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4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少女道:“你们猪狗不如,顶多算是猪粪狗屎。”

  道士们青着脸发笑,“您说得对,哈哈,猪粪,狗屎……”

  庙里再无人敢出声,只看着那少女将道典一本本翻过,阅过的便弃于地下,翻了几本,似是失了耐性,道,“不必拿这么多本来予我,我不爱看书,告诉我哪本是最厉害的道法即可。”

  “是、是。”道士们连连点头,有人惊疑不定地道,“最厉害的道法,兴许是属生神断情道。”

  “甚么是‘生神断情道’?”少女问道。

  那发话的修士肚里好歹有些实料,竟也抖抖索索地给她解释:“人若要修道,需从六处下手——‘精、气、神、性、情、意’。若六处皆炼得极致,方能入道。可通得一处,哪儿有那么容易?于是先人便想出了一个法子。”

  “甚么法子?”

  “那就是减少要通的门路,将六处减为四处,不要‘性’与‘情’,只要余下四项。反正情也是无用之物,隋朝大儒文中子曾道:‘多情者多艰,寡情者少难。情之不敛,运无幸耳。’那性情留着只会碍事。”那道士说,“打个比方,那便如科举里不考明经、进士了,那不是容易了许多?”

  “有理。”少女思忖着道,“我不爱读书,一读书便头疼。也不爱修道,一修道便肚子疼。能修少一些,也算是极好的。”

  “这生神断情道用俗语讲,那便是‘无情道’,因比常人少修两道,故而进益飞快。旁人方到山脚,那修无情道的早已攀到山顶。但也有个坏处。”那道士说,“就是不易坚持。修这道的人纵使突飞猛进,可总不能天长日久、日日狂奔。有时到了最后,反而力竭,比不过那稳扎稳打之人。且易反噬,若动情念,便会内炁大伤,成个废人。”

  少女对此似是充耳不闻,她将书封上写着“生神断情经”几个大字的经卷往胳膊下一夹,面无表情地道。

  “好,从今日起我便修无情道了。”

  文庙中的道士们一颤,他们知道,兴许不多时,便要有一个混世魔王降于天下了。

  “姑娘,劝您三思……”方才发话的那修士自知自己多口,冷汗涔涔,忙不迭道。

  少女道:“我三思过了,你若阻我,我便斩你这业障。”

  “现在,我便是个无情的匪贼了。”

  她用伞尖敲了敲地,又冰冷道。

  “把陶鬲拿出来,我要劫走庙里所有的饭。”

  ——

  从那一日起,少女便开始钻研生神断情道。

  她本就天资过人,再修这无情道,更是如一飞冲天,接连开五柄仙剑。

  只是此道对她的摧损愈来愈显。她渐而分不清事之缓急、轻重,因为无情,故而已将一切一视同仁,仿佛只余躯壳这一空壳。可在旁人看来,她仍是个清丽脱俗的少女,除性子古怪些,与常人无异。

  山下的日子暗流汹涌,天穿道长的生活却一成不变。

  世家钻破脑袋,绞尽脑汁地要除她,可天穿道长却视其为家常便饭。她一如既往地五日一下山,或买线香,或买灯油、供果,顺手将来刺之人打趴在脚下。

  这一日,她一如往日地入了黎阳市镇,却见得迎面行来一个青褐玄冠的少年,生得憨厚老实,浓眉笑嘴,两眼却黠光闪动。

  那少年挑个担子,担上挂满书画。见了天穿道长,他两眼一亮,赶忙凑上前来道:“姑娘,姑娘,看看字画罢!”

  未等天穿道长应答,他便殷勤地解下竹担,托起一张画儿,道:“你瞧,这是黄荃富贵,那是徐熙野逸。我同书画院的才子有交情,这些字画虽非原本,却也是极有才气的摹本,大幅五两,小幅二两,这价公允,姑娘意下如何?”

  天穿道长避开那少年,平淡地道:“我看不懂字,赏不懂画。”

  那少年不依不饶,又从担子上解下灯球,笑嘻嘻道,“那姑娘你看,这灯球这般漂亮,戴到头上,可勾人得紧。灯夕快到了,我便宜些卖予你,玛瑙地,二两银子,成不?”

  天穿道长回过头来,敲了敲他架子上的画。

  “你这纸薄如蝉翼,宣纸多层,怕是连摹本都被你一揭为三了罢,哪儿值得上五两银子?”

  “还有这印色不对,恐怕是你盗刻名章,往画上添了款罢。”少女一一指出他的货中疵漏,“还有这玛瑙,是染过色的石子么?”

  那少年听了这番话,汗出如浆,却仍硬着头皮随在她身旁,嘿嘿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样罢,我将身上的东西折了半价,一齐卖予你,如何?”

  这小子仍不死心,一心想卖空身上的玩意儿。天穿道长斜睨着他,道,“你是甚么人?穿得似个道士,行头像个货郎,耍花招时又是个骗子。”

  那少年咧嘴一笑,两颧鼓起,像一对小馒头。他道:“我是道士,也是货郎,却不是骗子。”

  天穿道长说:“骗子都不会承认自己是骗子。”

  少年说:“姑娘,我诚心做买卖,你何必这样污我?”天穿道长走一步,他便跟两步,像被鱼胶黏住了似的。一路走,他便一路叫卖销货,一会儿说麻糖好,一会儿说珠串妙,饶是修了无情道,天穿道长也不禁觉厌烦,甩袖道:“你跟着我做甚?我不会被你骗到的。”

  憨实少年道,“今日骗不到,兴许明日便骗到了呢?”

  “你已承认你就是骗子啦?”少女道。

  那少年脸一红,又嘿嘿笑道:“大信似诈嘛。”

  天穿道长说:“我身上没子儿,你随着我十天半月,也骗不到钱的。”

  说着,她将自己袖袋往外一翻,只见那袋里空空荡荡,只摸得一枚铜板出来。

  那少年见她着实穷酸,不免泄气,却也强笑道:“今日无钱,明日指不定有钱嘛。若是明日无钱,这辈子也还有望挣得大钱,到那时再骗不迟。”

  少女说:“如此说来,你是在看好我喽?”

  “那是自然,我瞧姑娘天庭饱满,丰隆宽厚,是富财之相,是条大鱼。”那少年紧跑几步,谄媚地笑,“姑娘,我跟定你了!”

  白日高悬,正午阳光大盛,映得人世灿烂无比。白衫少女迈步而行,那青褐少年在其后亦步亦趋。天穿道长目光后瞥,却见那少年着一对破烂草履,露出的脚趾头上满是水泡,亦结了许多血痂,不知已行了千百里路。

  可他却似是对腿脚上的疼痛浑然不察,依然笑容可掬地向她叫卖货架上的小玩意儿。那双手亦生满粗厚老茧,指甲缝里满是黑泥。

  多可怜呀,如混迹于尘泥中的蝼蚁。

  天穿道长胸中忽而一动,像有一根细针慢慢刺入心里。是哀悯之情么?她茫然地想。

  她猛然回头,那少年吃了一惊,立时顿足。天穿道长冰冷地发问:“你叫甚么名字?”

  “小的姓胡名周,道号微言!”那面相憨厚的少年见她终于肯瞧他一眼,以为有商机可图,登时拱手大喜道。

  “好,微言。”少女将袖袋里的那枚铜板抛给他,道,“现在,你把我最后的一枚铜钱骗去了。你可以走了。”

第四章 孤舟尚泳海

  天穿道长霸据了无为观。

  说是霸据,倒不如说是顺理成章的继承。先前那叫天穿道长的男人死了,这山头的一切便成了她的家产。她布置了一间斋室,用竹条搭好了床架、围栏,从此她便有了一张床,那是她的第一张床。

  山里常年清寂,唯有曲水叮叮咚咚地响,犹如琴瑟。风儿伏低,寒雨垂落,天坛山静谧得如睡在梦里。天穿道长侍弄了几株月月红,臙脂似的花常绽着,教人不察四季流逝。

  养花儿费心,养人费钱。吃饭需钱,灯油、香火要钱,天穿道长常常穷得响叮当。所幸她还有文家客卿这一名头,想起来时便去敲上两笔,继续过上三两月。

  这一日她宰了一条交趾山中的美人蛇,驭着伞剑,一路飞至荥州。

  文府漆门重檐,高槐深竹。她旁若无人地入了门,穿过外院,来到内院里。青砖上正站着一排侍卫,见了她,皆陡然一惊。

  少女把手中美人蛇一甩,砸在地上。黑血四溅,她淡淡地道:“换钱。”

  有青衫的婆子走过来,抖抖索索地为她点钱。将钱拿帕子包了,送到她手里,背地里嘀嘀咕咕道:“又将地儿弄脏了,需扣掉清洗的水费……”天穿道长掂了掂量,转身欲走,却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叫唤:

  “慢着,别走。”

  天穿道长转过身去,却见西厢房前不知何时已摆了张圈椅,倚着个着捻金锦缎衣的小孩儿,凤眼细眉,容姿清秀,笑眯眯的。天穿道长认得他,那是文家的公子。

  那文公子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瓷娃娃似的雪白可爱,眼里却有着远越过年纪的深沉。他问:“姊姊,我见你来文府许多次了,你是叫……天穿道长么?”

  少女撑起伞,平静地望着他,说:“从前不是,如今却是了。”

  “我听过你的许多事迹,旁人都说你是文家最厉害的客卿。你如一柄无鞘剑,因天下无一鞘可容你这无匹锋刃。只可惜你常云游四方,剑柄从来不捉在文家手里。”那孩子说道,明明是童稚的面相,却隐现老成之气。“我难得见你一回,想见见你的实力,可以么?”

  “可以。”少女回答,目光宁静如水,“我愿展露与你看,可说不准你——看不见。”

  “为何这样说?”文公子惊愕地挑眉。

  “因为我的剑——”

  少女的腕节忽而如迅霆一闪,她如弦上之箭猝然飞跃。刹那间,纸伞如盛绽之花,顷刻裂作五瓣。一如投铛涌沫,一如雨雹挟风,余下三瓣化作剑形,似螭虬出水,迅雷疾雨般射出。剑光掠过文公子的面颊,幼童陡然一惊,身后厢房里如有震雷鸣响,五柄剑刺中了房中藏着的硕大铁笼。笼中正囚着一条暗红巨龙,本欲张牙舞爪而出。仙剑却先一步将它刺下,狠狠钉入地面。

  尘埃落定,侍从只觉怵目惊心,文公子如遭青天霹雳。

  望向眼前的少女,天穿道长正淡然地捋发,缓缓吐出上一句话的后两个字:

  “——很快。”

  快。

  着实很快。

  一切皆发生于转瞬之间,府中仆从皆不知发生了何事,连文公子也只堪堪见了残影。一众人呆若木鸡,望向天穿道长,如看着一只妖魔。

  那赤色红龙是先时文家大费周章,自紫金山捉来的妖物。文公子顽性大起,本想以此试探天穿道长,却不想那少女竟先夺一手,将那龙妖先行斩落。

  一片死寂里,内院中突而迸出一串清脆响声。

  “好!”

  是文公子在抚掌。这小孩儿正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文公子笑嘻嘻道,“道长,你果真是个人才,文家没有看错你。”他转头对一旁的婆子道,“越姨,烦请您向账房再讨二两足银,给这位道长。”

  天穿道长站着不动,她望着那婆子唯唯称是、旋即转身离去的身影,眼放精光。她虽修无情道,却仍爱钱。

  那年仅八九岁的文公子跳下椅子来,走到她面前,喜笑颜开地道:“下个月正恰是我生辰宴,过了那日子,我便是学岁了。宴上会请朝中大儒、百位学士来给我取字,姊姊亦是人中龙凤,也一块儿来罢。”

  “你才学岁,为何要取字?”

  文公子嘴巴一撇,总算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儿。“我爷爷给我算过命,说我活不过加冠之龄,我哪儿等得到二十岁?于是便要趁着学岁便取了,因而那生辰宴便成了我人生的头等大事。”

  天穿道长见他说起短寿之事,脸上毫无忧色,道,“你不难过?”

  “有甚么可难过的?”文公子反问,又笑盈盈地补上一句,“命里注定,我合该遭此大难的。倒是想沾些姊姊的福气,让你帮我取个字。”

  天穿道长摇了摇头,“我不会去你的生辰宴的。我不认字,不爱念书,给你取字,比升天还难。”

  那婆子蹑着小脚回来了,凑近文公子耳旁嘀嘀咕咕地说了两声。文公子从她手里接过荷包,笑盈盈地举起来,递给天穿道长,罢了,又摸出一张银票,展给少女看。

  “你看上面写的是甚么字?”

  “‘凭票面付市钱五千文’。”天穿道长说。

  文公子将银票塞进她手里,微笑道:

  “你看,你还是识字的罢?记得来生辰宴。”

  ——

  天穿道长揣着银票,乘伞剑飞回天坛山。

  雨过潮平,王屋湖如未磨镜面。天地间水雾朦胧,宛覆天女薄纱。天坛山水青树碧,苍苍郁郁。

  她一面御剑,一面想方才文公子说的话:生辰宴是他人生中的头等大事。

  那她呢?她的人生头等大事又是甚么?

  修了无情道后,世上的一切渐而变得无谓。黑白、上下、枯荣、阴阳,一切在她的心里变得混沌。她已攀至山峰,接下来却无路可走。修了无情道,驭五柄仙剑后又怎样?她的日子会因此而起风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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