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4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胡周忽而泪如泉涌,他仰起头时,一张笑脸已经揉皱成了哭脸。

  他说:“我想要荒年不复存在。”

  “我想修得道果,可材朽学浅,始终无法悟道。欲要铸成神迹,却又没那天资。所以我只能托希望于能铸神迹之人……”

  他说着这些话,眼泪忽而曲折地爬过面颊,落了下来。他仿佛回到十年前的那个苍白的清晨,他娘死时种下的那粒小小的悲伤的种子终于开始发芽,哀愁的枝桠撑满整个心房。

  “我明白了。”少女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来。

  胡周愣愣地看她。日光勾勒出她的形容,睫羽泛着白光,仿若清霜。天穿道长说,“我修的是无情道,如今已不知甚么事重要。但我瞧见你哭了,便知你的心愿约莫是紧要的。”

  “只要上了天廷,你的心愿便可成,是么?”天穿道长说,“那我便如你所愿,去铸神迹罢。”

第七章 孤舟尚泳海

  如何铸得神迹?

  神州百流道门皆十分关切此问。积善派认为一世积功累德,总能得天廷司列星官首肯。玄妙无上正真道又坚持,长炼“心斋”“守一”之道千百年,也可终至天人之境。各家有各理,铸神迹的法子层出不穷,可若轮到天穿道长发话,便只剩得一句话:

  走到天廷上去!

  “我要走至天廷上。”

  天坛山风暖春和,花团锦簇,万枝丹彩。胡周正在斋室里用滚水洗青花松竹壶,却听得坐在对面天穿道长轻飘飘地道出一句话,立时双眼大睁。

  “啊?”胡周望向天穿道长,嘴巴比眼睛睁得还大。

  少女平静地望着他。“我说的是铸神迹的法子。一个凡人若可徒步行至天廷,岂不是神迹一桩?”

  “天……天廷去地六亿万里,你真存志要行?”胡周舌头打结,“何况,凡人无翅,要如何上天?”

  “你忘了有‘天磴’在么?”

  胡周转了转脑筋,方才想起有这一物。他在天坛山峰顶虚皇观见得一条石阶斜入云端,原来那便是通天的天磴。

  天穿道长趺坐着,闭目静思,说:“天下万峰皆有天磴,每一道天磴皆会如辐辏,汇向‘天柱’昆仑。通过天磴,便可走上天廷。”

  “可、可既然天磴可通天廷,为何这石道冷冷清清,无人去攀?”

  “因为有金甲天将把守。”天穿道长淡淡道。

  胡周听了这话,仍觉不对。即便有金甲天将把守,他们也应守的是中天之门,距地六千里。若是天磴真如此好上,世家子弟应如闻蜜之蚁,密密麻麻地聚于中天方是。可现实却是无一人敢近那天磴。

  “别忧心,去试试便是了。”少女说,“明日我便启程,去往昆仑。”

  “为何不从天坛山顶上天磴?”

  “天坛山峰的天磴和羊肠一般曲曲绕绕,绕一大圈子,还是需汇至昆仑的,不如径直去昆仑。我需你去车行帮我雇一架车。”天穿道长睁眼,却见胡周筛糠似的,抖成一片,遂问道,“怎地了?是怕没有银子么?”

  胡周颤着牙关摇头,“我……我是怕没命!”

  少女柳叶似的墨眸一眯,“又不带你去,你怕甚么?”

  “不带……我去?”

  “上天磴之途凶险,抵昆仑之道便有马贼埋伏,我携你一凡人去做甚?净给自己添堵?”

  “可你也是凡人!”胡周禁不住叫出声。

  那少女却唇角微勾,似是笑了。一刹间,那冰冷面容似绽开春华,笑意如薄日柔风,浅浅地抹在颊边。

  “你就当我是妖怪好了。”她说,“修了无情道的凡人,不算凡人。”

  ——

  胡周到黎阳镇车行里租了架小车。他与车夫熟络,仅使了二两银子便将此事打点毕了。只是途中仍需换脚力,若是用五两银子买一头青花骡子倒也不错,可越近昆仑便愈发寒冻,有车舆板挡着风为好。

  翌日清早,天穿道长在天坛山脚上车。一架小小的木辂车,两面垂着竹簟,像一间破陋的小房子。胡周在车边忐忑地徘徊,如对肉骨头馋嘴的狗。竹席掀开,天穿道长淡雅的脸露了出来,胡周浑身一抖,却听得她道:

  “怎么,你想跟我去昆仑?”

  胡周鸡啄米似的点头。他才不管天穿道长修的是劳什子无情道,在他眼里,她才不是妖怪,是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

  可下一刻,从竹簟中间忽地探出一枚伞尖,将他顶翻在地。胡周像在冰面上滑倒一般,夸张地翻了几跤。天穿道长说:“不成,我主外,你主内,你需留在天坛山,守着我的米缸子,别教蟊贼把米偷光了。”

  胡周一抬头,那木辂车却已急不可耐地开动了,扬了他一脸沙尘。胡周从嘴巴里往外呸呸吐着沙土,爬起来,追着车子一路跑,像只歪歪扭扭跑动的小鸭。

  他伸手去揪那在风中摇动的簟席。

  “等等!”胡周大叫,“带上我!你不带我,我便把缸中米吃光!”

  话音方落,一枚伞尖又陡然从车中探出,结结实实敲在他额头。胡周像蹋鞠般左跌右翻,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才鼻青脸肿地落地。

  竹席落下,少女冰冷地道。

  “洗干净脖子,等我升天回来后宰你。”

  等外头再无胡周叫喊声后,天穿道长又在车舆中盘坐下来,闭目凝思。可那车颠簸得厉害,似在石棱丛中飞奔。

  天穿道长陡然睁目,扭头对前室里的车夫道:“怎的颠得这般厉害?轮子声音也大,上辖脂了么?”

  车把式笑道:“姑娘,咱们还在行山路,震荡些也是常事。倒是您的行囊重了些,害这老马载不动了。”

  闻言,天穿道长转头望向身旁的妆花布小包袱,里头只装了些白蜡烛、喝惯的竹叶茶。

  少女想了想,伸手去按车辇底板,稍一使力,竟也被她按下一小块来。那裂隙里居然露出一双眼,一刹间,两人四目相接。

  “你怎么在这里?”天穿道长冷冷地道。

  胡周灰头土脸,巴着车轴,像一只大蜘蛛。他方才不死心,被天穿道长捅跌后不死心,又爬起来钻进车底,欲一路死死地贴着车板。见被发觉,胡周嘿嘿一笑,攀着轓慢慢爬上来,打开侧窗,硬是挤进车舆里。

  他身上背着只大布袋,沉甸甸的,如一块巨石。胡周说:“我一个人留在天坛山,若遇上山匪,只怕会被他们捉走做肉票,不如跟着你安稳些。”

  他将布袋解下来,笑嘻嘻地展开给天穿道长看,“你不是怕米缸子被人偷么?我把米全带来了,你安心罢。”

  天穿道长哑口无言,半晌,徐徐地闭了目,冷硬地道:

  “你这废物,孬种,跟来又有何用?”

  胡周抓起米袋,挺着胸膛说:“我能给你做饭。”

  少女无言片刻,又道。“既已跟来,那便不许吃白饭,这一路你便当火头厨子罢。”

  马车一路向昆仑行去。褐土在黄昏的光里波浪似的起伏,沙土的明面斑斑驳驳地散落着,像一片片鱼鳞。枯倒的柳树和无数饿殍交错,风热却阴森,呼呼地吹着,似阴府里传来的鬼哭。

  胡周见了这景色,长叹道:“荒年何时才是个头?”

  往日他见了这景色,只觉满心沧凉,可今日却不同。绷垫那头传来少女清淡的声音,像一道叮咚作响的清泉。她说:“等我抵达昆仑后。”

  可越往西走,眼前之景便愈凄惨。一路上断肢残臂无数,亦有些头大身小的畸形人物,衣不蔽体,如虫蚁般爬地,教人不忍卒睹。胡周惊心骇目,天穿道长却道:“这些约莫是铸神迹失败的人。”

  胡周惊魂甫定,猛然回头,怔怔地看着白衫少女。天穿道长说,“你瞧他们身上挂的布条,有上好的纻丝、暗花罗,不是寻常人家出身,可如今却猪崽子似的在地里打滚,不是铸神迹疯了还是甚么?在这世上,欲试甘鲜,需先尝酸苦,可有时连好滋味都未尝上,便会中道亡殂,说的便是这些人。”

  看着他们,胡周忽而害怕,他喃喃道:“要不,咱们返程罢,不铸神迹了。”

  “都已走了半程了,这才要打道回府?”天穿道长说,“我还未当缩头乌龟呢,你倒已做起王八来了。”

  “我怕我会害你……变成他们那样。”胡周吞吞吐吐。

  “放心。”少女勾了勾唇。“我就算变作脓包,也是个比你中用的脓包。”

  不知走了几月,那车把式病倒了,天穿道长将身上大半银子予了他,将那马车买下。地势愈来愈高,风紧且大,胡周不能呼吸,像有人扼住咽喉。一日的许多时候里,他只得卧在车舆里休息。天穿道长坐在前室里,牵着骖马靷冷冷地道:“废物,要你来何用?”

  胡周确也觉得自己无用,日子一天天过去,盘缠渐渐见了底。云气濛濛,山峦如浪,积雪盖在山包上,像一顶顶白花花的毡帐。远处的昆仑像一幅静美图画,他们在慢慢向画里行去。天穿道长用银子与旅经之地的居人换酥油茶,从雪堇桶里打出的茶奶香四溢,吃下后身子里热腾腾,像点起了火炉。

  半夜里风寒刺骨,像一把把刀在身上刮。漆黑的天幕里挂着一钩月亮,昆仑的积雪如一张平滑的银箔。天穿道长和他挤在车上,打开侧窗,指着远方道。“我们此时在羊同,往后的路马走不动,需徒步而行。”

  胡周抽着鼻子道:“马走不动,人还走得动么?”

  “人当然走不动。”天穿道长说,“走得动的人,便成了神。”

  翌日,他们背上行囊,向昆仑走去。他们走的这条道名叫“赛依德汗”,可通蒙兀儿国,只是终年常覆冰雪,冷而凶险,在回纥语里,称其作“来即回”。雹子噼里啪啦地打下来,碎在地上,亮晶晶的,似覆了一层盐。

  胡周戴上羔皮帽,带上火镰,穿好牛皮鞋,裹得如一只大肉粽,艰难地跟在天穿道长身后。少女依然一身飘然白衫,虽处酷寒之下,却如面春风。两人向山上跋涉,每踩一步路,雪能没膝,身上冻得比石头还硬。走了几日夜,胡周累得像一条在酷暑里呼呼喘气的老狗。山覆了雪,像女人白皙的肌肤,墨玉河似一道汩汩淌血的伤疤,湍急地横亘在他们眼前。

  胡周累极,在石头上坐下,有气无力。“你先走罢,我随后跟上。”

  少女回头,说,“在雪山这种地方,坐下便如入土,你这无用火头,快站起来。”

  胡周肩上盖着雪,此时却觉似挑着千斤担。他摇头,求饶道。“我起不来了。”

  天穿道长走过来,二话不说,搭过他臂膀,将他扛起。一片茫茫雪白里,浅浅的四道脚印断成深深的两条足印,又很快被风雪掩盖。

  等越了河,上了山,一道阶梯终于展露眼前。那阶梯一路延伸,升上昆仑之巅,探向云浪里藏着的玉虚宫。

  两人在天磴边搭起小幄帐,生了火。天穿道长站起来,撑开伞,说,“我去登天磴。你歇够了便回山脚下去罢,无用的人不应待在此处,免得又交代一条性命。”

  听她又责自己没用,胡周心里酸涩,但仍嘴硬:“我不走。”

  “噢,你今日不走,明日便走不了了。”

  “为何?明日会有大雪封山?”

  “因为明日你便会被冻成尸首。”

  天穿道长说罢,收了伞,走出幄帐。

  天边云雾如怒涛翻卷,好似沧溟盖顶。这荒凉之地寸草不生,人也自不能久活。天穿道长在天磴前驻足良久,略一犹豫,抬脚走上。

  她架着伞,审慎地一步步踩上石阶。起先如履平地,可行了一二百级,渐如上崖巅。额脑似箍了铁箍子,还像有人往里钻凿子。

  四体也开始发沉,她如牛负重,血里似有无数小气泡在沸腾,像有火在身中燃烧。风像铁锤,从四野八荒砸来。

  天穿道长再抬首一望,天磴高入云端,仿若没有尽头。只行数步,便如被投入铜锅中滚煮,走至九重天,又要经受几万道酷刑?

  她眼前忽而迸开金星,旋即似有夜幕降临,全然一黑。

  身躯一软,她从天磴上落了下去。

  再睁眼时,她浑身疼痛,却不觉寒冷。她躺在一个裹着羊皮袍的怀抱里,抱着她的那人抖得像遭了雷劈。

  她发觉自己跌落在天磴底下,胡周接住了她。这戆头小子从帷帐里跟出来,正恰见她下坠,像蛙子一般扑前一接,却被撞断了手骨。

  胡周痛得龇牙咧嘴,却仍向她逞能地笑:

  “如何?这回你总归不能骂我无能了罢?若没有我,你独登天磴,不知会丧多少回小命!”

  天穿道长愣怔怔地看他,良久方道:

  “蠢才。”

  朔风像熟醉的酒徒,呜呜地乱叫。胡周闻言,略感丧气,却摇头道,“不对,我救了你的命,才不是想听这两个字。”

  白玉似的雪自昆仑顶上一路铺陈,映得少女素颊熠熠生辉。半晌,她合上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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