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5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有九重天门,万亿天兵。”

  话头到此时突而断了,口中欲吐的字句忽而结了冰似的,又重又冷。胡周看了一眼天穿道长,问,“往后……你还有意上天磴么?”

  他本以为遭此一难,那少女该当退却,谁知她双目一凛,道:“有。”

  胡周愕然,又见她坐起身,抚着腹,神情虽海波不惊,却有几分恨入骨髓之意。“不过首要之事,当是将这孽胎堕下。”她唤老人道,“胡周,你去取木棍来。”

  “取木棍来作甚?”

  “捶击我腹,令我小产。”天穿道长冷声道,“我要再上天磴,切不可再拖一累赘。”

  胡周慌道,“若拿那棍击你腹,怕捶的不但有那孽胎,还有你脏腑!若是身受重伤,还谈何攀上天磴?”

  “无妨,我可拿捏力道。不便是同隔肉断砖一般的道理么?”

  老人执拗地摇头,如少年一般怒道,“你手脚尚且断着,不许做此事,你若动着心思,我便拿麻绳将你捆着,教你那坏心思同手脚皆不可动!”他大喘一口气,又道,“何况,不用那棒捶棍打的法子亦能半生,只要服些山苋菜、黑三棱和续命筒,便也可伤娠……”

  说到此处,他却一时语塞。昆仑千里冰封,距中土隔万水千山,何处寻得这些药草来?心中渐而惊疑不定,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胡周伸出干瘦的手,将天穿道长搀起,给腕节垫上一件亚克太克。他随老道士学了些半桶水医术,听了脉,却觉要诊那脉如高地打井,许久探不清脉音,好似凿了老半天不见井水。待重重一按,却勉强按到了,于是他便知这是沉脉。

  “不可半产!”胡周变色道,“你阴滞在内,正炁阻塞,那孽儿吞了你三元之气,若是勉强失胎,会教你伤形危神,从此根性枯朽,道行大佚!”

  “那又会怎样?”

  寒风刮过地皮,毡帐也似随着万千白草一齐摧腰,苦寒如浪,溢满帐内。

  “会……永不得再涉天磴。”胡周艰难地吐字,舌头似打了结。

  可待他说完这话,心头却愈发迷惑,上不得天磴,于天穿道长而言,难道并非一件幸事么?天磴阶阶都积满凡人白骨,天穿道长虽乃旷世奇才,却终在五重天铩羽而归。如今跌落红尘,倒是捡得一命。

  “不……我仔细一想,你还是不上天磴的好。”胡周咬牙,“都怪我窝囊,竟教我自个儿的私念强加于你身上!从一开始,我便不该央你助我,也不该应你的话,来昆仑步这天磴。那条路不曾有凡人可成功踏足,那不是通向九重霄的繁花美径,却是下十八层地狱的死路!”

  他猛地握住了天穿道长的指尖,似握上了一块冰。可就在此时,那白衫女子却兀然直身,与他两额相撞。

  胡周惊愕,他第一回 如此之近地与天穿道长四目相交。风雪肃肃,雪落声如千万鹊鸟振翅。那素来风静浪平的脸庞似投入了一枚石子的静池,正起着悲哀的波澜。

  “你真这么想么?”

  “嗯。”

  “欲放弃登天之念,折戟而归?”

  “……是。”

  “胡周!”天穿道长的神色瞬时寒冷下来,第一次对他咬紧牙关,“这不是私念,是你的、我的、我们的心愿!”

  漆黑的眸子里泛着火光点点,胡周失神地与她相望,仿佛望见了初至昆仑时,他们二人在漫天星斗下生起的那簇焰苗。

  他们越山雪,行险路,在袭人霜气里遥眺昆仑之巅。那是一个远在六亿万里之上的梦,是凡人累世欲要触得的天中之月。

  一路走来,他曾爬过娘的尸骨,越过千百欲抵中天的败者的身躯。

  是生神灭情道松动了么?胡周惊见天穿道长清丽的瞳眸里眼波颤摇,像布满斑斑驳驳的伤痕。

  胡周阖眼,修生神断情道之人爱隐居山林,因他们皆如坚冰,若与凡人相磋磨,生了情,那情便会似火,将他们烧融。他、回纥人不知觉间已成了她的绊脚石,因他们令她动情。

  “且回中土罢。”胡周最后道,眉宇像短檐,笼着深深的阴影。见天穿道长欲言又止,他又道,“我不是教你弃了上天磴的念想。黎阳有一世家,传一套好针术,传闻施了后,落胎不算得伤身。你若还要再上昆仑,需得养好身子才成。”

  沉默片刻,天穿道长点了点头。“好,你来打点。”

  翌日,周天寒彻,皓色迷空。白发苍苍的老者背着女子,缓步攀上木辂车。

  胡周爬到前室里,一身老骨生了锈似的咯吱作响。他插套系扣,扬鞭起行。昆仑雪峰在身后远去,腔膛里空荡荡的,他的心也似丢在了那雪地里。他骗了天穿道长,此别昆仑后,他便不打算再回。天磴是险地,哪怕会教天穿道长此生伤心难过,也万不可再让她再上天磴。

  他们皆因那攀天的心愿失去了不少。那昔日满怀豪情的梦想如今却似竹篮里盛的水,悄没声息地便泄了。

  “胡周……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车舆里传来天穿细细的声音。

  “快了。”

  胡周虽这样说,却惭愧地低了眉眼。他未将他们离去之事告予回纥人听,他们如今似过街老鼠,将灰溜溜地离去。

  “快是多快?”

  “回到中土,少说也要数月,你且安歇着,莫要操劳了。”胡周说着,忐忑不安。

  天穿道长又隔着板壁问,“你实话与我说,你信我还能上天磴么?”

  一刹间,胡周的舌尖被钉住了似的,许久,才艰难地道,“信。”

  风干而冷,吹得他不能呼吸,沉默良久,车舆里的人轻轻地道,“既然如此,为了你,我便也信了此话罢。”

  秃鹫漫天盘旋着,天不知何时已在晨光里染作了海涛蓝,鹰影如飘荡海里的藻荇。阿訇念经声像细浪一般打过来,胡周望见远方的毡帐顶上挂着白布,是有人下葬时才会挂的白布。

  雪峰慢慢地退后,被他们甩下。胡周忽而看见道旁跪着两列人影,脊背上盖满了雪,像小小的圆石。

  他一惊,险些要勒马。

  “霍西!”这时,有人抬头,连声呼道。亦有人口中低喃,在叽里咕噜地说些难懂的话。胡周扫了一眼,目光掠过一张张熟识的面孔,依然没有塔吉古丽。他惊见那件艳丽的红裙却已穿在了另一个女孩儿阿娜尔的神色。那女孩儿颊边挂着泪,泪花变成了冰碴子,一粒粒往下落。

  那葬礼是为塔吉古丽而办的么?她重病已久,终是未盼来他们上得天磴,铸成神迹。胡周一片恍惚,几欲坠马。

  天穿道长在车舆里低声问道,“是甚么人?”

  “是昆仑山下的回纥人。”

  “他们在说甚么话?是在怪罪咱们成了天磴脚下的残兵败卒么?”天穿道长喘着气,虚弱地道。

  “不,他们在说,”胡周喃喃道,眼似吹久了风,又涩又痛,道。“——‘愿光芒永远照亮你的前程。’”

  太阳升起来了,光在远方一路铺陈,蔓到他们脚下。雪河灿灿发亮,地上似缀满碎银。险峻山壁间,晨曦从狭径里挤进来。坟茔似的大地上,木车迎着光,慢慢驶去。

第十二章 孤舟尚泳海

  飞雪如玉蝶,漫天展翅。

  木辂车下了昆仑,在西海土地上印下长长车辙,车印一路向南,伸入朝歌黎阳县。

  日升日落,暮去朝来,待那风尘仆仆的小木车入了黎阳时,雪已染白了驱车老者的须发,风刮弯了他的脊梁。

  天穿道长睡在车舆中,安静地阖眼,如一只蛹中蚕虫。数月以来,她愈发荏弱,常捧腹痛吟,且常身胀、易吐逆,昔日英姿焕发之态已然不见。有时她蹙眉伸手,欲以掌击腹,被那老者瞧见了,老者便会大惊失色,慌忙牵住她的手,大呼道:“不可!”

  “为何不可?这腹中逆子碍我,本就是不该有的命,留他又有何用?”天穿道长淡淡地发问,然而眉间却似烧着燎原怒火。

  那老人咬牙,道,“你也是学道的人,莫非不懂那最平白的道理?若要那幼胎是人身中之物,便似三尸一般,若要温养,需得耗神损行,连道行都一齐被其吃去。你将它打死,落下一块死肉,那道行不是徒然损耗了去?在那之后,你修为陡短一大截,休说五重天,连昆仑的头顶都摸不着!”

  “你既如此说,那我若将他完完好好地诞下,我的道行不也被他吃了么?吃下去的东西,如何再让他吐得出来?”

  胡周支支吾吾,嘴巴里似含了块石头。他想到了一个惨无人道的法子,那便是将那婴孩诞下,再将其作药引吃下。可他亦知天穿道长的心是肉长的,怎能会行此邪举?

  他战战兢兢地将这念头与天穿道长一叙,罢了,问她道:“将尚在汤饼之期的赤子生吞活剥,你能做出这等豺狼之事么?”

  出乎意料的是,天穿道长平静地点头:

  “可以。”

  向着顿口无言的胡周,她说:“因为我是修习无情道之人。”

  胡周顿时如在油锅上翻煎,舌头烫口,“方才那话,我胡诌的!只有野人尚才吃人,咱们得王风教化,才不做这等事!总而言之,你不许害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总能寻到法子解决这小孩儿的。”

  他这样一说,天穿道长才作罢。然而那恚恨之情却是有的,她时而抚着隆起的腹,目光冷厉,如在摸着一颗瘤子。

  生神灭情道如危倾之厦,渐渐在她心里松动了。情愫的种子悄悄发芽,将要开出忿怒的花儿,结得怨恨的果。

  回到天坛山里的无为观,蛛网已织得斗大,清水墙的灰浆缝里生了青苔。锈迹从观门腰串木上的铁钉一路生长出来,阳光也似生了锈,落在地上,斑斑驳驳。胡周扫净了山房,将天穿道长搀了入内。他佝偻着背下山,月洞门里圈进了一片寥落冬景,老人拄着藤杖在茫茫白雪里远行,像一粒即将被浸散的墨点。

  胡周到了天坛山脚下的黎阳镇混日子。

  他是个大骗棍,常行那寄银拐逃之事,装作那贩缂绣、皮张的富贾,诱得些欲诈其钱财的年轻奸徒前来,教他们将银两存在自己身边,往后归还行囊时,却悄然将顺袋中金银换作瓦片木石。

  头一二回,他倒也骗得顺溜,只惜当时有一名唤张夔衷的书生正撰一册《鼎刻江湖历览杜骗新书》,竟将他事迹纳了入内。在那往后,他设的骗局便似水里搓起的浮沫,遭人一戳便破了。加之其年老体弱,一把老骨比天坛山上的荆梁屋还破,拔足开溜也跑不快,遂时不时被人逮着,往水肿的臀上贴一二个脚印。

  胡周累得如犁田老牛,成日里呼呼喘气。一把糟乱胡子缀在下巴上,像蹭乱的黄花地丁。一身褐布衣裳沾满泥巴,如从粪沟里爬出一般肮脏。

  他身上只有一处是干净的,那便是贴心口的一只花布小包,他将那诈来的银钱宝贝地收在里面。小包鼓起了半月,又泄了气似的瘪下去。权因他听闻红花、寸香于小产有效,便花光银子去买。天穿道长吃一朵红花,便进一碗淡汤,可汤药是入口了,那孽胎却迟迟不出来。鼻青脸肿的胡周大怒:“我被人骗了!”

  “本就是骗来的不义之财,没有效用也是理所当然。”天穿道长望着他干枯如树皮的手,上头又生了一层老茧,干黄开裂,像沙土。她摇头道,“胡周,你莫再诈钱了。这孽胎是少司命捣的鬼,寻常法子落不下。我仔细一想,就这样把这孩儿生下,便也罢了。”

  这话如一记闷锤,打得胡周眼冒金星。他跪坐下来,长久以来的劳苦如山崩而下,沉甸甸地砸在肩头。他愣愣地看向天穿道长:“可,如此一来,你也会道行大失,且亦受许多苦……”

  他不信天穿道长会如此甘心屈从于少司命,可下一刻,胡周却见女子轻轻摇头,如扁舟在柔和地荡楫。

  “比起教你吃苦,不如我来受这苦的好。”

  胡周没说话,酸涩感在眼眶里打转,像有人往他眼里添了醋。

  一个冬夜,玉屑纷纷,雪深逾尺。

  朔风低吼,窗纸如振翮飞鸟,扑喇喇地响。无垠的雪色在天地里铺开,荆梁屋似也在打着抖。

  山房里结冰似的发冷。天穿道长蜷在芦花被里,腹胀如圆石。她双目紧闭,明明是寒日,额边却缀着几点冷汗。

  胡周紧张得很,那少司命留下的胎儿古怪之极,短短数月便已至临盆之期。山上无旁人,欲寻个隐婆,可因荒年之故,老幼易被当作柴薪口粮,竟是连个花甲之年之人也难寻见了。

  于是没法子,他只能亲自上阵。先拿药鱼草、栝楼根煮了汤,喂天穿道长吃下,又打了热水,拿了剪子。胡周见多识广,做稳婆的关窍竟也晓得一些,遂决定硬着头皮上。

  “……胡周?”芦花被里的人虚弱地低喃。

  “我……我在。”胡周在寒风中汗流浃背。

  “你在有个鸟用。”天穿道长喘着气,说,“寻个会接生的来。”

  胡周发着颤,却强笑着说些顽皮话儿,“正是因为寻不见,这才赶鸭子上架,教我这老鸭来。接生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过完今日,我便是黎阳最好的产婆!”

  天穿道长似还要说话,可鼻尖却渗出了豆大的汗。身下的马粪纸见了红,腹痛似擂起的战鼓,由弱渐强。胡周的脸顿时似漆过的墙,雪白一片。他慌忙扶起她,用身子垫着,将掌揉着她的腹,往下推。

  这一推,竟推了五个时辰。胡周不曾听过天穿道长的口里迸出这般凄厉的惨叫。上天磴时,她皮开肉绽,骨断筋折,尚且坚如磐石,一声不吭。如今她抖如筛糠,仿佛在经受刀劈斧凿似的痛楚。于是胡周明白了,正如铸钢需熔铁一般,凡是新生,定会从莫大的痛苦中得来。他怕得心头乱跳,胸膛里似起了飓风。

  “坚持住……”胡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道,“咱们还要去上天磴!”

  指尖忽而被狠狠握住,他抬头,却见天穿道长隔着汗湿的发望向他。

  “是啊,”她咬牙,眼中光火未熄。“咱们还需……上天磴!”

  山房门忽而猛然作响,如炸开一道惊雷。

  胡周浑身一震,突地跳起。正是临盆的紧要关头,却有重重人影在外头不祥地摇晃。

  有人在屋外高声喝道:“秃孙渣子!出来!”

  继而又是一阵雷鸣似的拍门声。胡周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天穿道长,坐蓐已然一片血红。他心惊肉跳,略一咬牙,还是打开了房门。

  方开一条门缝,他便被连揪带打的扯出门去。膝弯挨了重重一脚,拳头似雨点一般落下来,有人高声喝骂:“就是这个老贼!姓胡名周,真也生了副胡诌性子!他假意贩马贩猪,诓了咱们不少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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