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2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文坚,你夙兴夜寐,尽力谋那凡间运道。后来你得拜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着漆冠锦褧,腰悬玉琀蝉,足蹬玄云,威动九霄。无数星官在你脚下拜伏,对你额手称颂。

  你做了那高高在上的大司命,却仍心念凡间。你忽而欲回天坛山无为观一看,你是可掌年岁命理的大司命,你可拨星转月,回到观中尚有人在之时一观。于是你携上天书,踏上玄云,落入天坛山。

  那时的天坛山穹高云碧,雾海浩荡。你回山时天正小雨,绿芜漫地。

  你避开殿门香客,从后山小径而上,接着你便会看到连绵的灰瓦,看到三清殿里的袅袅青烟,看到覆着翠苔的石墙与葱茏烟松。

  然后你便会看到我。

  我会着一袭鲜红道衣,挂上枣木牌与你曾予我的降妖剑,在松林里一直静静地候着你。我是灵鬼官,是被你赐名“祝阴”之人,是你的小蛇。

  我会等你踏雨而来。你登上石阶,如穿梭过漫漫年岁。

  你一定对一切毫无所察,因你此前一生的故事里,我并未留痕。因而在你眼里,那一刻定是我们的初见。

  但于我而言,那却是我风栉雨沐、历经千难万恶才换来的一个终点。

  神君大人,这便是我写给你的故事。

  我为提笔客,你是书中人。既然我已与你死别,那我们便在天书里相见。

  我的心愿会于此刻了却。你还记得否?九千余年前,我求道天坛山,与你在山下相别。你未能与我上山习道,独我一人在山中对你苦苦思恋。这一回倒不同了,你将是我的师兄,我做你的师弟,我们将一道跻峰造极,望水碧山青。

  那时的我会微笑着望着你,向你道出我的名姓。那是你曾赐予我的珍宝:

  “在下乃天坛山无为观关门弟子,祝阴。”

  雨色空濛,清寒漠漠。那时的你也会仰首,与我目光相织。

  你的眼神定如往时一般澄亮、坚定,眸如深墨,其中藏着永不穷尽的光火。

  然后你会说:

  “我是你的大师兄,文易情。”

第四十章 寒暑移此心

  火光在灯锭里急促一闪,像蛾子飞跃而起。

  架阁库中摆起一张楠木书案,一红衣少年伏卧其上,他枕着臂,睡得深沉。成堆的天书纸摊散身边,如落一地雪花。

  近来库中不再留架阁官,少司命屏退众星官,将这昏黯的库房留给了祝阴写画天书。

  祝阴昼夜不息,伏案劳作,犹如当初的神君一般。清油添了一回又一回,架阁库中火光长明。他时而昏睡于案,又旋即惊醒,强打精神写字。

  少司命的天书只可赋予新生,故而祝阴心里生出一个念想:

  既然不可让神君起死回生,那他便只得再造一个神君。

  祝阴乘隙溜出天记府,去往紫金山。岁寒林疏,草衰烟淡,他在青瓦茆屋前寻见了神君的一方小坟。他咬咬牙,用手拨开土,刨了许久,终见寿枋一角。打开椁盖一瞧,里头神君的尸身却已化灰,灰堆里有些光辉照耀的碎片,仿若琉璃星尘。于是祝阴便知那是神君的魂心残片,人死后,尸躯中仍存魂心,便如那舍利子一般。他将其小心收敛,赴往天廷。

  他不再去云峰宫点卯,而是溜至悬圃中去削神树建木皮。将建木皮烤焦后,他用其中焦油仔细地拼起魂心。虽裂纹遍布,却勉强拼得个浑圆形状。于是祝阴将那魂心放入少司命的天书中,将它置于书中的文坚身上。

  魂心绽出残破光芒,旋即一闪而落,融入天书的字里行间。祝阴看着天书中的世界,孤月晕散,天幕显出暗玉紫。魂心犹如流星般划过天际,落入朝歌黎阳的一户农家中。

  那倒不是农户家中有婴孩呱呱坠地,而是有一浑身血污男婴被弃于那农户家的茅草堆中。那男婴的娘亲咬断了脐带,将他抛弃,于是这小孩儿生来便没了爹娘,没了归宿。

  魂心自天际坠落,落入那婴孩的胸膛。从此以后,那男孩儿便与众不同。祝阴看着天书中的婴儿,悲哀如漠漠夜色,盖满心头。那是他的神君,却是不曾与他度过紫金山中九千余年岁月的神君。如今的神君如一株初生幼苗,需由他浇灌培护。

  少司命曾说,生人与死者注定永隔阴阳。祝阴本以为生与死便是这世上最远的距离,如今他却发觉最远的距离并非是一人碧落,一人黄泉,而是神君在书中,他在书外,他们永不可得见。

  “神君大人。”望着天书中的那幼弱身影,祝阴羽睫低垂,“祝某会在此护佑您长大。”

  想了想,他又悲哀地添上一句:

  “哪怕是在天书之外,在没有您的世界里,我会永远守望着您。”

  痛楚却如藤萝瓜秧,悄然攀满心房。祝阴望着文坚,便似看着水中月、镜中花,那般的教人艳羡,却终是遥不可及。他时而泣血哀鸣,在散乱的天书中将自己紧紧搂起。一个念头如尸腐上的鸦鸟,久久盘桓心头:

  神君已死,他在少司命的天书上所写下的这条新生命,真是神君么?

  世人有言,人便如一只精丽瓷器,回忆、记忆便是那瓷片,若是失了一二片,那便已不完满。如今天书中的文坚与往时的神君全然不同,更无与他相伴的记忆。

  他们二者,难道并非一人?

  每每念及这一点,祝阴便觉百般折磨。他一面希冀着新生的神君可少历些苦难,一面又绝望地察觉唯有经疾苦磨砺,方才可成就与他相逢时的神君。文坚是文坚,神君是神君。

  目光移向天书,祝阴望见光阴已流转至大渊献之岁,雨淹十日,汪洋浩漫。土龙出江,浮尸多如虫蚁。天坛山亦遭此患,茅屋药圃被尽皆冲垮。

  天坛山上一片狼藉,浮木枯枝宛若断肢残臂,被泥覆着。无为观中人因肚饥而去了两位,其余人皆面有菜色。饥饿是一场可怖的瘴雾,不知觉间便已笼盖四野,夺人性命。

  在一个细雨清晨,文坚忽而拾掇了荆笔、麻纸,背起书箧,踏出天坛山门。他泛舟攀山,一路历雪雨风霜,终至昆仑。登上六千级天磴,玉虚宫仙子见他鹑衣百结,眉头大蹙,道:

  “来者何人?”

  文坚微笑:“我是来讨官儿做的。”

  他身量不高,虽一身麻葛,却仍打理得利落干净。鸦黑发,新月眉,点漆眼,像一杆竹一般挺在殿中。

  玉虚宫仙子的脸皱作一团,舒开来时却带了刻薄的笑:“你这小郎君,好生无礼!昆仑玉虚岂是何人皆可闯之地?中天星官要的仙童已然选毕,你请回罢!”

  祝阴望着天书里的一切,无奈地叹息。他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文坚虽被那玉虚宫仙子低瞧,却有磨而不磷之心,执意要做星官。于是他在玉虚宫中叩首长跪不起,额前膝下血红一片,有金甲天将瞧他志坚心定,终是不忍,央请玉虚宫仙子将他收归门下。

  往后,文坚将经穷年累月之历练,等时机到来,让文昌帝君将其汲引至大司命之位。

  祝阴正闭了眼,忽又听得天书世界里的文坚开口,嗓音清亮,满是少年意气:

  “不,我不走。非但不走,还要留在这儿办事。”

  玉虚宫仙子白了脸,扭头对金甲天将叫道:“撵他出去!”

  文坚却前迈一步,伸手指着仙子身后,笑嘻嘻地道:“敢问天仙,那是甚么?”

  仙子回首一望,却见身后堆摞着烟海似的史册文书,登时颦眉蹙頞,低声啐道:“天记府的书册,又堆到这儿来了!”

  原来天记府乃收藏天廷诸文牍之所,只是那处籍册汗牛充栋,那勾管官又是苦差,无人愿做,故而卷宗常溢下成天,落进中天。

  文坚背着手,笑得像一只狡刁的野狐:“仙子姐姐,我恰识得几个字儿。你纳我入宫,我替你们收敛这些书册可好?”

  “收敛书册这活儿谁都可做得来……”仙子还未说完,便忽被文坚打断。

  “一夜。”麻衣少年伸出一指,脸上带着骄人笑意,“一夜过后,我便可将这文册别类理好!”

  仙子将信将疑,却也教他当夜留于玉虚宫中。不想第二日晨起,却见得千万章函皆摆列得齐齐整整,宛若方柱。

  文坚在其中抱手微笑,眉眼飞扬。

  玉虚宫仙子看得惊愕失色,半晌,脸上才复了些血色,慢慢地道:

  “成,你就留在玉虚宫罢。”

  从此,文坚便居留玉虚宫中。

  这厮活泼不羁,偏爱上蹿下跳,时而骑着天马游遍九野,时而偷食蓬莱仙丹。他嘴甜,模样又生得俏,常去司籍仙子那儿讨来笔墨,收留着自用。待司令仙子来问起时,他便仰头一笑:

  “全用没了!”

  司令仙子气急败坏,戳着他鼻子道:“你这败家偷油鼠,寻这么多笔墨来,究竟是要做何事?”

  文坚嘻嘻一笑,旋即正色道:

  “拿来铸神迹呀。”

  铸神迹?司令仙子大惑,她却不知每日散值后,文坚皆会回至官舍中,闭门不出,只在算理凡间香火、功德。若是发觉九州何处有福运派得少的,他便写好呈书,递往凌霄宝殿,免得天廷星官削剥凡民。他不眠不休,劳累十分,白日里却仍强打精神。这一切无人知晓,只有天书之外的祝阴看在眼里,痛彻心扉。

  明明文坚不曾历神君所受苦难,可却仍心系黎民。

  祝阴望着那于玉虚宫中悠闲漫步的身影,不知觉间已泪如雨下。真是奇怪啊。不论命理如何,每一世的神君皆是如此的襟怀苍生。

  他正潸然泪下,忽嗅得一阵桂馥兰芳。

  不知觉间,少司命已在他身边翩然而落,像一朵艳丽的花儿。

  “你在忧心他们二人并非一人么?”少司命低低地道,“多么浅薄的疑问,明明是同一枚魂心,不过是栽生的土壤不同,你却在为此而动摇。”

  祝阴只是痴痴地望着天书中的那个身影。

  “他是在你写下的天书里长成的人儿,是你所期盼的他的模样。”少司命伸出纤指,点着书页,“你瞧,你望他莫再愁眉不展,他便常开笑口。你盼他能享荣华,他便得上昆仑玉虚宫。将来他还会回天坛山无为观中,与你同做师兄弟。”

  “……只是,有一事你须谨记。”

  “甚么事?”

  祝阴先前仿若枯尸,如今却总算似有了丝知觉。

  “在天坛山无为观与他相逢的,是那个世界的你,并非如今的你。”少司命轻启朱唇,言语如猛毒般流溢而出。“你的世界里,永远也不会再有你那位神君。”

  一刹间,似有一个响雷崩裂于顶。

  祝阴抖抖簌簌,转过身来看少司命:“您这是……何意?”

  少司命乌发垂髻,双瞳剪水,一袭小簇花纹锦衣,亭亭玉立。见祝阴白了脸,她掩口吃吃地笑。

  “你还不明白这道理么?你早同那人生死相别,这便是你永不可变的命理。你是书外人,哪儿能触书里的世界?”

  祝阴猛然望向天书,那纸页里墨迹烟烟袅袅,勾勒出绝巘奇峰,翠林春草,一个身影缓步踏上石阶,是归返天坛山的文坚。

  他一身雪白直裰,柳眉凤目,却闪着灵动狡黠之光。

  祝阴知他是个不甘伏于命理的性子,明明可安稳度日,偏爱尽露风头。明明替他在天书上写好了往后应循之事,可他却爱剑走偏锋。

  有时,祝阴望着他的身影,会生出一个念头:在紫金山下拾到他之前的神君大人,也是这般顽皮赖骨的么?

  兴许真是如此罢,因为他不曾了解神君的过往。在与他共度年岁前,神君已孤身一人度过了漫长光阴。

  祝阴将目光移入天书之中,如今文坚正漫步上山,在松林翠荫中,那个世界的祝阴正等待着他。

  绝望之情忽而满溢心头。恒河沙数似的世界里,所有的祝阴都能寻见他的那位神君,度凤翥鸾翔之日。

  唯有他独游偶影,孤苦伶仃。

  不知何时,少司命的身影如风烟而去。她神出鬼没,犹如一缕幽魂。凄烈燃烧的烛光里,祝阴抽出降妖剑,抵在心口,缓缓刺入。

  他咬紧牙关,只觉百炼钢刃宛若坚冰,撕裂血肉,经行之处却又似燃起烈焰。剑尖刺抵魂心,他感受到一阵令魂神战栗之痛,仿佛会将身躯劈作两半。祝阴如遭刀锉剑刺,他泪流满面,颤抖着将自己的魂心剖开。

  “神君大人,”祝阴轻声道,“祝某这就来迎接您。”

  他割开了一半儿魂心,悄悄将其投入天书之中。

  如此一来,他的知觉便会与天书中的那位祝阴共存,那位祝阴魂心残破,便如他的碎片,是他的一部分。

  魂心如一道流星,落进松林间。墨迹如鱼一般追逐着那光亮,交织成人形。那人背手立于松林之中,直领红袍,玄冠乌靴,腰悬枣木牌与银鎏金剑,是个神清骨秀的少年道士,却以红绫缚眼。

  因为少司命曾言,他们已阴阳两隔,永不可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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