿万河沙。

  那是天书的纸页,每一段记载着世人命理的字句都被悉心改过。金陵遭巨浸,城墙上的龙吐水也顶不住汹涌来洪,短短数日便死了一千二百六十一人,而神君在改修他们的命理。灯盘中烛成灰泪,余薰清冽如冰。

  而就在那犹如雪堆的麻纸之中,神君伏于案上,正安静地沉睡。

  祝阴松了口气,心口的大石落下。他不知自己在怕甚么,是在怕神君忽有一日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么睡着会着风寒,祝阴轻手轻脚地去衣桁上拿了件旧大氅,披在神君肩上。

  “……祝阴?”神君迷迷糊糊地睁眼,咳了一声。“你回来了?”

  “是呀,我寻到米了,等会儿便去烧火。”祝阴见他转醒,欣喜笑道,“您又在改葺天书?”

  神君点了点头。他轻轻地咳嗽,像是染了风寒。祝阴蹙眉,心想着得在粥水里加些山杏仁,他曾在远方看到过紫色的包袱花,那也有止咳之效,不知能否寻来。

  正胡思乱想间,他却又听得一声闷响,像是撞跌了甚么。

  “神君大人?”

  祝阴扭头望去,却见神君跌落在一地麻纸间。

  那张脸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刻都要惨白。而祝阴此时才猛然发觉,落在天书纸上的不是批红。

  而是星星点点、成千累万的血痕。

第三十三章 人生岂草木

  雨淹旬月,浑河滚浪。

  神君独自坐在书斋里,听着雨点儿狂躁地敲击着檐上青瓦,伏案疾书。

  死的人太多了,每改一人命理,他便要将与那人有牵连的人的命理皆改过一遍。命运犹如蛛网,每一人皆与其余千百人紧密相结。

  汗水自额上垂落,不知觉间,他发现血已落满天书纸页。

  神君怔怔地抹了抹口鼻,摸到了一手猩红。

  代人受难,筋裂骨折乃是常态。神君抖着手自怀中取出绡帕,捂着口,颤巍巍地爬起。

  他踉跄着行至祠室里,将勾莲纹香炉自神龛上捧下。将点着的线香放进铜鹤香插里,神君跪于拜垫上,凝望着香灰簌簌飘落。

  青烟飘袅,在半空里结成仙人的模样。但见那烟气里浮现出福神的模样:口角春风,长须分垂五绺,一件大红花衣撑得鼓囊。

  见了他后,神君伏身叩首,道:

  “小民……见过福神大人。”

  自从天顶坠下后,神君便做了个摧眉折腰的草民。他昔日曾司生杀,在九霄上享众星官拥敬,连三神尚敢慢待。如今却只得俛首系颈,跪拜于福神之前。

  福神见了他面色贫弱、柴毁骨立的模样,呵呵一笑,抚须道:“这不是大司命大人么?您逃了天牢刑罚,去凡世里高就,居然还记得老儿等神,真是惶恐、惶恐呐。”

  老头儿的眼珠滴溜溜打转,似是想究察四周,看神君此时究竟在何处,好吩咐天将来拿人。可惜神君早留有一手,在祠室边角埋了符,又在四方挂了黑布,遮住室内陈设,教他看不出是在何处。

  神君知福神不过假意而笑,只揖了一揖,轻咳着道:“福神莫要折煞小民了。小人如今是戴罪之身,却也有事斗胆询您。”

  “是何事?”

  “如今天下百六阳九,已至大渊献之岁,灾祸蜂起,人世却全无一点福分可与这厄难相抵,前些年也非征福分税之年。”神君说,“敢问福神大人,人间的福泽如今究竟去了何处?”

  他口气咄咄逼人,却因咳嗦不已而显得恹恹弱质。福神听了这话,只是一下一下地捋着须,笑道:“福份么?”

  一个歪心邪意的笑自老头儿嘴角缓缓划开。

  “自然是全取走了!”福神猛然瞪眼,朝神君吹胡龇牙,“轻贱凡人,有甚资格可享天下福气?与其给常人浪费了这福命,不若咱们自己享用了便好!”

  “何况,”他嘿嘿一笑,“你以为老朽为何要取走人世福分?一是大渊献之岁将延续一甲子,那微薄福分不过杯水车薪,不若取走。二是为了膺惩你啊。你目无上官,还竟敢将咱们福禄寿三神皆踢入那腌臜尘寰,教我等吃尽苦头。你那时如何骄易咱们,我如今便教你遭甚么罪……”

  飞烟如织,烟气里又款款现出两个立于福神身后的影子。一人是着绛色团领袍的禄神,捧着只玉朝笏。另一人是凸额白须的寿神,撑一龙头杖。

  三位一品大仙袖里藏刀地一齐对他笑,笑里透着说不尽的阴险:

  “大司命,若你当初敬小慎微些,咱们也犯不着来报这一箭之仇。所以究其根本,如今凡间汪肆浩渺,全赖你一人之过啊。”

  话音未落,神君便猛然伸手,掐断了香炷。

  青烟倏时散去,三神的影子消弭,祠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神君静静跪坐着,攥着麻衣的手指拢紧。谎话,福禄寿三神说的尽是谎话。他查过天历,不知为何,自今往后会延续一甲子的大渊献之年。三年大旱大水便能教人间几已毁灭,何况一甲子?太上帝也曾与他道,这个世界总会陷于灾荒,可众天仙噩噩浑浑,非但不想法子救世,反觉此世既注定终结,不若在天上鼎铛玉石来的好。

  因此,即便他对三神礼遇有加,那三个老儿也会看不惯他那一心救世的心思,还会对他捏怪排科。

  只有他一人欲面对、甚而是想排解阳间苦厄。

  暮色凛凛,祝阴御风自天坛山归来。

  神君唤他入祠室,他俩在残损的文昌帝君铜像前相对盘坐。神君垂着眼,目光在地上游弋,良久,他才轻声开口道:

  “我要将这尘间的天书,全数改写过一番。”

  祝阴愕然,猛地站起。

  “神君大人,您在说……甚么话?”他想起神君身心交瘁、气若游丝的模样,拼命摇头。上回他寻米归来,却见神君昏厥于满室天书之中,纸页上血痕星点,一时间仿若五内俱崩。“遭难的只是金陵罢?何必要将尘世命理皆改写过一番?”

  祝阴偷偷将海岱的惨景藏在心里,他知道如今天下不止金陵,恐怕各地皆疮痍弥目。海岱亦遭了旱蝗之灾,飞蝗遮天蔽日,草木、牛毛皆被啃落,饥民瓶无储粟,炊骨爨骸,甚而吃起了蝗虫。

  但祝阴心中仍抱一丝希望,他急切地道:“或者……您知这灾变根源为何么?究竟谁人是幕后黑手?您若能给祝某指一条明路,祝某当即去将其揍个屁滚尿流!”

  神君摇了摇头,“没有幕后黑手,即便说有,那也是命理、天道。”

  “人世本是阴阳相和,福祸相倚。可如今福分已尽,只余祸端。绵亘不绝的灾患会使人世灭亡,众神料见此事,又将世间撇弃一旁。”神君深深叹息,“如此一来,尘世更乱。”

  祝阴问:“那为何人间的福分会尽?”

  神君怔愣地抬眼。

  祝阴又道:“是不是天廷里的神仙将福分享尽了?那祝某飞上天去,将他们杀绝,不便好了?”

  他变回了小蛇的模样,盘在拜垫上,阴狠地磨着牙。

  神君笑了,“你杀了他们,一切也不会有改变。被耗尽的福分不会再回来,尘世也会消亡。只有从头开始,将一切尽皆扭转。”

  神君形影单薄,像一簇孤仃仃的烛焰,摇摇颤颤,随时会熄灭。祝阴瞧得心痛,摇头道:“九霄上有名姓的星官即有一千四百六十五人,天将更是千千万万,为何这重担要独落您一人身上?您光是改千人命理,就已亏弱至斯,若是将红尘中命数改尽,您岂不是会……”

  “灰飞烟灭”这个词儿还未出口,祝阴便忽见神君微微倾身,指尖轻按在自己唇上。神君望着他,那眼眸里似有粲焕星光。

  “不会的,我心坚如铁,这些苦痛摧折不了我。”神君说,“只是往后我需长住紫金山,一心重写天书,你能时而来瞧我一眼么?”

  祝阴心尖一颤。他学有所成后,回天坛山的时候便少了些,不过是在祸殃来时感念无为观人教化之恩,时不时将河里捞上的指宽鱼虾用篾篮盛了,悄悄放于山门前。

  “不是‘时而来看您一眼’,”祝阴认真地摇头,“是我会‘时时留在您身边’。”

  神君微惊,夕晖如金带,飘落他颊侧。祝阴接着道:“您重补天书,约莫要多少久?”

  神君垂头,“兴许要很久。百年……千年,甚而需费万年光阴。”

  这话教他有些惭于启齿,可点窜天书便是要如此之久。但谁知祝阴听了之后反而大喜若狂,扑上来牵着神君的手道:“真要这么久么?”

  “嗯。”神君犹豫着点头。

  祝阴面红,眼里流露惊喜的光,道:

  “那接下来的百年、千年……甚而是万年,我都能伴于您身侧了。”

  晴风拂柳,鴶鵴啼雨,春光无限。神君伏案提笔,屏气敛息,在天书上写字。

  他窃来息壤、芦灰,央祝阴用以填洪。汹流终于止扼,可水退后仅剩一片断壁残垣。

  夏雨生绿,梅熟蒂落。神君案边天书纸已垒摞如有小山之高,他一面轻咳,一面落笔。金陵里灾荒稍减,神君自三年前改起,以前三年闾巷义仓储粮平灾,死人少了许多。他将河堤换作数十枚一尺六宽厚石条垒砌,以防决堤。为改写这一命理,他动用了万人之量的天书。

  夜静晚凉,红叶落窗。神君下笔如虬,浑身缠满染血细布。金陵洪灾已止,可黎民依然陷于荒饥,子民食蠃蛖之肉,疾病横行。海岱仍有旱蝗,为抗重税,又有兵灾迭起。神君奋笔疾书,一刻不停。

  雪色清苦,朔风徘徊。神君往皲裂的手里呵着气儿,踉跄着行出书斋。纸页散了一地,纸堆已挤满斋室,遮蔽窗牅。书斋里放不下,堂屋里也开始堆起了天书纸页。

  神君踏雪回到卧房中,一推槅扇,却见火盆里烧得正旺,浑身暖意融融。烧了水洗净脸,神君疲惫地翻身上榻,却见祝阴玉体横陈,藏在寝衣里等他。

  “你又做甚么?”神君没好气地道。

  祝阴作出一副羞答答的模样。“神君大人,我想过啦,前些时候是我不好,不该对您用强。您是神祇,我该对您焚香礼拜才是,连您一根指头儿都碰不得的。”

  他翻了个身,把凝脂似的脊背向着神君,脸红耳热道:“该是您来入我,您要如何罚我,尽管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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