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3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他心里存着一点狡狯心思。既然少司命只说了不可得见,那他便要舍弃双眼。

  如此一来,虽见不到神君容颜,却仍可伴于其身边。

  天书中的神君是他的心愿,那位神君名唤文坚,意气飞扬,并未为人世与灾苦挫得意冷心灰,常带笑靥。

  那么,天书中的祝阴也该如他所愿。他颤抖着提笔,在天书上写下七歪八扭的字儿。那书里的祝阴该做个服帖的师弟,对文坚百依百顺。

  晦暗阁库中,烛火如暗海上的一粒孤星,飘飖跳跃。祝阴贴近天书,梦呓似地言语,对那书里的红衣少年道。

  “祝阴……”

  “你既是我,我也将是你。你要将神君大人视作掌上珠,他既为世人遮风挡雨,你便要为他蔽雪除尘。”

  “你羽翼已丰,将是招风致雨的烛龙。你将无坚不摧,所向皆靡。”

  “然后你将会忘却我的事,忘去过往与神君大人所度的繁花年岁。你双目将瞑,因你有一半是我,是书外之人,但若合上双眼,你虽不可见神君形容,却能与他同游天下。”

  “祝阴,我将躯体、容貌、声音、情性与第一件宝术‘风雨是谒’交予你。我将几近一无所有,连人形也将溃散。”

  “兴许有一日,你会想起此事。到了那时,我将是你,你也将是我,我们将会合而为一。”

  指尖开始破碎,像纸屑一般从白骨上剥离。祝阴如遭脔割,似有无形的铁刃在对他千刀万剐,然而他却始终扬唇微笑。

  他削去了大半魂心,投入书中,如今骨肉碎裂,不成人形。天书纸屑纷纷扬扬而落,覆在他周身。后来他如一只由纸片堆垒成的人,无眼耳口鼻,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于是他一半魂心留于天书之中,做文坚的那红衣师弟,一半留于天书之外,久久眺望着书中光景。

  忽然间,他想起了在紫金山上与神君嬉闹的岁月。槐花飘落,浮香郁郁,仿若黄粱美梦一场。

  祝阴阖上眼,像是从此陷入沉睡。

  “……在那之前,我会守望着神君大人,伴于他身边。”

  “我会……成为他的‘天书’。”

第四十一章 寒暑移此心

  祝阴将自己的魂心分作两半。一半是以红绫覆眼,在天坛山上做道士的俊秀少年,另一半却是由纸屑垒堆作的天书。一半在书中,一半却在书外。但不管是哪一个他,皆在凝望着文坚。

  他觉得自己似是未出阁的羞怯小姐,躲在天书之外窥着神君举动。神君的一颦一笑皆让他魂牵梦萦,如痴如醉。

  他的魂神潜入天书中,天记府琉璃釉瓦流光溢彩,水晶石如棱棱奇花。祝阴暂化作人形,着一袭绯衣,配灵鬼官枣木职牒,带一支银鎏金剑,悄至府外。

  府前栽一株仙槐,亭亭如盖,祝阴在那树下徘徊。他望见三省堂的帘栊在清风里飞扬,如蝉翼的纱帘后露出大司命端坐于案前的挺拔身姿。文坚低眉垂眼,伏案疾书。

  祝阴望着大司命俊俏秀雅的眉眼,心如刀绞。他多想悄悄儿行过去,叩响堂门。可他不能,因为他并非这书里之人,注定不能碰面。

  冬温夏清,寒来暑往,他在天记府的槐树下趑趄徜徉。只是望着神君,他便欢欣不已。

  他想,哪怕是在此处逗留一辈子,只要能将神君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便心满意足。

  ——

  天书之外,天记府的架阁库中。

  烛火如死去的夜光虫,渐渐熄灭。祝阴伏于楠木书案上,似已坠入梦乡。少司命悄悄推开棋盘门,行入库里。她驻足于沉眠的祝阴身后,望着他称心满意的微笑,短叹长吁。

  “烛阴……你竟在天书上写了这样的故事。”少司命捧起天书,喃喃道。“多么完满,无一丝波澜。无为观中诸人活成了他们所企盼的模样,你也将同大司命一齐拜入师门,从此过那花成蜜就的日子。”

  她垂眉低眼,望向天书里正于天记府外盘桓的祝阴,看着他意乱情痴的模样,又慢慢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道:“但这可不成,这故事太过美满。天道素来是福祸相倚,福运与灾厄分庭抗礼,若是太过完备,那故事便不可称作故事,虽可一时在天书上写下,却终究留不得痕。”

  “所以,”她狡黠一笑,指尖蘸了墨,在天书上轻点。“对不住了,烛阴,你所书下的故事,我还须替你改上一改。”

  “为了教这天书里的世界可延续下去。”

  她轻声道。

  “我要赐予你们灾祸。”

  指尖游弋之处,墨迹如鲤拐子般惊惶而散。少司命知晓,祝阴已触禁忌,竟将自己的一半魂心投入天书中。因生者不可与死者相见,他若真同那神君相认,那天书里的世界便会从此溃散。

  因而她微微纠改了一番。

  在那天书里,祝阴虽心系神君,却终不会识得易情为何人。她将赐予他一道缚眼红绫,那将成一道咒诅,教他无法辨出眼前人即是心上人。

  阴阳、柔刚、明暗、动静、枯荣、生死,这世上有许多物事相辅相成,若非如此,那便若祝阴愿同他那神君做“善”的一方,那她便只可做个恶人。

  少司命莞尔一笑,提起裙裳,落入天书之中。

  她降至咸池之畔,在那儿松开乌黑如瀑的发丝,仔细浸洗。不多时,脚步声杳杳而来。一位少年乘风而下,美如冠玉,眸似麸金,着犀兕绯衣、鍮石带,正是天书中此时正任灵鬼官的祝阴。

  少司命心中了然,此人虽是祝阴,却是书中之人。虽有一半天书之外祝阴给予的魂心,却对过往的一切毫无所察。祝阴向她揖礼,求她指一条明道,告诉他他所奉养的神君大人在何处。瞧着这愚昧的书中人,少司命长长叹息。

  她行出咸池,自枝梢抽出一道红绫,示意祝阴转身。她将红绫覆于祝阴双眼之上,对他道:“从此往后,汝将长暝,不可视天,不可看地,不可见人。双眼每度开阖,汝将更远宸霄一分。”

  天书中的祝阴惴惴不安地点头,似是信了这番说辞。少司命又提点他,要他去凡尘里寻一只极恶穷凶的妖鬼。

  她说:“吾要汝杀——文易情。”

  望着祝阴离去的背影,少司命微笑。她又做了一回恶人。

  她用指尖在天书上摆弄着墨迹。与大司命不同,她留下的墨色是鲜红的,墨痕交织,宛若一道道缘线。这是她的天书,她可来去自由,让书里书外人皆毫无所察。

  钻出天书,回到那昏黯的架阁库中,少司命忽而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嗓音:

  “您为何要这么做?”

  她转头一望,却见书橱里蹲着只皮毛油光水亮的白兔。她曾在琼花宫中居留许久,那是自广寒流窜而来、常随在她身侧的玉兔。

  少司命叉着腰,拧眉道:“我又做了甚么事,值得你如此奇怪?”

  玉兔躺在杉木架上,陀螺似的滚来滚去,咕咕叫道:“您帮那灵鬼官牵了缘线,却还作出一副奸人模样,这又于您有甚么好处?灵鬼官都是些大浑球,他们……”说到后来,玉兔惊恐地嗫嚅,“……他们会把我捉起来吃掉。”

  少司命反笑道:“好处不算大,却也算得有的。你也是知道我极讨厌大司命一事的,可天廷、凡间却皆流传我同他之间有一段风流韵事。尤是那叫屈子的凡人,竟写了一篇叫九歌的诗,污我同他送暖偎寒,怎会有此事!我讨厌死他啦!”

  “所以,我便想着,若我真教大司命同那灵鬼官红丝暗系,那我不便从此清白了?”她笑道,伸出手将玉兔抱进怀里,慢慢抚那缎子似的柔滑毛发。

  玉兔仰起小脑袋,一对儿眼红珊瑚似的,莹亮可人:“少司命大人,你虽这样说,实际却是有甚么旁的缘由罢!”

  “是啊。”少司命敛黛,目光似清凉的月光,洒在玉兔身上。她呓语似的道:

  “我愿出手助那灵鬼官,是受一人所托。”

  她想起自己在人间只有一缕魂神、并无身躯之时,她在红尘里飘飘游游,像一朵虚袅的云。在掠过海岱的一处灰墙黛瓦的四合院时,她忽而听见些杂杂攘攘的祷告声,垂首一看,她却发觉那家宗祠里的竹香案上躺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凤钿纱衣,满身彩花人胜。围着她的老者一脸虔诚,喃喃跪拜,声音像蚊蝇盘旋上来。女孩却置若罔闻,只是瞧着天空,双目空洞。

  忽然间,那目光与少司命相接。

  那时,少司命生出了点兴致。那户人家里求祷的神明是高禖神,她也算与此神有些因缘。于是她附在了那女孩儿身上,从此同那女孩儿共存。

  那少女名为秋兰。她命运多舛,后来遭海岱的族人撵出家门,漂泊到金陵,只能做了个出卖皮相的妓子。少司命记得她在被大司命救下的那个夜里,她泪落潸潸,跪在敞龛前向自己祷告,道:

  “少司命大人,若我死了,你便将我这身躯拿去罢。只是,您能不能答应我,实现我一个心愿?”

  那时的少司命问:“甚么心愿?”

  “今夜我蒙神仙哥哥相助,方才保得性命。”

  秋兰仰面,泛泪的双眸似水晶珠子,闪闪发亮。

  “我求您……往后能助他脱离苦海。”

  “好。”少司命道,“我答应你。”

  所以她才将天书借予了祝阴,才用降妖剑刺破易情心口,让他落入记忆的海底。她深知天书里的世界便如一场美梦,脆弱得一触即破。被红绫缚眼的祝阴若是真寻到了他的神君大人,那美梦便会如晨露般挥之而去。

  若是他们从此两忘于天地间,亦或是怀抱对对方的怨怼而活,那天书世界便能一直安安稳稳,不会幻灭。

  但如今祝阴忧思成狂,易情又一昧想要窥得这世界的真相。

  “罢了罢了。”少司命轻轻缓缓地叹气,“我将一切摆予他们看,让他们自个儿选去罢。”

  ——

  天书世界里,往昔的海底中。

  涌碧清流间,粼粼波光里,天书与易情相向而立。记忆像洁白的海贝碎片,在海波里翩然起舞。易情方才看罢了过往的回忆,瞠目结舌。

  他看到了过去的一切,看到了曾为大司命的自己。他看到紫金山影雄丽,霞光如穹顶漪痕,他在山脚与小蛇相遇。他看到他如鲂鱼赪尾,苦心劳形,最后溘然长往于青瓦小院中。然后他明白了他为书中之人,是在天书上写画出来的一道墨痕。

  他猛然回首,望向身后的天书。

  碧水澄波里,天书孤仃仃地踩着他的影子,像一株无人理会的野草,可怜地随在他身后。

  那一刹间,易情明白了一切。

  为何天书总央着他莫要再复生于凡世,那是因为不忍见他再度受苦。为何天书想要自己留在这蛮烟瘴雨的水墨世界里,因为它一无所有,孤苦仃俜,只有他能在死后与它说些话儿。

  那不是天书,不是少司命所任命的司命神祇。

  那是书外的祝阴,是他的小蛇。

  “……天书?”

  易情回身,悲伤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心头。

  “不,你不是天书。是你么……祝阴?”

  话音未落,纸屑忽而随波而舞,如散万点淡白梨花。他望见一个影子扑入他臂间,急不可耐,似是早已怀抱满心期待。

  跨越生死,他们终于在此刻相拥。

  易情低头,唇瓣轻轻点上天书的面颊。纸片飞散,犹如冰雪消解。一角洁白的脸庞露了出来,他望见一只澄亮的金眸,其中本飘满忧风愁雨,如今却盈溢万里晴光。

  “神君大人,”天书哽咽不已,“我如今……终于得与您相见。您在天书里百转千回,我却只得始终勾留于原点。”

  易情搂紧了他,眼眶湿润。

  万语千言塞在喉中,唯有泪水源源不绝。

  “……是我来迟了,小蛇。”

第四十二章 寒暑移此心

  碧海清波里,易情与天书紧拥在一起。

  纸屑像碎浪般散去,露出了其中一角掩藏的容颜。天书仅露出了半张脸孔,可那垂泪的金眸、俏丽的容颜,无疑是祝阴的模样儿。易情仰首吻他,唇瓣像触水的丹顶鲤,追逐着他的唇。他们滚落在海底的羡道里,光像疏疏细细的雨,落满他们全身。

  “你一直……在看着我?”易情捧着天书的脸,问道。“一直陪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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