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2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神君却只是上榻躺下,并不碰他一下。

  祝阴等了许久,皆未等到神君来同他亲热,失望地转过身。

  可就在此时,后脑忽而一紧,他被拉了过来,温热的唇瓣覆上他的唇。祝阴如遭雷劈,神君亲吻了他。只见神君墨眸半睁,眼波犹如虚夜月光。

  素雪皑皑,夜静山空,两人共枕而眠。

  “别急,祝阴。”神君微笑,“我们还可共度万年良宵。”

第三十四章 人生岂草木

  紫金山中,峰色雄丽,榛影清荫。

  一红衣道士伫立于小院书斋中,垂首望着斋主留下的记牍。

  不知觉间,他已涕泪交下。那是万年之前,他在此处与神君大人留下的记忆。纵主子不在,这间青瓦小院也施上了平安符,久久不腐,那记忆亦留存于此,天长日久。

  祝阴阖上眼,思绪像野草在心中蔓生。他回想着至今为止的一切,忽觉头晕目眩。

  他想起自己是天坛山无为观中的弟子,与师姊左不正负了师命一齐下了山,却发觉他们所至之处是浮翳山海。浮翳山海的群龙撺掇他一齐向天廷揭起反旗,而他为解心头困惑,前来紫金山,在书斋中寻见了斋主记牍。

  阅罢记牍,他悲不自胜,却也觉思绪如皂丝麻线,交缠不清。在他记忆中,他所信奉的神祇分明是荷衣蕙带、登天抚彗的少司命,是个芳姿少女。可瞧这记牍里的叙写,他又隐觉斋主是个男子。

  记忆出现了混乱。祝阴试着回想起万年前之事,却觉虽有隐约轮廓,却觉得似有诸多舛错,无法榫接卯合。他隐隐有些万年前与神君在紫金山共度岁月的记忆,明晰些的却是自己入了天坛山,在那处学道,直至今日。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祝阴头痛,放下记牍,将束眼绫带缠在腕上。正在此时,蓬门忽敞,一个影子溜入。祝阴抬眼一望,却见是只黄毛虎头龙,正是他的旧友龟兹毒龙。

  龟兹毒龙畏缩地爬来,道:“烛阴,你原来在此处。”

  祝阴点了点头。他瞒着群龙来到了这小院。

  龟兹毒龙转着脑袋道:“金翅乌龙王暂回龙潭,说是要取金火炉锻大捍刀。那天廷有一物极为厉害,若是被其斩中,便会立时堕入九泉十殿之中,连魂神都遭泯灭。若咱们真要征讨天廷,需得小心那物才是。”

  “那物是甚么?”

  “是首山之铜所铸,本为桥山陵所藏的——轩辕剑。”

  祝阴心中掠过一丝阴霾,他道,“那剑如今由谁来掌?龙驹么?”

  黄毛虎头龙舐着伤口,凝重地道:“不,龙驹尚未够格。兴许是哪位星君,亦或是某个天王。传闻若挥出那剑,三界将破,万物尽销。若被那剑所杀,天上天下,便会了无此人踪迹。”

  祝阴的心忽而没来由地一沉。

  在院中不可久留,免得教龙群起了疑心。祝阴与龟兹毒龙步出书斋,当行过院外清潭时,祝阴忽而脚步一顿。

  潭中水声淙淙,明明并无微风,却大兴击水之声,白浪飞溅。祝阴的目光落在潭面上,却见浮于水面的波罗奢花亦纷扬而起,似有人藏在水底,用力拍击潭面。

  “那是……怎么回事?”祝阴喃喃道。

  龟兹毒龙也转头一望,道,“兴许是有几条鲤拐子调皮得紧,在打水玩儿罢。”

  祝阴却眉关紧锁。他想起龙潭水精宫回廊深处的那面镀银冰鉴,那时他听见冰鉴砰砰而响,似是有人在对面敲击。

  他踱至水潭边,望着水面。不知为何,那浪花竟于此刻平歇,拍击声已停,四下里一片死寂。

  祝阴注视潭面良久,却不见一条鱼影,只见得青莲款款垂落,在水上荡起细小涟漪。

  “怎么了?”龟兹毒龙好奇地爬来,将喙伸入水中拨了拨,“有鱼儿吃么?”

  “没有。”祝阴摇头,目光如秋夕澄凉,“这里甚么也没有。”

  ——

  海底之中。

  易情与天书立于一条幽深的隧道里。

  他们受了少司命的威逼利诱,从天书的水墨世界里进到了这片回忆之海。每一道海水縠纹里都藏着不同世界、不同时刻里的亿万光景。

  易情摸了摸心口,对天书后怕道:“也不知你家那少司命大人是发了甚么疯,特地顶着秋兰的皮相杀我一回,要我看过往的回忆。”

  天书抿着纸片嘴巴,没说话。

  易情又撇嘴道:“每一道波光里都藏着一片记忆,是不是?方才我已将以前之事皆看过一遍,得知我被贬下天廷,在紫金山下收留了一条蛇。我将那蛇养大,谁知它却狼心狗肺,反倒要来奸我,和我生一窝小蛇,少司命是想让我看这个?”

  天书沉默片刻,道:“你还记得这段回忆么?”

  易情摇头,“说老实话,我不记得有发生过此事。我在天记府时,虽收留过些灵宠,蛇也饲过,却不曾养过一条想入我的蛇。”

  他仰起头,水面上正恰映出神君坐于紫金山书斋之中的身影。那影子寂寥而虚薄,在一刻不歇地埋头重写着天书。悲哀染上了易情心头,他轻声道:

  “但我却记得,我曾于紫金山中为救世而重写天书,日夜不休。”

  水如涌碧,浪似龙堆。易情迈步,正要往前行去,天书却伸出一只纸手,紧牵住他箭袖。

  “莫往前去了。”天书道,嗓音竟有几分惶恐。“前头的回忆不好受。”

  易情好奇回首,道,“不好受,怎个不好受?是要我上刀山剑树,还是教我睡火车炉炭?”

  天书寒栗不止,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要看那记忆的是我,又不是你去尝那辛苦。”易情自言自语,甩开天书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怎地皇帝未怕,你这太监便先退避三尺啦?”

  “还是说,我会与祝阴那长虫终成眷属,来一番雨意云情?”易情喃喃道,忽而大惊。

  “不。”

  天书依然摇头,垂首抿唇,似是难以启齿。海波泓瀜,晴光于头顶徘徊,迟迟不落于他们身上。一片黑暗里,天书缓缓道。

  “你会死。”

  一阵霹雳般的震感传至易情周身。易情瞠目结舌,听着天书道。

  “在见过前头的那回忆后,你会明白为何少司命将你杀死、让我与你逢面;会明白为何她会叫你看这过往的回忆;会理解你记忆里的舛讹自何而来;会明白你曾生为何人,又要往何处去。”

  “在知晓这一切后,你便会如海中浮沫,消融而去。”

  天书悲哀地道,头一回唤他的名姓。

  “别再看了,也别再迈步向前。回去罢,文坚。”

第三十五章 人生岂草木

  易情向幽深的海底走去,不顾天书在身后凄凉地劝阻。

  他举首仰望波光,伸手去触那仿佛要灼伤眼目的光芒。

  这是最后一段回忆了。

  ——

  紫金山上,万年之前。

  神君于青瓦小院中埋首修编天书,暮去朝来,珠流璧转,麻纸堆满书堂、厢房与石廊,如千万雪堆。

  祝阴时时下山去墨斋里替神君采买笔墨。那时山下书肆里已贴满了他画帖,只不过作画之人不曾见过他形容,多凭想象落笔。于是祝阴便成了个虬髯满面、膀大腰圆的粗壮汉子,在画帖里露齿而笑。

  祝阴无奈,却又沾沾自喜。他的真面目只有神君大人知晓,神君可独享他的风采俊丽。

  一日,值时功曹着一身彩绘兕牛甲,驾着祥云大摇大摆而过。祝阴见了,伸指一动,天上当即乱风凶虐,一刹间便将祥云压落。值时功曹被风吹跌,在他面前摔了个狗啃泥。

  “谁!”长颈鸟喙的值时功曹跳起,惊惶地左右张望。

  他还未站直身子,便又被从后伸来的一脚踢倒。值时功曹猛然转头,却见一红衣少年笑吟吟地望着他。那少年着一身流光云明道衣,足蹬十方鞋,美如冠玉。

  红衣少年叉手道:

  “你爷爷。”

  值时功曹大怒,捉着馘斧跳起来,欲将这骄横放肆的小子痛揍一顿。可只见祝阴微动一指,登时狂风崩荡,值时功曹四肢如缚铁枷,再度摔了个大马趴。

  “爷爷,好厉害的宝术!”值时功曹禁不住脱口而出。

  红衣少年走过来,一脚踏在他面上,微笑道,“识时务的乖孙儿,你是司时的星官么?”

  值时功曹已瞧出此人宝术超群绝伦,恐怕自己全然不是敌手,当即谄笑道:“回爷爷,小的是四值功曹里的末位,虽也司时,却司得不多。”

  祝阴点头,踢他一脚,“带轩辕镜了么?将你的其余三位上官叫来。”

  值时功曹讪讪道:“爷爷,您寻我上官做甚?有甚么火气,您冲着孙子撒便是了。”

  他话一脱口,却忽觉喉间一紧。风声狂烈,宛如牛吼。无形的风像一只大手,紧扼于他颈间,将他提起。

  红衣少年直袖飘舞,笑意冶艳如花,分外驰魂夺魄。

  祝阴说,“火气没有,倒有一个要求。我要司时星官将紫金山下的光阴冻凝万年。因为神君大人是睹物伤情之人,若万年光阴逝去,山下再无他熟识之人,他岂不会伤心难过?”

  “所以,好孙儿,司时星官何在?”红衣少年拎起值时功曹的衣襟,笑意盈盈。

  “……我要他滚到我面前。”

  值年功曹将紫金山下的年岁凝冻住了。

  从此,青瓦小院中花开花谢,叶生叶落,山下的光景依然如初。

  竹荫如玉,风霁雨晴。神君在一室碧影中伏案提笔,指腹已磨了一层厚茧。

  祝阴自山下归来,踏入书斋,欣喜地将一支风车插于案上莲瓣口瓶中,道,“神君大人,送予你!”

  神君抬眼,他眼下有淡淡的青紫,看得出其案牍之劳。但在望向祝阴的那一刻,他却笑了,如面春风。

  风车在风里簌簌而动,纸页上写着几个字儿:“吉祥安康”。

  “谢谢你,小蛇。这是你从列肆里买的么?”神君伸手拿过风车,翻来覆去地看,“可是,为何要为我买此物?”

  祝阴拼命点头,道,“神君大人,我的宝术是风,我的魂神可抵这世间所有风可拂及之处。”

  赧然的笑绽于面上,他又道:

  “当这风车转起时,您便能知晓——我在您身侧,与您形影不离。”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

  这几个字在祝阴心底里反复咀嚼过千回、万回,每一回念及时皆是不一般的滋味,时而甘如饴蜜,时而涩似酸枣。他躲在槅扇后,悄悄舔破桃花纸,看着神君消瘦的身影。自灾荒开始后,神君便时时伏案疾书,少有抬眼看他的时候。但只消看上一眼,便足教他消魂牵肠。

  神君的身形愈来愈清减,神气也不大好。祝阴送去的饭食他动得也少了,他像一只雪人儿,在春光面前一天天融散。祝阴虽忧心,却也总天真地觉得,若是灾荒收了尾,神君便会恢复如初。

  山中的清寂日子不长,灵官庙中的阿阇梨接了势家祓除熊罴怪的请托,一群比丘戴朱湛色髢发,顶着倛头跳起古怪舞蹈,结果非但未将熊罴怪驱离,反倒断送了几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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