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2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心里抱着一簇希望的火苗,祝阴前去咸池之畔,他听闻少司命时时在水旁逗留。果不其然,荷衣蕙带的神灵坐在水边,长垂的乌发如瀑,在水中漾散。

  祝阴走到她身后,生生硬硬地揖了一揖:“敢问足下可是少司命?祝某有事相询。”

  那神灵静静地侧过面,祝阴望见了一张妩媚脸庞,缀着一对儿黛眉明眸,笑起来时似雪霁冰解,春花烂漫。见了那张脸,祝阴瞠目结舌,此时听得神明开口,声音清灵,如玉磬殳击:

  “是,吾乃少司命。”

  她回眸一望,格格笑道:“灵鬼官,你寻我是为何事?”

  祝阴目瞪口呆,她又歪着脑袋道:“怎么了,俊俏的小郎君,你曾与我相识么?”

  那笑靥还真似曾相识,祝阴磕巴着指着她道:“秋……你是秋姑娘……”

  原来那名为少司命的神明与他在凡间时识得的女孩儿极为相似。只是秋兰是秦淮河房里的妓子,微贱如尘,少司命却高高在上,乃玉叶金枝。

  少司命见他惊惶,反倒笑道:“哎呀,你是秋兰旧识呀。”

  “秋姑娘与你是甚么关系?”祝阴警觉地道。

  “我与她的关系?便像形与影,花与叶,饺耳皮与馅儿。”少司命吃吃发笑,“我是影子、叶子与馅儿。”

  她又道,“秋兰自愿将身躯奉予了我,实苡橋现了我回琼花宫的心愿。相应的,我也会实现她的心愿。”

  “心愿?”祝阴不解,“她的心愿是甚么?”

  少司命神秘地笑。“她说,她曾为贵人舍命相助,因而她也愿舍身助那贵人。”

  一刹间,神君的影子掠过祝阴脑海。神君曾助秋兰从文高手下脱身,那贵人是指他么?

  鬼使神差的,祝阴说。

  “我听闻你可令人死而复苏。若我能实现你的愿望,你也可了却我的心愿么?”

  少司命仰起下巴,道:“可我已无愿望了。先时答应秋兰,不过是我跌落尘寰,寻不见回天廷之路。如今我已事事称心快意,哪儿还能与你做交换呢?”

  祝阴背手挺立:“可我曾听大司命说,神明生来便是要助人遂愿的。他已福泽众生,您贵为少司命,难道连一条山野妖蛇都泽被不得么?那您比起大司命来,可真是个大孬种了。”

  听了这话,少司命虽未显忿色,却也挑起了眉。

  她微笑,“好一条山野妖蛇,这伶俐口齿,倒比灵虚殿上的老骨头叫得好听许多。也罢,我知秋兰欲助的那位贵人正是你所敬奉之神,这回我便顺手帮你一把,也算是了秋兰的愿了。”

  少司命自咸池中起身,襦裙漉湿,似一朵含苞芙蕖。她笑道:

  “跟我来罢。”

  神明引祝阴来到天记府架阁库内,只见库中一片黑暗,一昏灯火泛出蜜色的光,书册满天满地,多如泥沙。

  笔墨馨香充溢鼻尖,一刹间,祝阴潸然泪下。他想起了神君,那人的身上终日萦绕着墨香。

  “我可违逆天廷律令,予你一次重写天书之机。”

  少司命说,递过一支彤管笔。黑暗里浮现出一张楠木书案,空白的天书册涌现于其上,那册子虽薄,其中的白麻纸却似取之不尽。

  “你想要甚么样的故事,欲要甚么样的结局,便自己写来。就如你那位神君当初所做的一样。”

  祝阴坐在那书案前,对着那白净的纸面,突而手足无措。这就是少司命所说的“复生”的法子么?

  心上像压了千百只秤砣,沉甸甸的,有些闷疼。他抬眼望向少司命,问,“您的意思是,我也可与神君大人一般,在这天书上改易命理?我能将神君逝世一事抹去,继续在紫金山颐养天年?”

  少司命摇头,巧笑倩兮,“不对,不对。我的天书与大司命的不同,他掌寿夭生死,我却不掌此事。”

  烛焰摇摆,像在昏黯里开出了茸花。祝阴忽而无由地觉得心慌,为何会慌张?眼前的黑暗似浓雾,环抱着少司命,明明他与那少女模样的神明近在咫尺,他却忽觉得似与她远在天涯。

  “我掌的是‘赋生’,你明白么?”

  神女的朱唇一开一阖,仿若铡刀,让他心惊肉跳。

  “不是教死人复苏,而是‘赋予新生’。”

  新生。这两个字犹如片刀,倏然自心上砍落。祝阴脸色苍白。

  “也便是说,我不可令你惦念在心上的大司命回生。死便是执手相别,是去而不返,从来不可回转。”少司命垂眸,灯火在黯沉的眸子里挣扎,几近熄灭。“生人与死者,注定永隔黄泉。”

  祝阴仓皇地摇头,这不是真的。他开口,声音在颤抖,“可……可神君大人便可改逆生死!他能替人担受苦难,转危为安!”

  少司命望着他,目光柔潺如水。

  “所以他才任得了大司命。这天上天下,唯有他一人可凭凡躯受那出生入死之难。不是因他成了大司命,方才可执掌生死,而是他能逆乱天道,方才做了大司命。”

  祝阴只是在打抖,他只觉浑身浸了冰水似的发寒。“您是说,您的天书与神君大人迥异,并不可将他复生?”

  “是。”少司命叹息,“过往与你相伴的神君已死,无可挽回。我的天书只可结缘、赋生,只能让一条崭新性命降临于世。”

  泪如决堤洪流,顷刻而出。祝阴怔然伫立,任泪水滴答答而淌,似丢去了三魂七魄。

  在绚丽烟霞下将血肉喂入小蛇口中的神君。

  将他盘于颈上,同他说笑着行过淮水的神君。

  在青瓦小院里捉笔修缮天书的神君。卧于罗汉床上,用衾被轻轻笼着他的神君。

  所有的影子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忽然明白,在那个惨白如雪的清晨,神君早已别他而去。

  ——神君永不会再回。

  “我下地府去寻他!”沉默良久,祝阴失态地叫道。

  “他万念俱灰,魂心已碎,碧落黄泉,再无他的容身之处。哪怕是入了地府,恐怕你也得空手而归。”少司命道,一摆云纹袖,旋身离去。“与其沉湎过往,牵挂那死人之事,不若拿我的天书来思忖赋生的法子。我那天书虽是何事皆可写,却需恪守福祸相依的道理,苦厄与福分要均等,方才可实现。”

  她又道。“你仔细想想罢,我予足你时间,你可在此处想上一百年、一千年。”

  少司命甩袖而去,架阁库中黯淡无光,只余祝阴一人。

  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麻纸洁白无瑕,祝阴垂首望着那纸,任泪珠子往下坠。人的血会流净,可泪却永流不尽。

  “神君大人,您好狠的心。”祝阴喃喃自语。“去那么远的地方,却不告而别。”

  他哭了许久,哭到星流云散,烛泪淌满铜盘。暮去朝来,鸾啼歇了,夜蛩又起,他流泪不息,一声迭一声地噎泣。

  后来他发觉,再如何垂泪,皆唤不回过往那位与他相伴近万年的神君。终于,他抹了泪,颤着手拿起彤管笔,蘸饱了墨,在白麻纸上落字。那字歪歪扭扭,仿若蛇行,神君曾把着他的手教他,可他那时心性顽劣,不爱习字儿。

  唯有神君的名姓他是写得规整的。

  文坚。他在少司命的天书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两个字。悲哀如涨起的海潮,冲涌心头。

  他想,神君已写尽了天下苍生之事,而神君自己的故事,便由他来书写。

  黑暗中,祝阴喃喃道:

  “神君大人,这是我献给您的故事。”

  ——

  文坚,这是我为你而写的故事。

  你是朝歌黎阳县人,不知爹娘为何人,也不知忧愁为何物,生来便是个成日在泥里打滚的小混子。

  那时你还尚未有名姓,蓬头跣足,瘦瘦小小,是个衣不蔽体的乞儿。你宿于灰坑边,在村民的弃物里寻些断耳剔子、梳篦,在溪水边洗净了,再跑到邻村去卖。邻村小儿见你浑身灰土,便讥你:“泥巴!土块!”久而久之,你便真以为自己的大名儿叫“泥巴”。

  你只会笑,因为人人皆爱看笑脸。你一笑,手里的旧领抹、香袋子便能卖得顺溜许多。

  只是村里的德柱瞧你不顺眼,因你洗净头脸后便一副周正模样,水灵可人,最讨妇人欢心。每回你抱着旧布包袱、趿拉着草履行过他门前时,他总会直眉瞪眼,大喝道:

  “臭泥巴,滚!”

  有一回你行过时,他拿石块砸你,砸了满头满脸的血。在那往后还变本加厉,在村里长舌,诬你是个插手偷儿,窃了他家一贯铜钱。你在村里的名声愈来愈坏,人人对你掩鼻侧目,终于是卖不成那些旧物玩意儿了。

  离开村子的那一日,夕阳斜照,凄凉如血。你背起小小的布包袱,行至村口,却见德柱站在面前,手里牵着两条黄狗,瞧着你冷笑。

  “臭泥巴,你终于要滚啦?要去其他地儿搬弄你那油滑唇舌?你年纪小,我怕你长歪了性子,须教训你一下,让你懂得这天底下没一片地儿是可供你放肆的!”

  德柱说着,放开了犬绳。两只黄犬早被饿得眼放绿光,当即扑至你身上,张开血盆大口狠狠撕咬!

  你惊恐万状,被咬得鲜血淋漓。德柱便在一旁抱着手,得意地哈哈大笑。

  可就在此时,那两只在你身上作恶的饿犬忽如破布般飞起,跌落在地。剑锋飞过,光如夜雪清霜,你捂着伤口抬头一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立于你身前。

  “甚么人!”德柱大惊。

  那女子粉妆玉琢,柳眉星眼,却面无表情。她说:“我是路过的神仙。”

  她弯下腰,抱起满是血污的你。不理德柱,转身便走。你看见她背上负着一柄皮棉纸伞,只有伞,没有剑,却在方才划出了凌厉剑光。

  “你……你要带这小子去哪儿!”德柱仍不死心,在他们身后大叫。

  白衣女人道:“我瞧他细皮嫩肉,有道根仙骨,欲捉回去炖着吃。”

  她驻足,回头对德柱阴惨惨地一笑,“你看起来也有道根。”

  德柱不曾亲眼见过吃人的女妖怪,吓得屎尿横流,提着下袴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白衣女子抱着你,晃晃悠悠地往山上走,那臂膀温暖如春,犹如襁褓。你好奇地发问,“你是神仙,还是妖怪?”

  “都不是。”白衣女子淡淡地望了你一眼。“是你的师父。”

  ……

  文坚,你被一个叫“天穿道长”的女人收入了天坛山无为观,做她的弟子。

  你问她为何要收你作弟子,她含糊其辞,只道你生得如她早夭的孩儿,且有天相道骨,是个好教导的材料。

  观中还有几人,一个是自山下而来的马棍,大腹便便,着了黄褐玄巾充作道士,得意地称自己作“微言道人”。一个是看守漏泽园的小沙弥,还俗后生了发,取了道号叫“迷阵子”。将来,你还会有一个气充志骄的师姊左不正。

  你在观中学道数年,一身顽皮贼骨,爱掏蟹摸虾,却颇得天穿道长、微言道人二人疼爱。

  可惜好景不长,人世的大渊献之灾不可避,山洪之后必接大疫。大水浸满城堞,泡坏谷麦,街上浮尸遍地。震灾迭起,人世间哀声一片。

  无为观亦未能脱身这苦厄,于是你决心救世。你背上行箧,步往昆仑,有一言道山为天梯,勾通天地。你前往昆仑玉虚,登六千级天磴,求做中天星官之门徒。

  你兢兢翼翼,席不暇暖,做那编削文书一事。因你有耳闻则育、过目不忘之才,又耐得住黄卷青灯之苦,故而拔擢得快。一日,天记府调你去理架阁库,你竟一夜将库中文书分理得井然不乱,由此得入了文昌帝君之眼。

  在天廷的时日里,你仍挂记阳世诸事,时时以轩辕镜映照世间。除却扶助无为观中诸人外,若见凡间遭难,你便悄悄将自己功德箱里的香油钱散给灾民。

  一日,文昌帝君唤你入文昌宫。文昌宫青砖灰瓦,古朴雅致。帝君坐于曲水纹椅上,雪髯银须,戴竹丝胎帽,慈祥恺恻,旁侍两个青缎衣童子。

  文昌帝君见了你,慈眉善目地问:“文坚,我闻你有济度众生之心,又立救灾恤世之功,如今文昌宫尚有一位,不知你愿屈就否?”

  你叩首拜谢:“得帝君青眼,某不胜惶恐。济世本乃下官之愿,此身可供帝君如牛马驱策。”

  文昌帝君呵呵一笑,捋须道:“文昌宫中那位子虽高,却是个烫手山芋,需督查三命,即为受命、遭命、随命,掌苍生年寿,断众生凶善,赐世人福祸。因无人可胜任,故而此位已空缺千年。你若有心,我便先教你留在文昌宫中,随着看练,往后提擢。”

  你稽首再拜,谢了文昌帝君美意。

  “帝君既让下官坐那位,某不敢推辞。”

  从此往后,你便留于红墙碧瓦的天记府中,退衙逼夜,拜表侵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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