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4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胡周以为她又要寻字眼来挖苦自己,此时却听她轻轻道了一声:

  “那就……谢谢。”

第八章 孤舟尚泳海

  昆仑风寒,两人下山后去休养了些时日,才将丢了的魂儿捡回来。

  山下有自绿洲来的回纥与蒙骨人,招待胡周与天穿道长入木房里睡了几日。回纥的房子内雕着石榴花纹,漆成蜜桔似的颜色。穷人却多,只住着有扇小天窗的土屋,进去时黑漆漆的,四面摸不到光。

  这里竟也有些从中原流窜而来的汉人,面有饥色,瘦得仅余一把骨头,多戴着破箬帽,蚂蚁似的蹲在墙角。西辽兵的铁骑曾踏过此地,徒留一片萧索。

  这里害痛病的人多,却也查不出是甚么病症。大夫也无一个,只能拿羊油抹遍全身。胡周倒带了些当初与老道士炼的丹药丸子,添了些本地的谷茴香,给病患服下,竟似有神助,好了个七八成。一时间,胡周名声鹊起,向他讨金丹丸子的人排成长蛇。

  天穿道长休息足了,每一根头发丝都似透着精神气。她撑开纸伞,又说:“我要上山。”

  胡周劝她:“山上风雪紧着咧,你这瘦条条的人上去,一下便能将你刮跑。等雪歇了再去不迟。”

  “雪甚么时候能歇?你倒给我个准信儿。”天穿道长说。

  “我怎么知道?这得去问老天爷。”

  “是啊,所以我如今便是要去问他。”

  少女说着,撑开纸伞,消失在遍地银霜里。

  昆仑玉虚高一千八百丈,需步天磴六千级。第一回 天穿道长坠落,方行得五百二十步,便已觉剧痛无比。常人对那刀割铁捶似的痛楚定是避之唯恐不及,可天穿道长不是常人,她是修了无情道的凡人。

  连一丝犹豫也无,她抬腿迈向天磴。古铜褐的山脊像沉入水中的牛鼻,山峦细密的纹理如纱孔,少女行向无垠的上方,身躯在风雪里发颤。

第二回 上天磴,行至一千三百级,肌肤皲裂,血花盛放了一路,坠下。第三回行至三千五百级,巅顶骨疼痛欲裂,如有金瓜击顶,坠下。天穿道长尝试了第四回、第五回,每一回皆比上回走得更远,可伤势也更重。

  日夕时分,天穿道长披着血红暮光下山。

  胡周见她白衫染血,惊惶失措,叫道:“你受伤了!”

  天穿道长却淡然十分,入木房中,在红底栀子毯上躺下,道:“这回走至四千二百级了,不日便可抵玉虚宫。”

  胡周忧心忡忡:“这是上天磴而受的伤么?不过是抵玉虚宫而已,区区千丈,连中天都不曾上,中天才是第一重天,每重天间隔六千万里,凡人怎可能上抵九重天……”

  “正因不可能,才叫神迹,不是么?”天穿道长说。

  胡周张口,欲言又止。天穿道长又看他的手,道,“你的手,好了么?”嗓音依旧淡冷,像雪水清泠泠淌过河道。胡周嘿嘿一笑,脸上薄红,“好了,我带的丹药丸子、疗伤金津有用,且道术也不是白学的。动骨伤筋,一丹、一针即可疗愈。”他动了动胳膊,竟似不曾有恙过。

  一串铃声从房外燕子似的飞进来,一个着大红艾得来绸裙、衣上缀了小铜球的少女喜孜孜地跑入房中。只是奇的是,她左腿之处竟只余一条木棍,即便如此,也丝毫不碍她的健步如飞。

  胡周见天穿道长目光有疑,笑着招呼那女孩道:“塔吉古丽!”

  女孩儿咯咯笑着,蝴蝶似的扑过来,落进他怀里。胡周摸着她的发顶,对天穿道长笑道,“这女娃娃被西辽兵砍了只腿,我瞧她行路不便,便削了条木棍,用皮带捆着,权作义腿来使。”说着,他脸又一红,“我是废物,上不了天磴,只能在山下干些杂活了。”

  天穿道长摇头,“我收回前言,你确有大用。”她远眺昆仑山巅,山峦重重叠叠,像层层晕染的墨影。“若论成果,至少如今要胜过我许多。”

  胡周担忧地看她,“我不过是在山下做了些琐事,倒是你,需慢些来。我听闻当地人叫那天磴作‘死路’,那条道儿走上去后,人会作呕、流血、头痛。我还听说,每上一重天,需给天廷纳一回过路费。”

  “过路费?”

  “听说得纳身上的肉,四体、脏腑、五官,若是不交纳,便越不过天门。”胡周忧心忡忡,“所以我们在来此处的途中看到的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多是行了一重天后走不下去的人。”

  “越过九重天后,人还剩下甚么呢?”天穿道长忽而发问。

  “谁知道?”胡周失笑,“兴许只剩腔子里的一颗心了罢。可若无骨肉包裹,有心又有何用?”

  “可我连心都没有。”少女道。“上九天之后,恐怕便真是一无所有了罢。”

  胡周闻言,眉眼一颤,瞳眸里映出她素净而秀逸的脸盘。

  “要不,咱们还是……”心里打起退堂鼓,那话递到了他嘴边,却在舌尖兜兜转转,说不出来。

  少女摇头,“既来此地,我便一定要上天磴。”

  他们正沉默着,听着朔风刮过河谷,像砂纸似的擦过地面,让大地发出难以忍耐的痛鸣。依偎在胡周怀里的塔吉古丽忽而抬头,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道,“胡哥哥,上,天空?”

  这女娃娃和移居来此地的汉人打过交道,能吐几个字。塔吉古丽一脸天真,笑起来时似有阳光在脸上绽放。“上天空,可以得到甚么?”

  胡周僵直的眉眼柔和了,他低头,轻声道,“天顶上有一所宫殿,若是有人能走上去,便能享用不完的财宝,有吃不完的饭菜。世上最美好的物事,天上皆有。”

  塔吉古丽的眸子登时炯炯生光,禁不住流出了哈喇子,牵着胡周袖子道,“……我也想,上天空!”

  夜里用膳时,天穿道长才更体会到塔吉古丽那强烈心愿的由来。昆仑苦寒,先前招待他们的油肉紧短,如今碗里只余寥寥几粒番麦、牛角椒,可怜巴巴地飘在雪化开的温水上。回纥人待他们极好,再穷苦的人也拾来些牛粪、短草,供他们夜里烧。

  数十条影子围在小小的火堆旁,像城墙一般紧密地将火光围起。胡周倚着天穿道长,伸手给她点四周的面孔认人。他是个骗棍,寥寥几日便能在人堆里混熟,如鱼入水。“个头矮的是伊利亚,才八岁,爹因鼠瘟过世了。留长发的是阿克阿洪,在白灾里冻坏了手脚。还有那着大绿长外衣的女孩儿莱丽,被狼咬伤了脸面……”

  他慢慢地说着,像在唱一支安眠小曲儿。人人紧挨着,打着抖,神色却十分温暖。

  少女仰头望着星空,风凉如冰,星汉璀璨,辉光似也在风里摇曳。那明媚的光总是离他们极远,高居于六亿万里之上,徒留人世一片黑暗。

  胡周的话音停了,此时天穿道长才徐徐地道,“你向我诉说他们遭的难,有何用意?我修的是无情道,才不会哀怜他们。”

  胡周赧然一笑,“我没叫你怜悯他们,我只是想教你认一认他们的脸,往后咱们也好托他们照应。何况……”

  他亦仰起头,看向烂漫星河,怅然道。

  “若你真可上抵九重天,做了与人世相隔的神灵,至少到那时,这地上还有人牵挂着你。”

  “杞人忧天。”少女说,“我还未行过一重天,你便挂记着到九重天的事儿了?”

  胡周不驳她,只是嘿嘿地笑,看起来却很高兴。

  翌日清晨,天穿道长拄伞上山。

  峰崿如青天削出,昆仑四处透着钢铁似的冷峭。胡周粗粗算过,一重天有两万级天磴,这回她真整整走上了两万级。痛楚如千钧包袱,牢牢压在她背上。终于,中天天门近在咫尺,碧琉璃瓦明晃晃,亮晶晶,像缀着千万枚星辰。她跌跌撞撞地爬上天磴,却忽觉右腿剧痛难当,低头一看,却见腿骨已碎成几截儿,血流满地。

  这是代价,每越一重天需付出的代价。

  天穿道长又坠了下来,可这回却不同,她一睁眼,却发觉数十双手正拼力向上伸着,托住了她。回纥人群里呼着痛,却仍咬牙将她接下。

  回纥人们将她放下,又跪了下来,拱起的脊背像一座座小山包。灰蒙蒙的晨风里,天穿道长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红裙女孩儿,她跪倒着,裙摆向四周绽开,像怒放的鸡冠花。

  “用,我们的,身体罢。”

  众人用生涩的官话磕磕绊绊地道。热泪从颊边滚落,融进终年冰坚的冻土里。

  “神女,用我们的,身体,穿过重天罢。”

  天穿道长愣了一愣。用旁人的身躯作代价穿过九重天,她不是未曾想过这个法子。可许多世家也曾试过此法,最终却落得个伤财害命的下场。

  她的目光从人群中流过,坚硬的神色忽而柔软了一瞬。胡周说得对,一旦熟识了后,心中便会有了牵系,缘线一结,相隔重天也不会断裂。

  “不,”天穿道长回过头,冷淡地道,“我才不用。”

  “我是无情之人,铁石心肠,你们再如何求我,我也绝不会松口。我会自己走到天廷上去。”

  莽莽雪雾里,白衫少女再度起身,踏上天磴。那影子瘦弱而伶仃,却挺得极直,如一把利剑,将要直插云天。

  “所有的代价,由我一人来担。”

第九章 孤舟尚泳海

  雪峰崔巍,岑尖没云。

  一条踏道扶摇而上,深深扎入天穹。那石阶上行着一人,似年高履艰的老妪,一步一停,仔细一瞧,却是个花容少女。

  那少女名唤天穿道长,虽步态蹒跚,却似一阵无情秋风,卷上天门。行六千级时,她至玉虚宫,以元灵剑震裂百窗棂条,慑退星官天将,旁若无人地越阶直上。复行至两万级天阶,正临中天天门时,天罡星蒋光正恰镇守于此,亦被她剑风扫得屁滚尿流,如一只绿头乌蝇夹尾而逃。

  天阶冷硬如冰,又似松烟墨般暗沉,像是这世间最残酷的刑具。每迈一步,便如在十八泥犁中滚过一遭。眼耳口鼻如灌热油,顶上如浇铜浆,天穿道长切齿而行,鲜血像红绸,在脚下织开。

  每度摔下,她又会如木人一般爬起,再往上攀,每回皆能比上一回行得更远。

  终于,羡天亦被抛于身后。那羡天如万花镜一般,又似空里浮着万万千千剔透冰棱,清莹秀彻。影子映在上面,像也裂成了千千万万瓣。朱鸟闯入镜中,火点如天女散花,在镜面映照下其数擢发难数。天穿道长召出皓灵剑,剑光似平湖倾泻,映亮每一片冰棱,覆住朱鸟之影,让一切重归风平浪静。

  在天磴上又行两万级,此时她浑身披创,已如风中残烛。

  远方现出从天天门的轮廓,台基耸起,墀头墙高突,日光在琉璃瓦上爬动,瓦片如镶了金。门前趴一对长尾符拔,生得似鹿。从天雪云簇拥,香雾满道。虽无金甲神人影子,却有一少女蹙眉坐于符拔背上。见天穿道长行来,她喝道:

  “何人?止步!”

  天穿道长拄着伞,浑身鲜血淋漓,神色狼狈却傲然。听那喝声,她并未止步,反急步走上。两枚神剑业已出鞘,在她身侧如蛱蝶纷飞。

  “喂,你没听见我说话么?”那倚着符拔的少女柳眉倒竖,站起身来。她一身织金妆花罗衣,捻金纱裙,头插寒兰簪子,朱唇粉面,玉软花柔,身后灵光如水精映日,显是位神明。

  “听见了。”天穿道长身上流血,神情却平静,前迈一脚。“可我不想停步。”

  那神明少女两条秀眉似拧了结,怒得擂鼓似的跺脚。“不想停也得停!你可知这是何处?乃神灵座前!你可知你此时面见的是何神?”

  天穿道长将那女孩儿上下打量了一番:“门神?”

  那少女勃然大怒,挺胸道:

  “——我乃主人子孙者,少司命!”

  她这般发怒,却未教天穿道长眉头微蹙一分。天穿道长淡然地说:“你掌凡间子嗣,又非门神,我为何要惧你?何况,这阍人之职凭甚么要落到你身上?”

  少司命脸庞熟红如柰果,两位少女形貌年岁虽近,可天穿道长却如鞘中霜刃,生生将神明气势压下一截。少司命垂首,低声道:“我方升天,天廷星官欺侮我人生地疏,打发我来这儿守门……”

  “但我也绝不会放你过去!”少司命猛然抬首,目光像两柄小小弯钩,死死勾住天穿道长。“我既已应下守天门的差事,便定会履责!你是凡人罢?闯上从天来是为何事?”

  “为了上至天廷。”天穿道长冷冷地道,“我要过去,让开。”

  少司命打量着她,目光在她凄惨的模样上逡巡,口中啧啧有声,“我偏不让,你肉骨凡胎,又是一介女子,不过行至三重天,便已百孔千疮,往后又能在天磴上行得几步?上抵天廷,不过是痴心妄想!”

  “凡人如何,女子又如何?”白衫少女仰首而视,目光似豪快兵锋,锐不可当,深刺入神明心底。“我有手足,想来便来,欲去便去。霄雿沧溟,何处不可旅?”

  少司命哑口无言。她望着天穿道长的眼神愈发灼热,似烧起了炭火。

  云海悠悠,青穹杳杳,白衣少女凌风而立,如傲视九州八荒。少司命瞳仁剧颤,胸腔似化作炉膛,怒火与屈辱之情漫上心头。她在想,这凡人为何可如此师心自任?

  记忆像潺潺溪水,湔浣心头。少司命看着天穿道长墨黑的瞳仁,似望见了她最厌恶的黑夜。

  成神之前,她是旗龙山芝屿派弟子。旗龙山巘幽凉,柳袅烟斜。山上有男弟子五名,女弟子九个,他们的师父玄悟真人一位。道派本由二徐真人开创,可百年过去,道派中所传仙经、宝录早已失散,道法式微,仅男弟子修剑道略有所成。

  少司命那时的名字叫蕙兰,听着柔弱,其人却性刚执拗。玄悟真人予男弟子上好的精钢破邪法剑,却只予女弟子几柄粗粗削好的桃木剑。至于香火月俸,则也时时克扣。玄悟真人时常对她捋须微笑,道:“蕙兰,不是师父偏心,山中缺粮,你们修的符道需纸墨,何处不费钱?师父又要如何养活你们?待你们有些名气了,师父便将亏短你们的俸钱补齐,将你们向中土道门举荐,教你们如天上星月,大发明辉。”

  蕙兰听了这话,咬咬牙,没日没夜地埋头书法符,手上肿起疙瘩似的小茧。可师父非但不对她青眼相待,反欲发苛责。金塘凝霜,落木萧萧,不知觉间,旗龙山上仅余她一人在埋头习法箓。

  八位师姊到了夜里,便会敷上铅粉,画好黛眉,着浆洗好的青纱裙,像一群蝴蝶般飞入山房。蕙兰见她们前去,很是羡慕,揪住一位师姊道:“师姊,我何时也可入山房去修炼?”

  那师姊咯咯笑道:“蕙兰还小,长大些便能一同与师父习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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