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4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八位师姊入山房的时候,旗龙山像用黑布罩着了一般,没人点灯,看不见路。只有几声细细的猫似的哀叫,从槅扇缝里歪歪扭扭地挤出来。

  约莫过了半年光景,玄悟真人终于找上她。蕙兰满心欢喜,捧着黄神越章印去山房。一入房门,却见里头并无科仪法器,却有一张木板床,上面盖着一红一绿的囍被,像是洞房。

  玄悟真人坐在床上,笑眯眯地向她招手,蕙兰白了脸,想起每夜里那猫似的哀鸣。师父的慈眉善目在红烛光里妖魔似的扭颤。

  “蕙兰,过来,轮到我同你成亲了。”

  蕙兰没从,丢下符纸,惊恐地往外跑。逃跑的时候,她想清楚了许多事儿。师姊们入山房确是修炼,不过是同师父双修!玄悟真人抄起床边剑鞘,猛然一甩,剑气斩在背上,蕙兰觉得自己的脊背像是裂了,两脚软泥似的跪下去。玄悟真人淫邪地笑着,走上来,揪起她的发丝:“好徒儿,为何不愿同师父圆房?”

  蕙兰瞪着他,“圆房?师姊们也同你……”

  玄悟真人反笑道:“甚么师姊?分明是我的宠妾。”他凑近蕙兰,嘿嘿笑道,“你便是第九房。”蕙兰伸足踹他,可他身手灵便,膂力甚强,一下便将她按倒在地,同时破口大骂道,“你的八位师姊都从了我,为何你不肯从?你还真以为能修得道果,光耀道门?女人便是垫脚石,地上泥,生来便是教人轻贱的,一牡马能配十余牝!修道一事是万万不可指望,不如等你有喜,诞下子嗣,旗龙山才再起有望!”

  蕙兰像发疯的豹子,咬下了他肩头的一块肉,爬起来,逃出了山房。

  黑夜广袤无边,寥寥萤火像绿幽幽的鬼眼,凝视着她。那冷寂的黑如一笔洗不掉的墨,深深漆在她心头。那一晚她跑不远,又被捉回山房里,玄悟道人将她打得头破血流,又用剑斩断她手脚,狰狞地道:“你这犟性子,本派容不得你。明儿我便将你卖到郑家去,正好他们要召郊禖神,需人肉作脸,缝制降神肉身。”

  罢了,他重重一挥剑,冰冷的剑光斩进骨节,激起凄烈得能撕破夜幕的叫喊:“你不配在山上做人,便下山去作祭肉去罢!”

  少司命颤抖着睁眼,仿佛又变回了往昔的那个无助的女孩儿。

  她的血肉被缝于请神的祭肉之上,经重重仪礼,长达数百年的脔割、缝合,最终成神。

  云海苍茫,回忆如潮水退去。她看着天穿道长,尖利的言辞仿佛撕裂了嘴巴,一个劲儿地往外倒。少司命说,“你是不是以为攀上天磴,便能成神,好实现心中贪念?放弃罢,成神也没甚么好的,不过是从红尘的囚笼里跳到一个更高的牢笼。何况,一个凡人,一个女人能在天磴上走多远?色声香味触法,喜怒哀惧爱恶欲,任一件都能绊你步履,教你粉身尘泥。”

  天穿道长不听她的话,仿佛那话像浮在空里的尘埃,是不足留意的。她抬脚,从少司命身边挤过,冷硬地道:“我修生神灭情道,世间再无一物能阻我。且我与人有约,一定要上天磴,铸得神迹。”

  她抬步时摇曳,落下时却坚定,每一步走得都似宝剑插入了地里。少司命怒火大起,像有锤子橛着心口,恨恨地一伸手,叫道:

  “宝术,枯木生花!”

  指尖飞出一点鲜红的墨迹,像牵出一道红线,悠悠地钻进天穿道长的身躯。天穿道长一个激灵,提起伞剑便斩,那线却斩不断。她感到像有一点火苗在腹中燃起,暖暖热热,似是种下了一枚种子。

  天穿道长回首,欲刺阻挠她的神明。少司命却已旋身避开,立在道旁,拈发轻笑,变回了年画里慈蔼的神女。

  “我不拦你,且让你继续上天阶。”少司命说,目光残忍而阴毒。她看着天穿道长,仿佛看着一个自己艳羡却又永不能及的人影。“修了生神断情道又如何?我会教你明白你生来便是垫脚石,地上泥。生来便是蚍蜉,为何要惦记着撼树?区区孤舟一叶,怎能济海?”

  神女挥手,温和地笑。

  “走罢,凡人。我等你坠下天磴的那一日来临。”

第十章 孤舟尚泳海

  五重天,睟天。

  天穹到此处玄妙地鼓起、扭曲,如乌蝇复眼,有千千亿亿只眼睛在天幕里闪动。中央的一只蝶黄的大眼尤为引人注目,幽光烁烁,似一头阴晦里的夜枭。

  天穿道长扶着剑,慢慢地攀着天磴,仿佛布履里灌满泥浆。她扶着肚子,那腹中似藏着一石,且那石头仿若愈来愈大,越来越重。然后她方才明白少司命对她做了何事——

  少司命司有娠者,掌繁育,其宝术“枯木生花”可赋新生。自那神明指尖飞出的红线钻入她腹中,便悄悄落了种。

  于是她有孕了。

  天穿道长心中一窒,她心有灵犀地悟到了此事,却不算得恼恨。修了生神灭情道后,所有情愫已如薄雾般淡了。她知少司命为何对她出此奇策,那可怜的女孩儿,成神之日尚浅,得了宝术后便似拿到玩物的顽童般炫显。少司命嫉恨她,故欲看她出丑,欲见其身怀六甲、无奈退落天阶的窘态。少司命曾囿于女子之身,那生前的苦痛在她心中留下疮疤,于是她便也要在自己身上划下这样一道伤疤。

  天磴之下,四时之景轮转。花尽草枯,云暮沉沉,天穿道长心中亦是一窒。她曾听闻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兴许她越近天廷,时光流逝得便越如急川。

  她忽而剧烈呛咳,此时似有千斤的秤砣压在背上,胸腔像一只拉不动的风箱,只有送进的气,无出的气。低头一望,天阶血漉漉的,似上了朱漆,可断腿处却露出森然白骨。

  此时,她已几近魄散魂飘。

  竹伞骨光秃秃地架于天磴上,五柄仙剑似疲鸟振翅,困乏地在她身后飞动。然而睟天门前却列不可胜数的天将,个个冠胄带剑,金股银募,光灿灿的,如漫天华星。蛊雕角声凄厉,撕破长风而来。

  “大胆凡黎,何人允你擅闯天磴?”

  一头戴金帖冠的星官喝道,下巴高仰着,显出太上帝一般傲藐九州的骄气。

  天穿道长咳着血,却冷冷地反问,“狂妄小卒,谁又许你……立于我面前了?”

  那睟天星官听了,脸涨得朹果似的通红。脸上五官胡乱扭曲了片刻,又叫道:“同凡人讲话,便同自降神格一般,白弄唇舌——杀!”

  天将们架起神臂弓,抄得棹刀,密雨似的向白衫少女攻去。

  天穿道长拧头,口中狠狠衔住一剑,染血的两袖亦卷住两剑,余下两剑似绕衣胡蝶,在她身后伺机而动。一刹间,她如跃马般踏入天将群中,剑影如黄叶飘飞,剑势似流水泛泛,剑光像惨凄冰霜,顷刻间杀得一众天将片甲不留。

  只是腹中坠痛欲甚,似有人狠狠捣捶。天穿道长神色一变,她兀然发觉身中正炁大乱,死气结滞,那未度胞胎像生出了嘴,贪婪吸啜其三元九炁,依生神灭情道长得的道行转眼被清荡一空。

  “竟是个双身女人,多送了颗人头予我们拿!”睟天星官冷笑道,“灭了她!断两条性命,拿的香灰数儿也多些!”

  天将们扑上来,一层压一层,像抢着落地的雨点。兜鍪披膊相撞,铛铛如在拨弦。天穿道长瘦弱的身影被这桶壁似的盔甲吞没,身上遭重压,腹中亦不爽利,痛得血肉都似在绞扭。她如钻破重岩的嫩芽,艰难地破开人群。

  离睟天天门仅有咫尺之遥,可迈开这寥寥几步,却漫长得似过千载。

  睟天星官见天穿道长如一支开弓的箭,逼近天门,心随着嗓子一块儿提高,语调里添了几分惊恐:

  “若教凡人玷了睟天门庭,便是五重天之耻!拦住她,不管用甚么法子都要将她拦下!”

  凡人便似虫蚁,千万年来,他们不曾想过蝼蚁也可爬上神台。从来无一人可上昆仑,越过中天,可眼前这少女却做到了,她人如其名,像一枚长楔,刺破天宇,深扎于诸天神明眼瞳之中。

  天穿道长拼力向前冲去,三把双手带刀劈进手臂,四十枚铜镞一齐扎进脊背,身躯像被碾裂的石榴粒,血像浆水一般迸溅开来。仙剑嗡嗡鸣振,似垂死的蜂子,在刀光剑影中破碎。

  近了,近了。还差一步,她便可穿过睟天天门。

  那赫赫朱门敞着,碧琉璃瓦宝光璀璨,像明媚的眼波,像无数次她在梦里见到的景色。

  可下一刻,那景色在眼前破碎了,黑暗如入水的墨,迅速染遍她的双目。

  一柄屈刀从后伸来,狠狠刺入了她的胸膛。

  ——

  天磴之下,暮去朝来。山那头的景色已像西洋画片般换了几轮。野杏花不开了,改开了雪花,白绒绒地铺遍山头,似放久的馒头生了毛。

  胡周在昆仑山下与回纥人过日子,这日子像未掺盐的水,嘴里咂摸一下便过去了,全不会在心里落下印象。回纥人与他轮番守天磴,他们如伸颈待哺的幼鸟般远眺天野,焦心地等待着从重天之上传下的音讯。长发少年阿克阿洪同他一起守天磴,问他道:

  “神女,会是摔下来,还是走下来?”

  胡周冻得缩成一团,含糊地道:“兴许会是飞下来的。她上了天,便成了着羽衣彩绸的仙女,两只脚再不用走路,像水泡似的飘着。”

  平静的日子里终归还是有一丝波澜,塔吉古丽害了病,缩在绵羊毛毡里,脸红得似被太阳烘得滚熟。她两眼迷瞪瞪的,嘴巴里含着一条钻孔的短篥竹,当她吐气儿时,一阵凄烈得似要撕破耳鼓的声音便会响起,这是在说她肚子饿了。胡周便会入帐里,将烤馕喂给她。

  塔吉古丽的病时好时坏,却如寡妇的愁怨般,绵绵不见尽头。她精神稍好时,便对胡周说,“胡哥哥,我死,便将我委之于地,让那秃鹰啄我,狐狸吃我。”

  胡周见她神色平静,分明未死,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郁意,心里倒惊惶起来,强笑道:“你又不姓胡,说甚么胡话?甚么死不死的?天穿姊姊还未下天磴来呢,待她下来,定会带回将你治好的法子!”

  塔吉古丽虚弱地朝他微笑,“等不起……秃鹰,好些。”她别过头,仰望着帐顶。“秃鹰吃了我,飞上天去,我便能先见到姊姊。”

  胡周听得心痛,含糊地搪塞她,走出帐子,夜里在火堆边怔愣。他狠狠捶自己的腿,暗骂自己不是男人,后来转念骂自己不是人,竟教天穿道长去行那铡刀刃似的天磴。那少女虽道行深厚,却不过芳龄二九,半大不大。正懊恼时,寒风里卷来一阵惊恐喊声:

  “不好,不好!胡周,天磴上,有人!”

  胡周听了这话,便像脊梁上遭了一棍,屁股下受了油烫,赶忙爬起来。睁目远眺,却见阿克阿洪撑着木杖,青蛙一般跳过来。阿克阿洪口齿如被糍粑黏住,半天才滚出一个完字。

  “是,天穿,道长!”

  这下胡周真觉天塌下来了。他六神无主,胡乱拣了些疗伤金津,裹上件皮袷袢,提着马灯,随着阿克阿洪往山上跑。白雪雰雰,棉袄子一般包着石块,风却冷极,连血都要被冻凝。

  跑到天磴左近,却见半空里的天阶上淌着血。一个人影倒在阶上,一动不动。

  胡周仰首望去,只见漫天风雪里,少女瘫落天磴上。雪花像漆,渐渐点染她的眉睫。密密匝匝的铜镞刺在背上,像将她变作一只刺猬。

  “天穿!”胡周心中大震,惶恐地喝道。阿克阿洪却已抢先一步,拄着木杖上了天磴,可不过行了十步,便如谒神明一般跪下来,浑身颠抖。原来是力竭得很,且骨头遭电劈似的打战。再抬起脸时,胡周惊见他脸庞生了些细纹,竟似是老了十岁。

  原来若未守一存思,炼那身中正炁,上天磴便与用胸膛去撞英吉沙刀一般。阿克阿洪受不住天磴,连滚带爬地坠下来。胡周略学过些道术,可不过走了百步,便周身痛得似在车轮下碾过一番。

  “怎么办?怎么办?”阿克阿洪急得如无头苍蝇。“七百级!我们和神女,有七百级!”

  七百级天磴。胡周目测后略略一估算,心跌至脚底。他手脚并用,再上十级,只觉是攀着荆棘向上,在刀尖上爬动。血落下来,教他似盖印玺般在天磴上落迹。阿克阿洪在下面蚤虱一般乱跳,叫道:“不能上!不能上!”

  胡周自然知不可再上天磴,他爬过百级天磴,便成了血人一个。再爬百级,显是觉得脏腑萎减,人似没了气儿,干瘪作一层皮。他鼓起最后说话的气力,大吼道:“既不能上,谁去救人?我不上天磴,还有谁上天磴!”

  他的脸皮似投进了石子的池塘,毂纹层层叠叠,渐渐浮现。于是忽而明白了,像他这样的凡人每越百级天阶,便会丧失十年寿命。

  雪花飘下来,栖落发梢。簌簌抖落时,却不见青丝颜色,徒余一片霜白。

  阿克阿洪在地上遥遥地惊叫:“胡周,胡周!”

  胡周拼劲气力,扯住昏厥不醒的少女的衣角,往下拖拽。他发觉少女眉心拧着,像打了个解不开的结,手搭在腹上。

  待下地后,阿克阿洪跑过来,愕然地说,“胡周不见了!”

  胡周咳嗽着,说:“瞎说甚么?我不是在这儿么?”他一开口,却吓到了自己,声音苍老得过分,嗓子眼似被砂纸擦过。腰似虾子一般躬着,干柴一般脆硬,直不起来。

  阿克阿洪说:“十八岁的胡周不见了!”

  风雪纵横肆虐,如玉龙狂舞。少女遍体鳞伤,双目紧阖,正依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怀中。

  七百级天磴,足消磨人间七十载年光。

  那老者抬头,咧嘴一笑,分明是少年顽性的笑容,却在一具棺材瓤子似的脸庞上浮现。

  “胡说八道。”他说,“八十岁的胡周不还在这儿么?”

第十一章 孤舟尚泳海

  雪戾风狂,千里一色。

  天穿道长醒来后,第一眼便瞥见一个厚实的影子坐在床前,如一座小山。

  “胡……周?”她迷糊地发问。云松枝梢的雪扑扑砸在毡帐上,像山崩石落。帐中温暖如春,泥盆里烧着火,橘瓣似的暖光隔绝了帐外的冰天雪地。那影子回过头来,却回过了一张迟暮的脸,雪髯如拂尘般垂落下来,天穿道长定定看了那人影半晌,改口叫道:“不,你长得不像他。你是他爹……他太公?”

  那人开口道:“胡周没有爹,也没有太公,我便是胡周。”

  风雪如天洪而倾,毡帐战栗不已,朔风似刀,自遥远寒极破空而来。一刹间,两人无言相对。天穿道长凝望着那皓首苍颜,那脸庞虽老迈,却能辨得出年轻时的形容。心口没来由的闷塞,她阖目道,“……我是在发梦罢?这定是在梦里。”

  那老头儿淡淡地微笑,“是啊,这一切若是梦,那该当多好。”

  可即便是梦,也定然是个噩梦。胡周从一位笃厚少年变作老苍之人,而她自天磴上坠下,鳞伤遍体,且已结珠胎,可他们当初的心愿却似竹篮打水一场空,全然不曾实现。

  雪大如拳,砸在帐顶,也似一下下地击在心里。天穿道长复睁眼望他,良久,方才说,“你为何会变作这般模样?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就变作了糟老头子?”

  “我还想问你这话哩。”年迈的胡周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就变作了六甲娘子?”

  老者的目光落下来,正落在天穿道长微隆的腹部上。天穿道长会意,平静地道:“我遭送子之神少司命阻拦,她不愿我过天门,便往我腹中平添一孽种。”

  胡周亦笑道,“我见你坠下天磴,却正恰落在距地七百级处,遂登阶将你拖回。哪知这天磴便似黄历纸,爬几阶似翻一页,转眼间便翻去我七十年。你昏了数月,此时方醒,也算得及时,赶在我变作望夫石之前。”

  叹息像嚼不断的线,缠绕于两人齿间。初上天磴时,他们皆乃意气焕发的少年郎,可再返人间时,却忽觉天地无情,年岁苍凉。

  “怪不得无人能上昆仑。”胡周喟叹,又问,“中天之上有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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