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5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胡周被哨棒打得满面流血,转脸一看,却见是伙着粗绤衣的壮大汉子,脸上多带刀疤,遂认出这群人是青山岭上的匪贼,在黎阳数度出没剪径。他不爱诓好人,虽拿了几回恶棍银子。

  “把钱交还来!”

  胡周在地上翻滚,哀声讨饶,“诸位大爷,你们认错了人,哎唷,哎唷,老朽乃乡野村夫,连秤银都不会,怎会诓银子?”

  “胡说八道,咱们弟兄皆看得清楚明白,是你这骗棍无疑!”

  有人摸上了他的心口,将那花布包摸出,掂了掂,蹙眉道:“不剩几个子儿。”

  胡周心里一紧,这是他身上仅余的钱财了,他还要给天穿道长买药,做几道鱼羹来补补身子。于是他扭着身子,忸怩道,“大爷,你将那包快些拿去罢,这地儿穷酸,没甚么好招待你的。”

  那摸他银袋的人反生疑,嘀咕道,“这老不死赶咱们走,身上定还留着金银。”遂蹲下身来,再去摸他胸口。

  谁知这伸手一触,胡周便似恶鲨一般蹿起,狠狠咬住了那匪贼的手掌,直咬下一小块肉来。

  胡周假意疯癫地大叫:“你夺我吃饭的钱,便要请我吃饭!可你这肉难吃得紧,黑心渗水,连野人也不会吃!”

  那匪贼吃痛,旋即大为惊怒,叫道:“他娘的,这寻死老儿!你叫胡周是罢!我教阎王爷往生死簿上添你名姓几笔!”

  他抄起镰刀,怒不可遏,便向胡周劈去。可就在此时,一道白虹猝然闪过。镰刀忽如冰裂一般纷纷碎落,铁屑散了一地。

  北风烈烈,一片肃杀里,匪贼们惊惶地后退。杀气从山房内如剑刺出,仿佛扎透了他们心口。

  “胡周?不,他不叫胡周。”

  房内的人道,咳嗽了几声,慢慢踱出了房门。山匪们惊愕地睁大了眼,那是个清丽而绝艳的女子,一头墨发散着,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对藏着冰棱的眼。看着虽似扶风弱柳,实则是藏锋利剑。

  她怀里抱着一只用布条匆匆裹起的小包,仍沾着血,婴孩凄厉的啼哭从其中传来。

  山匪们惶然地后退,方分娩完便杀出门来的女人,已不似个女人,更像一只妖鬼。

  “你们认错人了,他不是胡周。”

  天穿道长冷冷地以纸伞拦在白发婆娑的老者面前。

  “是无为观里的——微言道人。”

第十三章 孤舟尚泳海

  天穿道长生下了一个婴孩。

  那孩子眼睛大而黑,似一对杏仁,鼻子米粒似的小巧,嫩得如豆腐般的脸上嵌着弯弯的嘴巴。模样甚是规整,长大了定会更为出挑,可天穿道长只冷冷地瞧着婴孩,如看一块腐肉,罢了,与胡周说:

  “我去将他扔掉。”

  胡周大惊:“扔掉?这不妥罢?”

  “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便任我处置么?”

  “掉是掉下来了,可却生了个人的模样,那便不算得是死肉,却是个生人……”胡周笨口拙舌,他心底虽觉不应如此做,可转念一想,这孩儿本就不应出生,那是少司命降下的灾祸,为何要天穿道长平白去消受?

  天穿道长却真毫不容情,拿二尺长的负儿衣将那孩童裹了裹,拿装菱角的木盆盛了,丢入卫河里。所幸数九寒冬,木盆被河冰相阻,没飘下山去,胡周忙不迭跑去,将那木盆手忙脚乱地捞上岸来。

  奇的是,那婴孩不哭,反而咧着嘴笑,仿佛呱呱坠地的那一声啼哭已然耗尽了他一辈子的难过。胡周没法子,捧着他入山上岩穴里,悄悄拿米水喂着。

  乌飞兔走,寒暑往来,天穿道长养好了身子,又拾起上天磴之志。可她这回却一败涂地,那婴孩诞下后,她便觉晕晕沉沉,仿佛有人将筋骨从其身中抽走。于是她竟肩不得扛,手不得执剑了,再回昆仑上天磴已成一个遥远的梦想。

  于是许多时候,她便坐于天坛山苍虬的峰顶之上,远眺昆仑。群山漠漠,云霾相遮,仿佛再不见初时之路。

  胡周知她虽面上平静无恙,心底却留下深深伤痕,又怕她见了那孩儿会心痛,再行那将婴孩遗弃之举,便偷偷在石穴里养着那小孩儿。宽裕时,他能喂那度岁婴儿些米汤,后来着实穷困了,便将槐叶磨碎,喂给婴孩吃。半年过去,那孩子饿了,也不叫唤,便会在石洞里爬来爬去。能吃的米糊愈来愈少,胡周亦勒着苇带过日子。担忧之情似秤砣,一天挂一块,愈来愈重。

  可有一回,他竟发觉那婴孩嘴边挂着些糕渣子。这山上无一店肆,再无旁人,何来的糕饼?他满心疑窦,却在拾整时见到天穿道长的山房小几上留着张油纸,上头放着一小块山楂糕。

  胡周悬着的心落下来了。他知天穿道长终究不是个安忍无亲之人。

  天坛山云海浩荡,峰色空濛,日子一天天消磨过去,天穿道长和胡周心照不宣,悄悄养着那石穴里的婴孩。那孩子渐能站稳了,胡周看得满心欢喜,如见一株在他培育下抽芽的小苗。

  然而,不幸却悄然而至。

  一天夜里,天坛山被夜幕披裹,漆黑无光。两人正在堂屋里吃饭,忽听得远方传来几声细细的啼哭声,似是自幼童口里发出来的。

  胡周心里一紧,当即想起那被他藏在岩穴里的小孩儿。

  天穿道长面上平风静浪,问道:“甚么声音?”

  胡周与她四目相接,强笑道:“兴许是水鬼的叫声。”

  “水鬼是这般叫的么?”

  “是,传闻它们叫声似婴孩。”胡周站起身来,讪笑道,“你若不信,我出去瞧瞧看。”

  他心想,兴许是那石洞里的幼儿肚饿难耐,急得哭了罢。他走出堂屋门,只见四野黑魆魆,如扯起黑布帐幔,行了几步,他又忽觉不对,那孩童从来是不哭的,哪儿会发出这等凄厉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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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惊疑间,那漆黑的林间却掠过一缕萤火似的幽光。林叶分拨,放出窸窸窣窣的胆寒声响。

  胡周大骇。

  那啼哭声近了,不是发自婴儿口里,却真是一只如炭条一般的水鬼!

  水鬼头生牛角,似顶着一柄锋利镰刀,喙尖如钉,面目狰狞。更教胡周胆震的是,那水鬼手中提一襁緥带,那带里正裹着那小孩儿。一股尖锐的恐惧之情陡然戳向喉口,胡周大喝道:

  “放下他!”

  那水鬼足步轻捷,转眼便在枝杈间飞速跃动,似撷蜜蜂子。胡周咬牙爬上树干,身躯却苍老无力,直往下坠。正于此时,一道白虹突而剪破夜幕,一剑猝然而至!

  那剑似离弦弓矢,一下便斩落襁保布,可那水鬼却伸手一捞,把婴孩牢牢挟在腋窝下。天穿道长一袭白衣,如狂岚怒涛般从胡周身后掠来,手中纸伞化作一剑,直攻水鬼。

  只可惜她如今神散炁失,堪堪使得一剑,且那剑薄如纱片,裂痕遍布。天穿道长脚步突而一滞,猛然捂上心口。那神剑亦似折翼之鸟,急转直下,血随着咳嗽声溅出,在地上绽出妖冶的红。胡周见了此景,心中焦急愈甚,方想扭头向天穿道长冲来,却听得她斩钉截铁地喝道:

  “别过来,先将我那孩儿救下!”

  胡周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她一直知晓自己擅救那婴孩之事。

  可再一扭头,却只见夜色幽黑,那水鬼忽如轻烟般消散不见。胡周心急如焚,快跑几步,缧藤森森,空林飒飒,哪儿还有水鬼和那孩子的踪影?

  约莫奔走了半个时辰,胡周气喘吁吁地跑回原处,对天穿道长道,““不……不见了,你那孩儿……被水鬼掳走了!”

  他这般一说,竟见缺月黯辉之下,天穿道长捂口抬头,眼里染上了异样的光彩。

  他知道,那是绝望之色。

  只是他不曾知晓,这种神色竟也会在修习生神断情道之人脸上见到,那便似是铁树开了花,磐石中生出芽。天穿道长喃喃低语,“……不见了?”

  胡周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是,是。可约莫是未跑远的,我如今从卫河一寸寸地寻下去,若还寻不着,待天明了些,我便翻遍天坛山地皮!”

  他们又奔走了一夜,可却终无所获。那孩子似一粒水滴入了海,再无踪迹。

  胡周气喘如牛,筋疲力尽,却听得天穿道长说,“水鬼掳了人,便会潜入河中。人入了水里,连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便必死无疑。如今已过了这般久,约莫是已死了的。”

  她的面色复归平静,如无风的海面,旋即背过身,“你这段时日操劳了,且回去歇息着罢,微言道人。”

  自昆仑回来后,为掩人耳目,天穿道长唤自己“微言道人”的时候多。可胡周听了这道号,心头总有股道不明的寒凉滋味,此时亦然。他不肯放弃,又切齿道,“我……我不累,再找找去罢,说不准还能寻见呢?”

  天穿道长却道,“不必了,我已寻过了。”

  她语调冰冷,宛如秋霜。夜风呼啸而来,带着潮气。胡周似有所感,猛然回头,却见林中不知何时已落起了簌簌凉雨。那在月夜里泛着银光的河带已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如伤痕的沟壑。一刹间,剑气斩开了河道,所余不多的河水扑向四野八荒。

  胡周怔怔地望着那河道,其中干瘠阴森,毫无人息,并无水鬼和婴孩的身影。

  天穿道长踏上石径,平静得似无事发生一般。可就在那身影即将迈过山门时,胡周忽而听得一道凄厉的吼声,仿佛撕裂了胸膛,从心底里钻出来。

  是天穿道长在吼叫。胡周第一回 听到这般撕心裂肺的叫声,间杂着痛楚、困惑、绝望及忿怒。

  霎时,剑气如涌泉而出,扫掠蔓披枝叶,葱茏万木被拦腰截断,树叶纷落如雨。

  萧萧落叶里,吼声久久方歇。白衣女子背起残破纸伞,再度沉重地迈开步伐。

  在寒凉的月光里,那身影伶仃孤寂,如一条在暗海里浮沉的孤舟。

  ——

  自那婴孩被水鬼捉走后,时光如溪流中的奔水,匆匆而逝。不知觉间,又是三年。

  这三年间,天穿道长渐渐养好了身子,然而毕竟元气大伤,神剑虽可使,却不可一下便使出五柄。一有闲暇,她便下山云游,惩奸除恶。胡周却知她不过是心中挂念她那被水鬼拐去的孩儿。

  她足踏混元神仙门,剑指玄妙无上正真道,普天之下,百家道流在其威势下瑟瑟发抖。可若称自己败于一势单力孤的弱质女子,似是有些面上挂不住,于是一个唬人的名号悄悄安到了她的头上——

  三洞剑尊。

  岁月宛若海潮,会抹平心岸上的伤痕。三年间,胡周埋头钻研丹道,竟也略有进益,于择洞室、筑炉坛一事上精进许多,炼出的药丸子好歹能入人口了。只是先前做骗子时的恶名仍在,他不可在山下道出自己“胡周”的大名,许多时候只得自称“微言道人”,且作出一副不苟言笑之态,教人看了,只以为是个老成持重的得道高人。

  三年时光过去,人间变化万千。一日,天穿道长接到了文家送来的一只官皮箱,其中放的并非首饰金银,却是卷拆散的简牍,每一片竹牍上写着一个名字。

  胡周见了,很是诧异,问天穿道长道,“这是甚么?”

  “是文家寄来的取字盒。”天穿道长翻看着其中竹片,“说是他们家公子既冠成人,便邀各路名家为其取字。本来三年前便应取了的,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耽搁至今。”

  她将那竹简拨弄一番,眉宇间忽现不耐之色,“替那文公子取字,这种事儿问我,我不爱念书,又怎能取得个称人心意的出来?”

  胡周呵呵地笑,“那随便给他取个,叫‘来财’、‘富贵’甚的,搪塞过去便罢了。”

  天穿道长凝视着那竹牍,忽有一瞬的出神。

  胡周看见她白皙的指尖在椟中翻弄,不一会儿,却停下了。她喃喃道:

  “莫说给他家的取字了,我的孩儿连个名儿都未有呢。”

  心上的伤疤似是突然被揭开,胡周胸口忽而抽痛了一下。

  他怔然地望向天穿道长,却见她霜雪样的脸庞上忽然露出些暖和的迹象来了。日光洒进窗纱,像落了一地金花。她问胡周道,“你觉得我那孩儿应叫甚么名好?”

  “这……这须算过生辰八字……方才好取……”胡周一时变得笨口拙舌,讪讪地道。

  “易情。”

  天穿道长忽而道。胡周一愣,看向了她,像有细细袅袅的秋绪浮在她脸上,清寒而哀愁。

  “若我那孩儿活着,便叫这个名字罢。”

  她说。

  “他是断我生神灭情道之人,易生情愫,故名‘易情’。”

第十四章 孤舟尚泳海

  残阳铺水,夕晖在粼粼波上跳跃,如开了一河金莲。

  这一日,天穿道长欲下山买灯油与新布鞋。炊烟袅绕着,与阴而暖的薄暮纠缠,牙庄窑在黄昏里蹲伏着,门洞像无数只漆黑大口。这时犬吠声热闹地传来,一伙孩童冲过来,似在赶圩,可他们手里却攥着沙土、石块,正乐此不疲地往一个小孩儿身上掷,嘴里叫道:“滚开,臭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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