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4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胡周,我要走了。”她说。

  胡周睡得迷迷瞪瞪的,听她这般说,猛地瞪大了眼。

  “走?你要走去哪儿?”

  “去一个不会饿,也不会冻的地方。”

  周宁宁说,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温和,教胡周很是不适。

  “我也能一起去么?”胡周说,周宁宁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古怪,他心里忽有不祥之感。“还是说,你要撇下我?”

  “是啊,我要撇下你,独自享福去了。”周宁宁冷酷地道,“你便在这里受苦罢。”

  这恶婆娘,还欲抛弃他!胡周气得翻身坐起,带起的风却微微掀起了披在她身上的莲花帘子。

  一刹间,震恐之情宛若轰雷,炸裂在胡周头顶。

  他看见周宁宁先前裹着布的手臂仿若被砍刀斫去,全无片肉,只剩下森然白骨。周宁宁往身上扑了许多香粉,却仍掩不住血肉腐烂的恶臭。

  胡周怔怔地坐着,他想起了先前周宁宁带回来的肉包子。

  周宁宁说,“儿子,荒年还长,我死后,你便吃了我罢。这一身好养的细皮嫩肉,送予你吃,真是白便宜你了。”

  胡周颤抖道:“……娘?”

  他不曾想过他娘会这般直接,从口里吐出“死”这一字。

  昏黯的晨光细细洒遍周宁宁的脸庞,她还是生得那般尖酸刻薄,一对儿反八眼灯笼似的亮着,神色却很是坦然,说,“我这是回光返照,等会儿便享福去了。”

  胡周缓缓摇头:“娘……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此时借着晨曦,他忽而望清了周宁宁的模样,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头蔓延至后背,那是将他自刀口下救出时所受的伤。先前周宁宁用莲花帘子遮着,又不给他靠近,故而他竟浑然不觉。

  他娘真是个硬骨头,将这伤生生忍了数日,竟未对他喊过一声痛。她对他叫得最多的话便是:“滚!”仿佛这话比呼痛更为重要。他想起来了,他娘是个骗人精,欺瞒他便如喝水般简单。

  周宁宁挑眉,“生你的鬼门关都捱过来了,这点儿痛算甚么?”她在地上躺下,那儿已铺好一张草席。周宁宁望着天,说:“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呢。”

  “胡周,你不许追着我来,我要在天上享福,你个小畜生,你若跟我来了,准会与我争食山珍海味。”

  “胡周,我死后也会被虫蚁蚕食,被虫蚁吃掉,和被人吃掉,又有甚么分别?你便当我的肉是地上走的鸡,闭上眼吃,没甚么不同。”

  “你若不吃我,我的身子便会很快变得又冷又硬,到那时便下不得口了,五十文都卖不出去。”

  “胡周,我想瞧瞧荒年以后是甚么样子的。你去替我看看,不许偷懒。”

  他娘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了这番话,最后阖上了眼,轻声道。

  遖峯

  “胡周,我对不住你。”

  “你有多嫌恶我,我便有多爱你。”她顿了一顿,又虚弱地微笑道,“骗你的,因为我是你最讨厌的骗人精。”

  细雨飘飖而下,在干涸的涧里织出绒毛似的雨花。天幕晦暗,不见光明。

  胡周跪着爬到周宁宁身边,摸了摸她的脸,只摸到一手冷硬。

  他颤抖地掀开莲花帘子,只见周宁宁的躯体已开始溃烂。刀伤、淤青、乌蝇遍布其上。尽管如此,与他告别时,她仍仔细地以水洗浴过一回,她想以最体面的模样离世。

  这个令他讨厌的女人,直到最后还在扯谎。

  胡周怔然地盖上帘子,在风雨交加的石阶上坐下。饥饿如漩涡般在胃袋里翻卷,他最终湿淋淋地起身,返身回到道观里。

  那疯老道士仍倚在黑暗中,冲着他嘿嘿微笑:“喂,喂,你是我的弟子么?”

  胡周点头道,“我是。”他第一次撒谎,可神色很沉静,如幽暗的夜色。

  疯老道士说,“那我的这袋银子便要交予你啦!微言,师父前年吃酒赌债,欠了你许多银子,一直未还上。哪知你债台高筑,受不住,被人追杀,竟自个儿从永宁寺塔上跳下来了!唉,师父一直寻不见你,终于在今日寻到啦!”

  胡周接过顺袋,慢慢地走到周宁宁跟前。

  瘗埋尸首需钱。胡周看着阖目的她,死去的周宁宁文静了许多,如一朵遭雨打零的荷花。

  胡周开口道,“娘,我才不会吃你,若虫蚁爱吃,便让它们吃去罢。人各有命,兴许你就该是被蚂蚁吃的命。”

  “娘,我要度过荒年,要每顿吃十个肉包子,吃得满嘴流油,气死在天上的你。甚么锦衣玉食,我不稀罕。”

  “娘,我最讨厌你了,讨厌你爱撒谎、爱打我、爱唾骂我。”胡周说,“我最讨厌你,也最爱你。”

  密雨如散丝,簌簌而落,天地间只余静谧雨声,如一曲哀歌。

  “微言哇,过来。”老道士又在疯癫,在暗处叫他道。

  胡周走过去,老道士道,“我方才听见了,你说你讨厌撒谎,可这世上有黑便有白,有真便有假,假话一事万万少不得。想要活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学会如何撒谎。”

  胡周点头,在老道士对面跪坐下来。周宁宁对他撒了许多谎,费尽心机为他骗来吃食,拿她自己的肉来充肉包子,骗得他团团转。忽然间,他泪如雨下,这贼婆娘,死了还不安生,偏要搅得他心头不安宁!

  老道士又道:“你也见过楹联,咱们虽是道观,却因前身是佛寺,也念些佛。入观时咱们的弟子都需分作两派,上联一派,下联一派,习的是不同的路子。若选‘面壁十年’,便需坐禅静修,若择‘渡江一苇’,便要四下奔波,你要选哪一边?”

  雨润烟浓,似有虫声于远方喓喓而起。胡周知道,这片土地虽已芜秽,可落过雨后便会有青苗抽穗,草木发芽。春天便会来临,荒年终将过去。

  胡周说,“我选——‘渡江一苇济时心’。”

第六章 孤舟尚泳海

  胡周像抽了穗的麦茎,噌噌往上长。他长大了,开始随着那疯癫老道士走南闯北。

  虽得“微言”道名,胡周却未从老道士那儿习得多少道术,只堪堪习了些择地筑炉的三脚猫炼丹术。他俩一路坑蒙拐骗,欺些钱财过活。周宁宁死后,胡周也变作了个小撒谎精,学会了摆一副笑脸扯谎。只是他于学道一事上天资凡俗,老道士常对他遗憾地摇头:“你这小子,不是学道的材料!”

  胡周对他道:“师父,不是我愚笨,是你教得孬。”

  疯老道士的目光难得地有一瞬的清明,他望天喟叹道:“微言,既是如此,咱们猴年马月方才可修得道果,上抵天廷?”

  胡周朝他扮鬼脸,“修不得道果,咱们便铸神迹。若我铸不成神迹,那我便给能成神迹之人放羊羔儿利,赚个盆盈钵满。”

  老道士闻他如此一说,嘿嘿一笑,拍着他肩头道,“好骗棍!你小子初时看起来便似个戆头娃,不想几年过去,竟有如此长进,真不愧是老朽教出的弟子!”

  胡周也随着老道士嘿嘿地笑。白日里,他便背着一架子假货,去往坊市里闲晃,一面攒钱,一面相人。他要相中个前程锦绣、将来可重现神跡之人,从中获利。

  他与老道士做的是风局。所谓“风”,即与“蜂”同音,便是如蜂子一般而来,又很快退去。老道士会拿劣石灰、朴青炼得丹丸后,便会胡吹一通功效,将其卖去。他们在一个地方行骗后,便会换个地儿再下手。

  这一日,两人来到黎阳镇。正是季春时节,草色青郁,柳色嫩黄。胡周背着货架,在街市里闲晃,两眼只盯着过路行客。他在相人,他从老道士那里学了些相面术,知道要寻些脸盘大、鼻梁高耸之人,这些人往往可成鸿业远图。他的两眼正似扫帚一般扫过街衢,目光却在一个白衫少女上绊了一跤。

  不知怎的,他望见了那少女,顷刻间如摄魂惊魄。那少女一身素净麻衫,腰里系一把皮棉纸伞,远山眉,清水脸儿,虽无淡妆浓抹,却足见国色天姿。只是双眸如古井藏冰,疏疏冷冷。街上的人皆避着她走,似瞧见一尊瘟神。胡周见了她,心跳声也听不见了,耳旁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唤:

  就是她了!

  胡周相过不少人,许多人外强中干,顶着副天庭饱满、福泽深厚的面相,却过着醇酒妇人的日子。可那少女却不同,她吐息绵长,心音平宁,却又傲睨四方,仿佛一切相面术于她而言并无意义。胡周隐有预感,那会是一个成大事之材。

  他正瞧那少女瞧得心潮澎湃,肩上忽而一重。那疯老道士不知何时已至他身后,将一掌搭于他肩头,鬼祟地笑:

  “怎么,瞧上这地儿的姑娘了?想要她做你媳妇儿?”

  胡周摇头,正色道,“甚么媳妇?那应是个能成大事之人,我只配做她的提鞋小厮儿!”

  老道士以为他欲盖弥彰,干笑两声,“既说要去做小厮儿,为何不去?”

  胡周却郑重地点头,往老道士一躬身,恭敬道:“那师父,弟子如今立时便去,您往后多保重身子。”

  说罢此话,他便负起货架,撇下目瞪口呆的老道士,转身往那少女的方向行去了。

  ——

  胡周一路随着那自称“天穿道长”的少女,上了天坛山。

  那少女果真古怪,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胡周也不知自己是怎地看上了她,兴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预感。他用会烧饭煮菜的事儿贿赂了少女,果不其然,他被容许收留观中。

  可没过几日,他便后悔十分,那叫天穿道长的少女看着人模人样,却有副娇小姐的性子,甚么也不会。不会用澡豆洗面、敷铅粉,换下的亵衣主腰乱扔,一对布鞋上常沾满泥点子,也不会洗。胡周抱着一木桶脏衣服,把着捣衣杵,苦着脸给天穿道长的衣衫上打皂叶。

  吃饭的时候,胡周已累成个废人,可真正的废人却一脸轻松,低头大快朵颐。胡周正丧着脸往口里扒饭,却忽听得两声脆响。

  他抬头一望,却见两枚布满牙痕的银子被抛落在他面前。天穿道长嚼着饭,面无表情地道:

  “你的。”

  胡周诧异,“我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袖袋,袋口被扎得严严实实,顺袋仍在,其中碎银仍被小心地收着。

  天穿道长说,“这原本是我的银子,可如今被你骗走了,就是你的了。”

  “我甚么时候骗过你?”胡周摇头,“你要是见我帮你干了些粗活儿,欲予我些银子作报酬,那还是算了。我只是见你是可造之材,如今帮你也不求回报。只想叫你往后若是修道有成,将我当作你家鸡犬,一起携了升天罢了。”

  “谁管你甚么时候骗的,”天穿道长冷淡地道,“总而言之,你就是在我手上骗了这些银子。拿去。”

  说着,她将银子抛进胡周怀里。胡周没法子,只好收下。这少女性情古怪,似是不爱欠人情,偏要给他银子。

  天穿道长又问,“还有,你总缠着我,说我有生财之道、可升天,可我着实不明白,生财之道在何处?若我真有钱滚钱的法子,还需住在这等茅房似的地?”

  胡周张了张口,道:“姑娘,你莫妄自菲薄。我观过你面相,知你是个定能成事之人,往后定能铸成神迹的。只要能升天,富贵名利全然不在话下……”

  那少女却搁了碗筷,淡淡地望着他,道:“我为何要去铸成神迹?”

  胡周哑口无言,他不想竟有人会问出这等问题。世间修道之人皆如鬣狗,人人巴望着紫宫这块肥肉,铸神迹算得一条升天捷径,可这少女却对此鄙夷不屑。

  “因……因为,若能铸成神迹,便能入天廷,享显达,有用不尽的钱……”胡周结结巴巴地道。

  少女说:“既想要钱,去劫长戟高门之户不便成了?”

  胡周磕巴了半晌,道:“铸得神迹,不仅下半辈子安富尊荣,还可得世上所有人青眼相待……”

  少女又道:“想教旁人尊敬你,你在人间日行一善或日行一恶,不也可以么?何必要跑到天廷上去?”

  “铸得神迹,上了天廷,上边便会有许多仪表堂堂的神仙儿郎,你能尽情挑来作面首……”

  天穿道长摇头:“天上的神仙瞧着稚齿红颜的,实则皆是一大把年纪的老骨头,人间多少犀颅玉颊的小唱儿,为何不去宠幸?”

  胡周无话可说。这段日子里,他亦在山下探听了些传闻,得知这叫天穿道长的少女独来独往,却操使得五柄仙剑,乃修道人中的佼佼者。除她之外,人间再无一人更有望铸得神迹,可此时她却反问自己,为何要铸神迹?

  胡周自觉碰了一鼻子灰,他一言不发地拾掇了碗筷,往庖屋里去了。

  竹阴清翠,如翠云绿烟。胡周正蹲在竹影里,用蒸蛮头水洗碗上滑腻,一阵轻风拂来,带来一阵清冷冷的梅香。嗅见这香,胡周陡然想起娘亲的脂粉盒,泪珠决了堤似的,一串串打进米水里。

  不知何时,天穿道长已然行至他身后,神色依然平淡得似一片无澜冰湖,道:“怎么,你真很想要我铸得神迹?”

  胡周抹了把泪,顷刻间笑逐颜开,“自然,自然。小的随姑娘上山来,又厚着脸皮在此处借宿,便是欲瞧您成就神迹。”

  “你这般粗心浮气地欲教我铸得神迹,便是想要我带你升天,助你金玉满堂,妻妾成群,让全天下皆向你拜倒辕门?”

  胡周怔住了,这似是既是他的愿望,又不是他的愿望。

  “所以呢?”天穿道长看出他眉宇间的踟蹰,“你究竟想要甚么?是为了甚么而要铸神迹?”

  胡周的思绪忽而开始散漫开来,像一块抖展开来的薄衾,回忆像棉絮子一般簌簌落下,他在回忆里看到了一片焦渴的大地,褐土裂纹重重,宛如一张朽老面容。

  而就在这片大地之上,他娘周宁宁曾抱着他艰难跋涉而过。无数饿殍横于身畔,他们从一片死亡中走出,又走向一片漠漠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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