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2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一个清早,灵官庙住持敲开了小院院门,痛哭流涕地抱上了神君的腿,说庙中沙门几已死尽,需求神君帮援。

  神君回屋去画了几张八卦剑山君图,交予住持,说是虎克熊,此画定能驱退熊罴怪。

  住持抖索着接过,将那画贴于山门。果不其然,熊罴怪见了那画,惊心骇神,赶忙退徙三舍。

  神君由此而闻名,上山拜谒的香客愈来愈多。有求救回夭折幼子的妇人,有深受雨尘之困的老者。神君皆一一接见,为他们画下祛邪画儿,为他们拂尘除厄。

  祝阴冷眼看着人潮汹涌而来,又离散而去。

  每一个得神君出手相助之人皆不会再来,他们愁苦而来,欢喜而去,神君替他们解厄之后,他们便将神君抛于九霄云外,殊不知每画下一张祛邪画,于神君而言便是担承下一份新的苦痛。

  神君的身影愈来愈清瘦。他坐在堂屋里的拜垫上,如一片虚白的月华,待天明时便会消逝而去。

  夜里,两人和衣枕于榻上,祝阴搂着神君,只觉自己似抱着副骨架子,硬得硌手,心中浑不是滋味。他轻声道:

  “神君大人,您莫再苦累自己了,休息一下罢。”

  他听见了轻而缓的叹息声,像一缕风掠过耳畔。

  “还未到时候。”神君道。

  祝阴心痛如绞,他不知如此劳形苦神会给神君带来何等后果。他只知哪怕是长明灯,亦有烛尽光穷之时;院门前清潭中的芙蕖虽娇美,也有萧疏凋落之日。

  神君是被淬妖躯的神仙,身虽不会死,可心会死么?

  祝阴不安地抱紧了怀中那人,在忐忑里睡去。

  一年过去,灾异稍止,浩水已平。

  两年过去,天下未安,小祸迭起。

  第三年、第四年……以至于第五年、第十年过去,神君皆在苦修天书。光阴似箭流,日月如飞梭,数不清过了多少个风花春夜、霜雪寒宵。略得闲时,神君亦会与他一齐泛舟淮水,瑶窗听曲儿,他化作蛇形,快活地在神君身上打滚,听着那胸膛里传来的不息心跳,心满意足。在那往后,时光仿佛再无意义,百年也似转瞬即逝。岁月不曾在神君眉眼上雕镂出深沉悲苦的模样,他们形影相依,彷如初见。

  只是祝阴渐而发现,自己在化作蛇形一事上渐趋困难。先前他只是条盈盈一握的小蛇,后来竟身形渐伟,生得丈高。

  祝阴不敢再化作蛇形,有一回他曾往前湖中瞥过一眼,只见自己驼首金眼、蜃腹鲤鳞,湖面已难容其身躯,它似能直顶云天。他才惶然惊觉,自己此时不似蛇了,更像一条龙。

  于是他化作人形,急匆匆地奔回山上小院,踏过槛木,推开书斋门,叫道:“神君大人,祝某身上发生了些怪事儿!”

  神君似是感了风寒,佝偻着背在咳嗽。祝阴瞥见他将捂嘴的巾帕拢了,急忙收进袖里。祝阴想,真是奇事,一面素帕,上头竟绣满了艳丽的红花。

  “甚么事?”神君回过头来,苍白地微笑着,问他道。

  祝阴举着手,夸张地比划道:“我近来生了鳞,长了牙,身有往时数百倍之大,神君大人,我要变成龙了!”

  神君含笑纠正他:“不是要变成龙了,而是——你本来便是龙。”

  神君起身,踏出书斋。祝阴满脸喜色,紧随在他后方。他们踏过如茵碧苔,行过绕舍翠荫。春光正好,一片暖香新绿。嫩绿里却藏着茫茫雪色。祝阴望见远方雪山高耸,白皑皑的一片。他听见簌簌风声,像有无数飞鸟在空际展翅翱翔。

  一面走,神君一面道:“你还记得烛龙的传说么?”

  “记得,您曾说过,那是钟山之神,视为昼,瞑为夜,息为风。”

  “可那是古书中的记述了,如今世人对烛阴再无古时一般景仰。”神君道,“你本就是烛龙,可因你失了人信奉,方才化作爬地鳞虫。”

  “那祝某如今再化龙形,是得了世人信仰么?”祝阴好奇地发问,“是您使了些手段罢,可天下人千千亿亿,您究竟用了甚么法子让他们崇奉烛龙?”

  神君说:“用一个很笨的法子。”

  两人来到紫金山深处那存置龙骨之处。祝阴惊觉方才望见的那雪山正展露于自己面前。

  但那并非雪,而是高垒如山的白麻纸。

  祝阴心头大撼,清风拂过,他望见纸片漫空起舞,犹如蹁跹飞雪。他伸手一捉,将一张纸页捕进手中,展开一看,却见其上墨字多如繁星。

  每一张麻纸上皆书写着他的命运。不仅是在这个世界的他,还有成千累万的其余世界的他。命理如虬枝,会轻易分出无数岔道。另一世的他可能仍是一条寝陋小蛇,挣扎于泥土;或是被方士刳肠取骨,烧作鼎灰。

  可如今,所有世界里的悲惨命运皆被改写,每一世的祝阴皆可化作翻云覆雨、光耀逾日的烛龙,每一世的他皆享福寿康宁,从此再无缠身厄运。

  笔墨间残存着槐花清香,无比熟悉。

  祝阴猛然回头,看见神君背手立于槐荫里,肩上负着灿灿日光。

  “神君大人,”他哽咽道,“是你实现了我的愿望么?”

  神君点头,他背着手,将自己缠着纱条、残破不堪的指尖藏起。他笑道:

  “是,这是我奉予你的一片丹心,一个神迹。”

第三十六章 人生岂草木

  端倪日渐显露。祝阴本以为在紫金山上的僻静日子便是他的一辈子,可后来他方才发现命数无常,造化弄人,美满之日屈指寥寥,往后便只余苦风凄雨。

  神君的身子垮了。

  数千年荏苒而逝,起先他仍能坐于交床上,持笔写字,后来竟是缠绵病榻。他似是害了痨病,不住咯血,一张脸搽了铅粉似的,白晃晃的吓人。

  即便如此,他仍挣扎着起身,欲要翻开天书。

  斋室暗蔼,祝阴走到榻前,按下他的手,面色阴翳:“神君大人,您该安歇了。”

  “不,还未到时候,我还能……”神君拼命摇头。

  祝阴咬牙,“您已劳神千百年,为何不肯停歇?”

  神君却喃喃道,双目无神:“千百……年?如今又是甚么时候?”

  “自您开始修葺天书后,已有九千七百二十三年。”祝阴轻声道,他不曾将令值年功曹将紫金山下年岁凝结一事道出。

  神君垂头,苦笑着呢喃,“原来竟已……过了如此之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如笼中囚雀,书下一页页命理,浑不知年华已逝。

  他叹道:“天下黎庶堆山积海,若要福泽众生,须得将世人天书皆重修一遍,此事不容迟缓。我若迟一刻,天下便会有一人多受些苦难。”神君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声道,“扶我起来,祝阴。”

  祝阴却未伸手将神君搀起,反冷眼相待。他知神君执拗,很快便又会劳顿于案牍。于是他冷冷道:“神君大人,我劝你停手,你还不知么?你所做的一切皆是无用之功。”

  神君浑身一颤,如坠冰窖。祝阴见他神色惊悸,心里却生快意,道,“凡世的福分早被天廷狗官耗尽啦!不管您如何改写天书,人间福运也只会如磨损之物般,愈来愈少。当初是太上帝与您说,大渊献之岁只延续一甲子,可如今九千年已过,为何您还不得休歇?”

  听他此话,神君心颤不已,却仍倔犟摇头,“大渊献之岁虽已过去,可人间苦难不会因此而平息,只有将人世重写一遍,才能斩断苦楚之根。”

  “所以我是在说,您所做的一切皆是枉费心机!”祝阴禁不住大吼,他扬手,将床边剔彩柜上的掐丝瓶翻倒,新采的墨荷散了一地。祝阴揪起神君襟领,心中忽而一痛,神君瘦骨嶙峋,轻如鸿羽。他咬牙道,“世间灾厄无穷无尽,人之贪欲也绵绵不绝。您瞧先前来求您画祛邪画儿的香客,他们心愿遂了之后,有来再瞧过您一眼么?无人会感谢您!无人会记得您!”

  “至少尘间会疾苦稍减……”神君喃喃道。

  祝阴却冷酷地道,“不会减少的。您予他们福运愈多,天道以为人间可消解如此多苦厄,便只会降下更多祸难。到头来,灾荒延绵不断。您不可能将这凡世命理重写一遍,无论您如何劳苦,皆如水中捞月!”

  “……神君大人,醒醒罢。您这是抱薪救火,剜肉医疮。”

  祝阴连珠炮似的说了这番话,其实心里却藏着个隐秘的心思:若是神君不再执拗于纂写天书,是不是便从此不必受苦?是不是便能得闲多瞧他几眼?

  室中黯然无光,唯有苍碧树影于壁上轻飏。神君似被他所言震慑,愕然张目,神色一片空白。

  一股悔意忽而涌上祝阴心头,先前的汹汹之气霎时而消。

  “神君大人……我……”他支吾道,“我不是故意与您说这些的,只是……”

  神君却轻轻慢慢地摇起了头。祝阴看清了他的脸,堆满了倦意。如今的他像一触即裂的春冰,脆弱不已。

  “你说的对,祝阴。”

  神君低下头。

  “兴许我是该憩息片刻了。”

  自那往后,神君果真如祝阴所愿,从此停息了修纂天书一事。

  他不再去翻天书,也不再于五鼓天时爬起身来,点起瓦豆灯,勤奋地捉笔疾书。微霜凄凄,金萤飞舞。他时常静静地坐在槛木上出神,回想过往,只觉是黄粱一梦。

  然后他忽而觉得自己疲入骨髓,觉得自己如烛泪蜡灰。一直以来他勉力燃烧自己的性命,欲放光明,如今却发觉自己并非星火,而是飞蛾,早晚会扑入火中,断送性命。

  但些微的希望总归是有的。神君唤来祝阴,一面咳着,一面拿悲哀又柔软的神色道:“祝阴,我这些天来挂记着你的话,左右咀嚼了几回,觉得你所言确实有理。我不该伴风搭雨、缠身冗务这般久。”

  祝阴听闻他愿意放下心来暂息,喜上眉梢,拼命点头。

  神君又接着道:“只是,我既已决定修篡天书,也不好半道而废。我决定一日只修三页纸,从长计议,你瞧这样可好?”

  以前的神君一日可修上三百页、三千页天书纸,日日如此,持续千年,可说是不要了性命。祝阴听他愿放慢些步子来修天书,自然大喜,忙不迭点头道,“好,自然好。如此一来,我也能陪着您多些时候。”

  “我还需些青檀宣与竹梃笔,墨锭也需补些,你能替我买来么?”神君央求他。

  祝阴得意忘形,几乎要化作蛇形,将尾巴高高翘起。他一口应承,“自然!您有甚么请托,我祝某人皆能立时竣事!”

  说着,红衣少年便撒腿奔出书斋,像一条面前挂着肉骨头的叭儿狗,屁颠屁颠跑走了。

  待祝阴走了有一炷香的时候,神君才艰难地捉过榻边筇竹杖,下榻踩着麻屦,一瘸一拐地行出书斋。

  榛芜莽莽,山中风露高寒。神君跌跌撞撞,在漫野红叶中穿行。千年以来,他埋首修葺天书,下山之时寥寥无几。

  他要去看如今凡世究竟变成何等模样,看他九千七百二十三年来写就的世间。

  行了许久,他步入尘嚣。墟市生烟,市厘空寂,他望见无数枯骨散于道旁。乞儿以旧布裹脚,在地上如菜青虫般挪腾乞讨。铺席上摆着斩断的人肢,旁立一木牌:“地鸡,百文一斤”。琼楼玉宇不复,断壁颓垣,满目凄凉。

  神君望着眼前的一切,怔然而立。

  天灾地孽依然在祸害人间。他忽觉心头一坠,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知祝阴已要挟值年功曹将紫金山下年岁尽皆凝冻,因而他所见之景是千年以前白骨露野之时。天廷如今奸佞瞽言妄举,上下大乱,竟也无人去纠值年功曹在人间所为。且虽年岁已止,值年功曹却独放了道观、伽蓝依时而动,故而香火倒也不曾断过,天廷星官竟未瞧出端倪。

  若是此时叫值年功曹解了这凝冻时光的法术,神君兴许便会瞧见九千年后民康物阜、人稠物穰的繁花美景。

  可惜他并不知此事,且将这颓垣败井的尘寰望在眼里,登时满心绝望。

  神君缓缓踏上回山的小径。

  下山时,他抖抖索索,如迟暮之人。上山时,他却有气无力,全然一副日薄西山之态。

  他一面走,一面心绪如麻。他开始回想起过往的一切,疯也似的追忆自己究竟做错了何处。最后他茅塞顿开,兴许从根本而言,他就不该修葺天书,不该做那司命神官,不该步入天廷,不该生于人世。

  祝阴的话萦绕耳侧:“你所做的一切皆是无用之功!”这话令他动魄惊心。

  神君垂着头,忽发觉青石阶上落下了几粒浑圆的水迹。

  他抬头张望,欲寻空中雨云,却并未寻见。

  虽未落雨,可青石上的水迹愈来愈多。他忽而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涕泗交颐,泪流满面。

  回小院的路上,神君绕了原路,行往灵官庙。

  他想起许久以前自己曾为庙中阿阇梨画过祛邪画,不知如今庙中是否还有僧人。

  可只行了一半儿的路,他便跌倒在地。他扭头一看,却见自己的脚踝折往一边,身上肌肤剥落,簌簌地流着血。他太虚弱了,为了改纂天书而无数次献出自己的身躯,这具躯体亦在渐步踏入棺柩。

  一伙儿披珠纨绮翠的妇人出现在殿门处,吃吃发笑着行过,未看倒在地上的神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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