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2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几个流丐扛着耨镈走过,草履不客气地踩过神君衣角,扬长而去。

  着缎褂的混混儿牵驴而过,见了卧倒于地的神君,飞出一脚,将他狠狠踢开,唾道:“哪儿来的死人,晦气!”

  “起开去,别挡了道!”

  杂沓脚步响起,自始至终,无人将他扶起。神君抱着竹杖,咬牙站起,灵官庙也不入了,一摇一晃地离去。

  青瓦小院柴扉虚掩,神君将溅满泥水的白布裈衫换下,替上压在衣箱底的玄色圆领缎袍。一面咳着,他一面将未修的天书纸收敛作一叠,抱着纸页,一瘸一拐地行往溪边。

  紫金山上,暮色冷旷,野菊紫的天幕下流水泛泛。神君一袭黑衣,身影单弱,如一片薄刃。他坐在清溪边,将一张张写满了字的青檀宣放入水中。纸浸了水,初时像轻舟般启航,后来却又飘旋着沉入水底,再也不见。

  他望着那沉水的纸页,心头如灌沉铅。他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磨而不磷,大言不惭地称自己心坚如铁。

  并非如此,他十分清楚,他是个怕死鬼,胆小、怯懦、既怕疼也怕死。他从来是一个伪作神明的凡人,若蹉跎了千万年时光而不得让尘世有起色,他便会意冷心灰。

  一点晶莹滑过神君的颊侧,像天际坠下的流星。

  有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他知道是祝阴。

  “祝阴,”背对着祝阴,神君道,“我这一辈子劳而无功,本以为能至死未悔,却仍心有抱憾。”

  话尾渐淡,隐没在暮色里。

第三十七章 人生岂草木

  卧房中未挑灯,晦暗无光。

  神君伏于榻上,咳嗽连连。

  他对祝阴称自己感了风寒,暂让祝阴莫进卧房,免得亦肤闭而热。祝阴进不得卧房,隔着支摘窗,将蛇脑袋探了半截进去,可怜巴巴地道:

  “神君大人,和我出去耍罢,我想同您踢鞠球。”

  咳嗽声自房中传来,神君断续地道:“再等等罢,我折了腿,待生好了,再随你一同去顽。”

  祝阴又哀求道:“那陪我一块儿玩纸叶子、玩六博,或下山去坐舫船,寻撞戏……”

  “过段时日罢。”神君依旧微笑着,这样答他。

  祝阴垂头丧气,从支摘窗下钻出院来。他在院中盘桓,百思不得其解。他让值年功曹将紫金山下的年岁凝滞后,凡世便周而复始地轮转着一年的光景,时光再不前进,世人对此不察。祝阴于此举沾沾自喜,如此一来,神君的故人便不会辞世,会永远活于此年。

  但神君已不再编削天书,却愈发悒悒不乐。祝阴困惑不已,他不过是欲与神君共度这山间年岁,可神君醉心于编修天书,时时冷落了他。

  紫榈枫叶下,黄落草木间,红衣少年坐于抄手廊上,痴痴地呢喃。

  “神君大人何时才能瘳恙呢?”

  轻烟倏起,人影飘散,小蛇无精打采地盘起身子,钻入红叶底。

  过了几日,神君许祝阴入房了,这回倒不是因为身子瘳健,而是因为他着实一病不起。祝阴熬了四逆汤,神君吃了仍不见转好,反倒咳得似要将心肺呕了一般。祝阴化作蛇形,去咬了几只山鸡,日日给神君做芙蓉凤脯,欲滋补他身子,但神君也不爱动筷,那山鸡最后仍落了蛇肚。

  祝阴忙上忙下,劳形苦心。服侍神君吃了沿阶草根汤后,他伏在榻边,眯一眯眼,便累得打起盹儿来了。

  他昏沉沉地睡着,忽而觉得梦里飘来一股清冽的槐香,还间杂着些教人心动神驰的气味。似有人抚上面颊,细细描画他眉眼,又似有雨落进眉间。

  祝阴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虚牅半敞着,露出外头一片白恹恹的天。室中依然暗惨无光,剔彩柜上的掐丝瓶里歪斜地插着支风车,“吉祥安康”四个字儿在萧萧秋风里缓缓地转动。

  左眼有些发胀,一刺一刺地痛。祝阴用手捂着,这是他仍为蛇形时留下的伤。有一方士剜去他眼眸,自那往后,他这眼便再未复生过。平日虽用术法拟了只金眸放进眼眶里,却不可视物。

  此时他抬眼一瞧,却见神君半坐在榻上,背后垫着白地长命软枕,手里攥着鲨皮鞘,葛帐垂下来,盖住了半边脸。祝阴只能借着晦暗天光瞧见他清瘦的下巴,有种无端的素丽。

  “神君大人,您醒了?”祝阴迷糊道,“我去替您烧水洗面,给您熬姜粥。”

  神君点了点头,却伸手捉住了他腕节,“别急着走……我想与你说些话。”

  那声音不如往时一般虚孱,平缓如流溪,教祝阴感到安心。

  祝阴眉间阴翳散去,神色似放了晴,问道:“甚么话?”

  他心想,看来这几日的药膳果真有效,神君将转好了。

  “你可乘风远至万里,翻山越岭,不在话下。不知你还记得你许久以前在天坛山学道时的师长、门徒么?我那时闭门捉笔,不曾见过他们最后一面,他们后来可还安好?”

  祝阴说:“最后一面是见过的。”他忽而咽了声,怕神君又要重燃编纂天书之意,又道,“不过安不安好,倒是别话。”

  神君沉默了片刻,笑问道,“那你一个个与我说罢。迷阵子如何?”

  祝阴说,“黎阳遭了旱蝗,有大饥,人相食。迷阵子饿昏了头,将缸底月影看作馒头,便跌进缸里,再未爬出来。”

  说完这番话,他暗骂自己一句:骗子。迷阵子苦厄已被神君所解,饱食终日,懒怠如猪。

  可神君似是并未因此话而伤悲,他只是含笑问道:“三足乌、玉兔如何?”

  “三足乌因饥病而亡,玉兔痛切心骨,亦随其而去。”祝阴垂眼道。

  骗子。他对自己道。那两只灵宠正如胶似漆,蜜里调油。

  “左不正呢?”

  “她被左氏象王接回府中,郁郁寡欢,自绝于深闺。”

  并非如此。左不正后来变作了个跋扈自恣的千金小姐,负嵌玉刀,乘碧蛟云游天下。

  “微言道人可好?”神君又问。

  “他遭荥州人揭穿往时的风马局,被氓民乱棍打死。”祝阴说。

  撒谎。他又对自己道。神君重写天书后,微言道人凭一手炼外丹术赚得盆盈钵满。胖得流油。

  神君微笑:“天穿道长如何?”

  祝阴说:“她本欲登天救世,可一生壮志未酬,见观中子弟下场凄零,遂投缳而死。”

  他骗了神君。天穿道长后来得道,却不愿升天成仙,至今仍留于天坛山无为观,在园圃里侍弄一丛没骨花,仲春时若有男女上月老殿来求缘,便赠予一支芍药。

  如今观中的每一人皆过得有滋有味,可他却为了自己心里一点晦暗的欲念而对神君信口雌黄。

  祝阴如食梅醷,坐立不安。他强笑,对神君道:“神君大人,那修纂天书一事本就如豆腐垫脚,竹篮打水,只能教您心劳日拙。您闲时可修上几笔,可切莫将它放在心上。”

  神君没说话,帐后静默一片。祝阴心里燎起了火,焦灼得很,方要撩帘去与他说话,却听得他清清淡淡地道:

  “祝阴,这凡世就如一张绵连纸,本就是素净的,我便似污墨,一厢情愿,胡写乱画,反倒玷了人间干净。”

  这话语气听来不对,祝阴心里一惊,他本想与神君说人间灾厄不尽,不可强求修尽天下命理,但如今神君却似是死灰槁木一般,倒是觉得过往所做一切皆不对起来了。

  “不,神君大人,您千万别如此说……”祝阴连连摇头,此时又忽觉手上一凉,是神君的手握过来了。那指如冰似玉,带着冬寒。

  “那你又如何呢?”

  那苍白消瘦的手探出帐来,紧握着他的指尖,神君如梦呓一般道。

  “在我写下的这个凡世里,你幸福了么?”

  疏薄秋风落入帘栊,帐子水波似的荡漾。祝阴的心忽而也摇曳不定,酸楚之情涌上胸臆。还未开口,泪珠便先簌簌而落。

  “当然了,神君大人,我很幸福!”他拼力点头,“遇到您之前,我酸苦辣咸……百般滋味皆尝过,可与您相逢后的每一日,皆甘如饴蜜!”

  萧索秋光铺满一室。祝阴听见了黄叶飞落,听见了剪剪清风。他听见了神君开口,声音里带着哀愁的笑意。

  “那便好。”

  握着他指尖的手倏然垂落,像烛焰被狂风骤然吹熄。

  神君喃喃道。

  “如此一来,我此生便有了意义了。”

  葛帐垂落,渐渐不再动了。

  祝阴对着那帐子,拘谨地端坐着。过了许久,他忽觉不对,出声唤道:

  “……神君大人?”

  并无回应。他的心忽如栓于绳头,摇摇晃晃。一股无端的惊悸从身中爬上心来,守宫似的贴于心口上。

  “神君大人,您是睡着了么?”祝阴压低了嗓儿,惴惴不安、又小心翼翼地发问。

  他爬起身,却忽觉脑胀。不知何时,支摘窗下透来的日光格外刺目。他眯着眼,走过去掩窗,陡地发觉自己左眼能望见些朦胧的影子。

  祝阴大惊,这只左眼当初被方士剜去后,便再不能视物。他一直以法术假拟,故而旁人也瞧不出他一眼已盲。而如今为何复明?他惊疑不定,走至竹镜架前,端起镜一望,却隐见左眼瞳眸泼墨似的黑,熟悉得教人哀伤,当即心头大震。

  “神君大人!”

  祝阴猛地摔下铜镜,扑到床前,扯开葛帘。浮尘四起,日光映亮了神君的脸。神君挨着长命软枕,半坐着,抽了骨似的无力。神君手里紧握着鲨皮鞘,一柄降妖剑收于鞘中,金柄钢刃,染满鲜血。

  惶恐攫住了祝阴心头,他颤颤地将目光上望,只见血点淅淅沥沥地洒满寝衣、亵衣。神君阖着眼,半张脸却被血染得污红。血珠子从眼眶里流下,像未尽的泪。

  在他疲累休歇于榻侧时,神君将自己的左眼剜予了他。

  那往日如春花似的笑靥却显出枯叶似的灰败,神君闭着眼,倚着枕儿睡着了一般,只是胸膛不再起伏,整个人消瘦得似是只剩骨架子。祝阴大恸,只觉喉管被人挟住了般紧塞。他颤巍巍叫道:

  “……神君大人?”

  没有回应,也再不会有回响。祝阴抖着手摸上神君细瘦的腕节,只觉沉寂如冰。再探一探鼻息,也无一点儿出气。他俯身贴近神君心口,那儿再无怦怦心跳,像是火苗已熄。

  然后他方才明白何为惊恐,何为痛楚,何为死亡。神君已在紫金山上九千余年,虽为妖躯,却不曾有过天福地泽供养。人间无人再信大司命,而他又历经亿亿万万苦刑,若非心中仍吊一口气,便难存于世。

  而如今神君终于心冷如灰,撒手人寰。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祝阴难以置信地、泪流满面地一遍遍念着那神明的名字,可室中始终寂静,如一座坟茔。瓶里的风车停了,卧房里没有风,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他搂起神君羸弱的身躯,骨头硬得硌手,却很轻。这样轻的一副身躯上压上了成千累万的凡尘劫难。

  红衣少年跪坐着,忽而瘫软于地。

  从那一刻起,他的白日从天而坠。

  他终于明白了,他往后的一生,便会只余寂寂长夜。

第三十八章 人生岂草木

  神君溘然长逝了。

  祝阴理他的书斋,望见漏窗外槐荫衰歇,苍寂的树影落在地上,剪碎了天光。几枚洁白的槐花干置于仙桃窗棂里,像是神君随手拈来的一点调皮心思。槐树长命,神君却短寿。纵度过九千年光阴,却不曾为自己活过一刻。

  案下有一乌木小匣,祝阴捧起来,打开来瞧,里头似是神君的废墨。首一张青檀宣上书着:“只余竹纸数张,羊毫两支”这些字眼,约莫是他去天坛山学道时神君欲予他的鲤书,托他寻些豫州笔墨来。祝阴看一个字,便掉一粒泪,人常道见字如晤,他看着这封信,便似仍见了活着的神君一般,顾盼生辉,温柔可亲。神君在信中絮絮地叮咛他,且写道:“豫宁千六里,尺牍寥几行。愁肠寸寸短,思情绵绵长。”

  看到最后,又是一句:

  “予一无长物,无以奉君。唯取丹心一片,形诸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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